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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2024-10-04 19:29:00 作者: 王松

  小幫子小時叫小幫子,到二十多歲,就不能叫小幫子了。街上的人知道他姓牛,就叫他牛幫子。牛幫子不隨老癟,隨他媽,不光好喝酒,愛耍錢,還愛捯飭。一個大老爺們兒,整天打扮得油頭粉面,渾身上下溜光水滑兒,像個唱戲的。半大小子時,遊手好閒還行,大了就不行了,總得干點兒嘛。牛幫子先是說,這年月幹嘛嘛賠,還不如不干。老癟聽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後來又說,跟幾個朋友商量了,要一塊兒出外做生意。老癟一聽,這倒是好事,總比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糗在一塊兒整天喝酒耍錢強。跟二閨妞一商量,二閨妞的心思根本沒在這兒,也就點頭同意了。老癟給牛幫子拿了點兒錢,讓他當本錢。牛幫子這回還真做生意了。可他和幾個朋友從天津躉了茶葉,弄到杭州的西湖邊兒去賣。等在那邊玩兒夠了,又躉了海鮮拉回天津來。結果兩頭兒的東西都砸在手裡。牛幫子把這點兒本錢踢騰光了,才屁滾尿流地回來了。老癟搖頭嘆氣說,你這是一幫哪兒的二百五朋友啊,你們怎麼不在天津弄點兒煤,倒騰到山西大同去賣呢?沒讓你賠死,就算便宜你小子了!

  這以後,老癟也就明白了,這牛幫子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兒,乾脆就讓他待在家裡,跟著自己打理嘎巴菜鋪子。可牛幫子在鋪子裡也是個甩手二掌柜,早晨越忙的時候,倒背著兩手出來進去,抻著脖子這兒看看,那兒看看,油瓶子倒了也不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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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就是這樣,老癟也知足,至少不出去招災惹禍了。

  牛幫子雖跟來子是同父異母,但比來子狠。狠也分兩種,一種狠是歹毒,恨誰就往死里整,也就是所謂的心狠手辣;還一種狠則是沒顧忌,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幹,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使得出來。牛幫子就使得出來。牛幫子這些年,心裡一直向著他爸,恨他媽。小時候不懂事,就看著他媽整天沖他爸嚷,再急了還蹦腳兒。可不管她怎麼嚷,怎麼蹦,他爸都悶著頭不吭聲。大了才明白,是他媽太欺負人了。他爸就像頭老牛,整天悶頭幹活兒。他媽不幹活兒也就罷了,反倒像有理了,經常兩句話沒說完,眼就沖他爸立起來。現在行了,他爸一死,他媽就挓著兩手不知怎麼辦了。牛幫子果然使得出來。他這媽雖是親媽,也照樣扔下不管,揣上他爸給留下的這兩張契約,扭頭就去了「福臨成祥鞋帽店」。

  牛幫子來了才知道,他爸臨死時說的話,有對的,也有不對的。對的是老朱確實早死了。不對的是,現在這鋪子的老闆早已不是老朱的兒子小福子,而是來子。

  牛幫子知道來子。當初他爸活著時,曾不止一次跟他說過,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叫牛全來,小名叫來子,一直還住在侯家後的蠟頭兒胡同。牛幫子看著沒心沒肺,其實心裡也會畫圈兒,侯家後離白家胡同就這麼兩步兒,他爸卻從來不去。既然不去,肯定就有不去的道理。所以這些年,他也就從沒來過這邊。但不來,心裡還是有些好奇,不知這個沒見過面的大哥到底長得嘛樣兒。這個下午,牛幫子來到「福臨成祥鞋帽店」。夥計告訴他,牛掌柜不在,出去收帳了,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夥計這麼說,意思是讓他別等了。

  牛幫子一聽,卻扭頭進了帳房兒。但他剛進去,就讓夥計汪財給轟出來。汪財說,帳房兒這地方我們都不能進,你一個外人,是你能進的嗎?

  牛幫子哪受過這個,眼一瞪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汪財哼一聲說,你愛誰誰。

  這時夥計福貴走過來。福貴比牛幫子高一頭,一過來,把牛幫子的眼前都遮黑了。福貴一伸手就把牛幫子提起來,說,甭管你是誰,帳房兒是擱錢的地方,不許進,懂嗎?

  說完,一開門就把他扔出來了。

  牛幫子在街上混過,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一見這福貴長得五大三粗,兩個手伸出來像兩個大蒲扇,沒敢再說話,扭頭就從鋪子出來了。在街上轉了一陣,才突然想起來,現在就知道這鋪子在來子手裡,剛才又聽夥計叫他牛掌柜,要這麼說,他現在就應該是這鋪子的掌柜的。可掌柜的跟掌柜的也不一樣,是給別人掌柜,還是給自己掌柜?要給別人掌柜,這鋪子就還不是他的,應該還有個老闆。倘給自己掌柜,就說明這鋪子已是他自己的了。

  這麼想著,看見街邊的「狗不理包子鋪」,才覺出有點餓了,就走進來。

  這時已是下午,包子鋪里沒幾個人。尚先生正坐在牆邊的一個桌上,一邊吃著包子,跟少高掌柜的說閒話。眼看又到年根兒了,街上買神禡兒的人多起來。尚先生過去的神禡兒都是自己刻版,自己印,現在七十出頭兒了,眼神兒不行了。尚先生又是個要好兒的人,要自己刻版,就得刻得像那麼回事,不地道,寧願不刻。這幾天就又跑了一趟河北內丘,進了一些正宗的「神靈禡兒」。頭些年去內丘跑一個來回,也就是四五天的事,現在走不動了,一去一回,就得六七天。這個下午回來,已累得筋疲力盡,就來到包子鋪,一邊吃著包子喝兩口酒,也解解乏。正吃著喝著,跟少高掌柜的閒聊,就見牛幫子進來了。牛幫子先要了兩碟兒包子,又說要醋,要蒜。夥計去給拿了醋蒜。牛幫子把蒜剝了剝,又說蔫了,讓換一頭。夥計一見這人吃兩碟兒包子還這麼褶列,不想給換。少高掌柜的看了夥計一眼。夥計這才去了。尚先生不認識牛幫子,見這人油頭粉面,以為是哪個小班兒唱戲的,也就沒在意。一邊喝著酒,還跟少高掌柜的聊天,說來子頭幾天剛做了一筆好生意,一雙鞋賣了兩塊大洋。少高掌柜的一聽就笑了,說嘛鞋,這麼值錢。尚先生說,他敢要這個價兒,自然就有值這個錢的地方。又說,來子現在已把這「福臨成祥鞋帽店」的字號越做越大,真是今非昔比了。牛幫子先是只顧低頭吃包子,這時一聽說到「福臨成祥鞋帽店」,又說到來子,已經夾起來放進嘴裡的一個包子剛咬一口,一愣神,停了一下。但這一下就出事了。牛幫子雖也吃過「狗不理包子」,卻並不知道這個「狗不理包子」是怎麼回事。這「狗不理」的包子是水餡兒,可這水餡兒跟一般「灌湯包兒」的水餡兒還不是一回事,餡兒里是油湯,牛幫子把這包子放在嘴上咬一口,一停住,包子餡兒里的一股湯油就從咬破的包子裡滋出來,不偏不倚,正滋在這邊尚先生的腮幫子上。旁邊的夥計一見,趕緊扽下肩上的手巾過來要給尚先生擦。尚先生輕輕抹了一下臉說,不忙,等他把這個包子吃完了吧,再滋,一塊兒擦。

  少高掌柜的在旁邊噗地笑了。

  牛幫子一見也有點不好意思,趕緊三兩口把這包子吃了,先道歉,然後才湊過來,問尚先生,您剛才說的來子,是這「福臨成祥鞋帽店」的掌柜的,還是老闆?

  尚先生先把臉上的包子湯擦了,答,當然是掌柜,不過也是老闆。

  牛幫子又問,這麼說,這鋪子是他的?

  尚先生笑了,說,是啊。

  牛幫子問,這鋪子的老闆,過去不是姓朱嗎?

  尚先生本來沒注意旁邊吃包子這人,這時被他的包子餡兒滋了一臉,又這樣問來問去,就跟少高掌柜的對了一下眼神,回頭說,這位小兄弟看著臉兒生,不是住這塊兒的吧?

  牛幫子說,我是白家胡同的。

  牛幫子一說白家胡同,尚先生又仔細看看他。尚先生從見這牛幫子第一眼,就覺著這人雖然眼生,又好像在哪兒見過,或是長得像誰。但一時又想不起來。這時一聽白家胡同,心裡就動了一下。尚先生曾聽王麻稈兒說過,老癟當年從家裡出去,後來去了白家胡同,先是在一個鐵匠鋪跟人搭夥,後來這鐵匠死了,就跟這鐵匠的女人一塊兒過了。王麻稈兒說,一次來子跟他喝酒,曾說過,老癟跟這女人還給他生了個兄弟。這時,尚先生再看看這牛幫子,雖然長得前幫子後勺子,腦袋挺鼓,可看眉眼兒,還真有幾分像來子。

  尚先生就像是隨口問了一句,這位小兄弟,貴姓啊。

  牛幫子一邊吃著包子說,姓牛。

  尚先生又跟少高掌柜的對視一眼。

  少高掌柜的就走過來說,旁邊蠟頭兒胡同過去有個叫牛喜的,外號兒老癟。

  牛幫子頭也不抬地說,那是我爸。

  又說,頭幾天剛死。

  少高掌柜的哦了一聲。

  尚先生又看看他,小兄弟今天來這邊,是辦事?

  牛幫子說,來鞋帽店,要現在說,是找來子。

  尚先生試探著問,找他,有嘛事?

  牛幫子搖晃了一下腦袋,哼一聲說,現在看,這事兒還真有點兒麻煩了。

  說完,一推跟前的碟子碗,就起身走了。

  尚先生看看出去的牛幫子,又看看少高掌柜的。少高掌柜的這時也正看著牛幫子的背影。見他出門走遠了,才把頭轉回來,想想說,看這意思,來子恐怕又要有麻煩了。

  尚先生點頭說,我看也是。

  少高掌柜又笑笑,這年頭兒,好好兒好好兒的,說不準哪會兒就得冒出個事兒來。

  尚先生嘆口氣說,來子這些年,已經夠不容易了,可別再有麻煩。

  說完,就起身從包子鋪出來了。

  尚先生提著剛從內丘進的一摞「神靈禡兒」一進胡同,就見來子從胡同里迎面出來。來子下午收帳回來,道兒上買了幾斤秈米,打算熬「臘八兒粥」用,先回家放下。尚先生一見來子就站住了,想了想,剛才的事應該告訴來子,就問,你沒去鋪子?

  來子說,收帳剛回來,這就去。

  尚先生說,你還有個兄弟?

  來子也站住了,是啊!

  又看看尚先生,您怎麼知道?

  尚先生說,他剛才來了,這會兒,應該去鋪子了。

  來子一聽更奇怪了。他雖然知道這個兄弟,也曾打聽過,這兄弟叫牛全有,小名小幫子,後來大了,叫牛幫子,可這些年從沒有來往,他現在突然來,會有什麼事?

  尚先生又說,我剛在包子鋪碰見他了,你這兄弟可有意思,還是小心點好。

  說完又拍了拍來子,就進胡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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