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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2024-10-04 19:28:54 作者: 王松

  這年冬天,老癟出事了。

  起先還不是老癟,是傻四兒。

  這時街上已經又亂起來。天津各學校的大中學生開始罷課,學生和老師手挽著手上街遊行,聯合北平、南京和全國各地的學生向政府請願,要求停止內戰,一致對外,抗日救國發動自衛戰爭。這也就是史稱的「一二·九運動」。傻四兒有個親叔伯大爺,在鐵路上混事兒。鐵路混事兒不光體面,掙錢也多,平時家裡的日子就挺好過。傻四兒本來連自己的爹媽都不知在哪兒。但他爸當年把他抱到天后宮,後來就把這事兒告訴了他這個叔伯大爺。這叔伯大爺也來過天后宮,還真見著了傻四兒。後來傻四兒從天后宮出來,先在「八方來水鋪」當夥計,再後來自己又開了這個「吉祥水鋪」,這叔伯大爺都知道,也就把這些事都告訴了傻四兒的爹媽。可傻四兒他爸當年是這麼把傻四兒扔的,現在看著兒子已長大成人,也就沒臉再來見兒子。但這個大爺畢竟是親叔伯的,心疼侄子,又來看過傻四兒幾次。可傻四兒也有窮脾氣,自己開自己的水鋪兒,掙多多吃,掙少少吃,雖然這叔伯大爺的日子好過,也不沾人家。這時街上突然亂起來,傻四兒本來不知又出了嘛事兒。一天在街上碰見這大爺。大爺告訴他,是來給兒子送件棉袍兒。這叔伯大爺的兒子在扶輪學校念書,這時也在遊行的隊伍里。傻四兒比畫著問這叔伯大爺,這回學生又是為嘛事。大爺這才把日本人占了中國東三省,現在又已經把手伸到華北這邊,給傻四兒講了。傻四兒也知道日本人已進了華北,這時一聽,身上的血登時又熱起來。叔伯大爺知道傻四兒的脾氣,就跟他說,你要真想出點兒力,就去給街上的孩子們送點兒熱水,這麼冷的天,他們整天站在露天地兒里,又沒個熱水喝,已經有人凍病了。傻四兒一聽立刻比畫著表示,這好辦,自己就是開水鋪兒的,要別的沒有,熱水有的是。這以後,傻四兒就又天天挑著挑子,去給街上的學生們送熱水。

  出事也就出在這個熱水上。

  傻四兒的這個水鋪不大,本來每天也就用十幾挑水。水燒開了,誰買就自己來水鋪打,不用送。現在不光去河邊挑水,還要往街上送水,每天出的力就多了一半兒。傻四兒的腿腳兒又不好,人也將近五十了,晚上回來,就累得眼皮也抬不起來了。這一下就出事了。傻四兒平時最愛吃棗兒餑餑。幾天前,把一塊棗兒餑餑放在灶台上烤著,晚上回來,一累就忘了。夜裡耗子爬上灶台,就給啃了。傻四兒早晨一看,沒法兒吃了,心疼得要命。耗子出來,經常走哪條道兒都是熟門熟路,傻四兒知道這耗子還得來,一生氣,就弄了點兒耗子藥放到灶台上。可這個晚上回來一累,耗子藥的事又忘了。夜裡耗子再出來,在灶台上一跑,就把耗子藥扒拉到燒水鍋里了。第二天傻四兒累得實在起不來了,也就沒去街上送水。

  也幸虧他這天沒去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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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四兒並不知道這燒水鍋里已經有了耗子藥。這天又像往常一樣,早晨起來先去河邊挑水,又燒水,然後像每天一樣有來打的就賣水。頭一個來水鋪兒打水的就是老癟。老癟賣嘎巴菜,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起來頭一件事先打嘎巴菜的滷子。打滷子最好用開水,開水打的滷子跟涼水打的不一個味兒。老癟每天早晨就拎個洋鐵桶,先來傻四兒的水鋪打一桶開水。老癟這天夜裡剛又跟二閨妞慪了氣。二閨妞過去一到夜裡,上了床不想別的,就是纏磨著老癟幹這點事兒。但老癟這時已經越來越沒興趣,倒不是因為上了年紀,乾女人也不是沒勁,就是不想再干二閨妞。老癟一想到二閨妞整天去跟著「二餑餑」學相聲,心裡就像咽了個蒼蠅。可頭天晚上,老癟從外面回來,一進白家胡同,走過一家的窗根兒底下時,聽見屋裡的動靜不對。抬頭一看,這家的窗戶上貼著「囍」字兒,就知道是剛結婚的,大概天一黑,小兩口兒就忍不住了。老癟已經有日子沒幹這事兒了,就站住聽了聽。這一聽,自己的底下也就有了動靜,一有動靜,也就有了這個心思。於是這天夜裡一到床上,就先把自己脫了。這是老癟跟二閨妞這些年的規矩,誰想干,誰先脫。脫了自己,倘對方也脫了,就是想干,不脫,就是不想干。可後來二閨妞先把這規矩破壞了,她想干,自己不脫,先來脫老癟。這一來也就變成老癟讓脫,就是想干,不讓脫,就是不想干。但再後來,老癟就一直不讓二閨妞脫了,經常是二閨妞在床上跟老癟死纏爛打,最後撕巴了一身汗,老癟卻還是守身如玉。但這個晚上,老癟聽了人家新婚的窗戶根兒,心思一下上來了。夜裡到了床上,沒說話就先把自己脫了。看看旁邊的二閨妞沒反應,就覥著臉過來脫她。二閨妞卻一腳把他蹬開了,說快睡吧,明兒一早還得跟著師父去河邊吊嗓子。也就是這句話,讓老癟吃味兒了。他脫二閨妞,二閨妞可以讓脫,也可以不讓脫,但在這個時候不應該提「二餑餑」,而且還是因為「二餑餑」才不讓自己脫。老癟一聽就有點兒要急。但急也就是在心裡。老癟知道,自己如果真急了,給二閨妞幾句,心裡倒是痛快了,可這一宿也就甭打算睡了,二閨妞能在床上張牙舞爪地一直鬧到天亮。老癟憋著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心裡還像堵個大疙瘩。去傻四兒的水鋪兒打了開水回來,沒幹別的,自己先沏了壺茶。這樣喝了一會兒,才開始打嘎巴菜的滷子。但一邊打著滷子就不行了,覺著肚子一擰一擰地疼,接著就吐了。二閨妞也沒當回事,起來只顧自己描眉打臉兒,然後就去河邊兒跟「二餑餑」吊嗓子了。

  老癟起初也以為是自己早晨起得急,著涼了。可打好滷子,開始賣嘎巴菜時,就更不行了。先是臉發白,出虛汗,接著就站不住了。這時有吃了嘎巴菜的,也開始有了反應,有吐的,也有的已經歪在桌上。有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嘎巴菜的毛病,趕緊去街上弄條狗來。給這狗吃了一碗嘎巴菜,狗登時就躺在地上吐白沫了。賣嘎巴菜的鋪子出了這種事,一下就在街上炸開了。傻四兒水鋪兒的灶上有兩口鍋,這時已經在燒第二鍋水。一聽街上的人說,老癟的嘎巴菜鋪子出事了,再無意中一看,立刻驚出一身冷汗。這才發現,灶台上還有一些耗子藥。但這耗子藥顯然是讓耗子跑過了,已經散開,有的肯定已掉進了鍋里。幸好侯家後的人起得晚,老癟買了水之後,還沒人來買水。傻四兒沒敢聲張,趕緊把這鍋開水淘出來倒了,又反覆把鍋洗刷了幾遍。但嘎巴菜鋪子這邊的事已經鬧大了。先是老癟,這時已吐著白沫不能動了。又過了一會兒,眼看人要不行了,就有人跑去河邊,把正吊嗓子的二閨妞叫回來。二閨妞一進門就給老癟灌藥。這藥是「二餑餑」給的。「二餑餑」是江湖人,身上經常帶著各種奇奇怪怪的藥丸子。剛才一聽來送信兒的人說了老癟的症狀,就說,這是吃了有毛病的東西,得趕緊讓他吐出來。又說,自己親自去不合適,就給了二閨妞幾顆黑藥丸子。二閨妞回來,一進門就先把這幾個黑藥丸子給老癟灌下去。一會兒,老癟果然有了動靜,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起來。可越吐越凶,眼看著幾乎把腸子都要吐出來了。再後來就不光是吐,底下也拉,躥出來的已經不是稀屎,乾脆就是水。到了下午,老癟就只剩半口氣了。

  這時,老癟的兒子小幫子才從外面回來。

  小幫子這時已二十多歲,頭天晚上出去跟人推牌九,玩兒了一宿,就在朋友家睡了。這會兒回來,一見他爸老癟成了這樣,也嚇了一跳。聽老癟說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老癟見二閨妞沒在跟前,就拉著小幫子的手說,看樣子,自己這回是真闖不過去了。

  說完,指了指旁邊的被閣子。

  這種被閣子是裝被子用的,像個放在床頭的躺櫃。小幫子按他手指的地方拉開被閣子的抽屜,裡面是些亂七八糟手使的東西。老癟又比畫了一下,意思是讓他往下摸。這才發現,在抽屜底下還有一個夾層。打開這夾層,裡邊有兩張紙。拿出來看看,挺舊,好像有些年頭了。老癟又比畫了一下。小幫子打開一看,是兩份「福臨成祥鞋帽店」的契約。

  老癟只聽說老朱早已死了,後來這鞋帽店到了老朱兒子的手裡。卻並不知道,現在這鋪子已經是來子的。老朱告訴小幫子,他當年沒跟他媽說這事,是想暗地裡留個後手,怕的就是像今天這樣,自己突然有個三長兩短,所以才從蠟頭兒胡同楊燈罩兒的手裡盤了這半個鋪子。倘自己先走了,小幫子他媽肯定靠不住。這樣,小幫子拿著這契約去要那一半兒的鋪子,日後也是個飯轍。小幫子本來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整天就知道出去喝酒耍錢。這時一聽,才知道他爸已把自己的日後都安排好了,一下動了心,頭一回字正腔圓地叫了一聲,爸。

  又說,您可不能死啊!

  老癟聽了點點頭。

  當天晚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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