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2024-10-04 19:28:47
作者: 王松
來子發現,王茂雖比自己小几歲,可說話辦事,比自己還老成。來子跟王茂也挺說得上來。雖然是初次見,可這些年跟王麻稈兒一塊兒喝酒,王麻稈兒一喝到傷心處時,就說起當年的老婆黃小蓮,又由黃小蓮說到這個兒子。這時見了王茂本人,也就並不覺得陌生。王茂起初以為自己大,後來跟來子一攀,敢情來子屬羊,王茂屬豬,算著還小四歲,這以後才改口,叫來子大哥。來子笑著說,我這大哥也就是大個歲數,要論見識,真不如你。
王茂和申明住在鞋帽店的暗室,也常有人來找。來的人都把帽檐兒壓得很低,或用圍巾捂住半個臉。一般都是晚上來。有的來了說一會兒話就走。也有的住一夜,天不亮就匆匆離開了。來子偶爾碰上外面來的人,也不問,只當沒看見。有時趕上鞋店有事,晚上在帳房算帳拉點晚兒,等鋪子沒人了,就來暗室跟王茂說一會兒話。來子愛喝酒,王茂不喝。但王茂抽菸。王茂抽菸的姿勢很好看,手指細長,又白,夾菸捲兒的時候食指和中指都翹起來,看著很斯文,又不女氣。嘴裡的煙剛一吐出來就吸進鼻孔,能這樣來迴轉好幾圈兒。申明不抽菸,就總給王茂提意見,說暗室這么小,又沒個窗戶,抽的煙一時半會兒散不出去,太嗆人。但申明不抽菸,卻愛喝酒,一見來子拎著酒進來就高興。王茂也總管著申明,說喝酒不是好嗜好,容易誤事,《三國演義》里的張飛要不是喝酒,能讓范疆和張達殺了嗎?典韋就更不用說了,為喝酒,把自己的兵器都丟了。申明聽了不服氣,說,那都是古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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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茂說,將古比今,古人的事才是教訓。
來子聽他倆說話有意思,也長學問。但這以後再來,也就不拿酒了。
來子愛跟王茂說話。王茂走的地方多,知道的事兒也多。但知道事兒多的人也不一樣。有人知道事兒多,也就是說說,甭管提哪兒,都去過,當地的風土民情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兒,可知道也就是個知道,再多的就說不出來了。但王茂不是。王茂去的地方也多,不光能說出這些地方,還能說出這些地方的事,且能說出這些事的道理,這就不一樣了。同一件事,擱別人嘴裡,說了也就說了。讓王茂一說,就能說得入情入理,還能舉一反三,引申出一些更深的道理。來子這些年,沒離開過侯家後,聽王茂一說,就覺著挺長見識。
幾天前,來子去西窯窪辦事,路過直隸審判廳時,看見門口坐著一群人,還有人往他手裡塞傳單。來子跟胡同里的尚先生學過認字,知道這傳單上寫的是「哀告書」,說是天津西南有五個村的村民,都是佃戶,現在他們種的地讓一個叫「李善人」的人奪去了,要干別的用,且已僱人拉土,把這些農田墊了,幾十戶人家的生活都已沒了著落。來子拿著這張傳單,看得似懂非懂,就知道這些佃戶不容易,指著種地吃飯,現在地讓人奪了,以後就沒飯轍了。晚上回來,來到暗室,就把這事跟王茂說了。王茂看樣子正跟申明商量事,一聽來子說,就笑了,說,我們正商量的也就是這事。王茂說,你說的津西南這五個村,是小劉莊、小滑莊、賀家口、西樓村和東樓村,申明的老家就是東樓村的。來子一見王茂和申明的手裡都拿著小本兒,好像一邊商量,還在記,就趕緊說,我別攪了你們,你們接著商量吧。
王茂把筆帽插上說,沒關係,已經商量完了。
說著就讓來子坐下來,給他講,今天他看見的那些人,坐在直隸審判廳的門口,那叫靜坐。靜坐也是一種示威方式,跟遊行抗議是一個性質。然後,王茂又說,這五個村的農民為了保護自己的權益,現在必須這樣做,否則以後就沒活路了。王茂說,這五個村住著七八十戶人家,本來這一百多畝耕地都是從祖上傳下來的,當年清兵入關,奪了這些地,他們都淪為佃戶。本來是種自己的地,朝廷卻派了「攬頭」和「莊主」來管。這個「李善人」也是一個「攬頭」。他現在想把這些耕地據為己有,不知要蓋房還是幹嘛,這一下也就砸了這些佃戶的飯碗。現在他們去靜坐,就是要護佃,不能眼看著自己的飯碗就這麼讓人給砸了。
王茂喘了口氣,又說,現在這場護佃的事,我們把它叫「五村農民抗霸」。
王茂這一番話,來子才聽明白了。
來子打心裡佩服王茂。他比自己還小几歲,可這樣年輕不光走了這麼多地方,還讀了這麼多書,懂這麼多事。自己本來覺著學了這些年的買賣,生意上的事,街上的事,都已明白得差不多了,可現在跟王茂一比,真是差得一天一地。心裡這麼想著,就笑著搖頭說,王茂兄弟,我這心裡就像一盞燈,讓你這一撥,就亮了,以後還真得多跟你學。
申明在旁邊笑著說,他這才跟你說幾句,他的真本事,你還不知道呢。
王茂回頭看了申明一眼。申明臉一紅,就把嘴閉上了。
王茂又笑笑說,其實咱是一塊兒長起來的,用天津的話說叫「發孩兒」,我聽我爸說過,咱小時候經常一塊兒玩兒。只是年頭兒多了,都忘了,以後我們有事,也得讓你幫忙。
來子立刻說,有讓我做的事,你們只管說。
王茂說,眼下就有個事。
說著站起來,去旁邊的桌上拿過一摞紙,交給來子。來子接過一看,跟自己從直隸審判廳門口接的傳單一模一樣,也是「哀告書」。王茂說,你去街上方便,今天,就想辦法把這些傳單散發出去,電車上、店鋪門口兒、飯館兒、茶館兒,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擱。
接著又叮囑,不過千萬小心,別讓人看見。
來子聽了看看手裡的傳單,點點頭。
王茂又說,現在這個「李善人」跟直隸審判廳暗中有勾結,所以這事知道的人越多,迫於社會輿論的壓力,他們也就越不敢胡來,這也正是撕開這「李善人」偽善麵皮的好機會。
來子說,這點事兒容易,我上午出去一趟,街上轉一圈兒就辦了。
來子這個上午出來,從北門外到西門外,又繞過西南角兒轉到南門臉兒,最後從東馬路繞回來,就把王茂交給他的這些「哀告書」都散發出去了。再回到鞋帽店,已是下午。夥計汪財一見來子回來了,趕緊過來說,蠟頭兒胡同的王麻稈兒已來過幾次了。來子一聽就知道有事,對汪財說,我先回帳房歇一下,王麻稈兒再來,就讓他過來。
來子回到帳房,剛喝了口水,就見王麻稈兒來了。
王麻稈兒一進來就說,哎呀,你可回來了。
來子放下手裡的茶盞問,嘛事兒,這麼急?
王麻稈兒說,急倒不急,是有事兒跟你商量。
王麻稈兒要跟來子商量的,也是王茂的事。前一陣,王茂曾問王麻稈兒,掛甲寺在哪兒,又問,去鄭莊子怎麼走。當時王麻稈兒也沒在意,就告訴他,掛甲寺得沿著海河一直往下游去,過了小劉莊兒,就在海河邊兒。再往下是賀家口,過了賀家口,河對岸就是鄭莊子。但王麻稈兒後來才發現,王茂打聽掛甲寺和鄭莊子,並不是真要去這兩個地方,他是要去裕大紗廠,跟他一塊兒的申明,要去北洋紗廠,這兩個紗廠一個在掛甲寺,一個在鄭莊子。
來子聽了不明白,問,他們去紗廠怎麼了?
王麻稈兒說,我是納悶兒,兩個念書人,這回來天津,怎麼想起要去紗廠?
來子笑了,說,你也說過,他們是幹大事的,要去哪兒,肯定有他們的道理。
王麻稈兒搖頭,嘆口氣說,兒大不由爺啊,就隨他們折騰去吧,只要別出事就行。
王麻稈兒怕出事,可沒過多少日子,還是出事了。先是一連十幾天,王茂和申明都沒回來。來子有些擔心,又怕王麻稈兒嘀咕,就安慰說,看來他們這一陣太忙,顧不上回來。
這天晚上,來子正在帳房算帳,就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申明。王茂和申明平時從不在鋪子裡露面,一早一晚回來,都是直接回暗室。這時,來子一見申明來帳房,就知道有急事。申明進來,又朝窗外看了看。來子趕緊起身說,去暗室說話吧。
申明說,來不及了,我馬上得走。
說著就拿出一根紅布條兒,交給來子,讓他拴在鋪子門口的招幌上。鞋帽店的門口掛著一個招幌,這招幌是一串鞋和帽子,都是用木板做的,上著漆。來子聽了不懂,問申明,拴這紅布條兒幹嘛。申明這才說,王茂已經出事了,讓警察抓了,拴這紅布條兒是個暗記兒,為的是再有自己人來找,一看見這紅布條兒就不進來了。又說,他暫時也先不能來了,現在,正在想辦法營救王茂,讓轉告王麻稈兒,千萬別急。最後又叮囑來子,一定要把暗室清理乾淨,不能看出有人住過的痕跡。申明說,現在這地方還沒暴露,不過也要以防萬一。
這樣說完,就匆匆走了。
來子想了一夜,覺著這事想瞞也瞞不住,還是得告訴王麻稈兒,否則王麻稈兒突然找不著兒子了,又不知怎麼回事,再出去四處打聽,弄不好就得出更大的事。
第二天傍晚,王麻稈兒來了。先把撣子垛放在鋪子裡,推門來到帳房。他手裡拎著一兜「狗不理包子」,一見來子就小聲問,他們回來了?
來子搖頭,意思是沒回來。
王麻稈兒哦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喘了口氣說,他倆走了這些天,本以為今天得回來了,還給他們買了點兒包子,既然沒回來,咱爺兒倆就喝兩口兒吧。
來子沒走,也是為等王麻稈兒。這時看他一眼說,酒就別喝了。
王麻稈兒抬頭看看來子。
來子說,你過來,咱裡邊說話。
說著,就和王麻稈兒一塊兒來到暗室。王麻稈兒一進來就覺出不對了,這暗室顯然已收拾過了,王茂和申明手使的東西都沒了,看著就像是沒人住過。
他環顧了一下問,怎麼回事?
來子說,你坐下,咱慢慢說。
王麻稈兒坐下了,瞪著來子問,是不是,出嘛事了?
來子這才把申明昨晚回來說的話,跟王麻稈兒說了。
王麻稈兒一聽就急了,蹦起來說,你怎麼不早說?!
來子說,早說晚說也是這麼回事,眼下又沒處打聽消息,咱能有嘛辦法。
王麻稈兒說,不行,我就不信沒辦法!
說完轉身就走。來子一把沒拉住,他已經出去了。
王麻稈兒一連幾天沒露面兒。這幾天,來子如坐針氈,鋪子裡的事也沒心思做了。他倒不是急著等王麻稈兒打聽來什麼消息,而是擔心王麻稈兒。這幾天已聽說了,街上正到處抓人,倘王麻稈兒出去東問西問,一旦引起人的注意,就可能再惹出什麼麻煩。
這天傍晚,王麻稈兒終於回來了。來子一見,趕緊讓夥計上了板兒,又把鋪子裡的人都打發回去了。然後拉著王麻稈兒來到帳房,才問,怎麼樣,聽到嘛消息了?
王麻稈兒坐著愣了一會兒,說,明兒一早,正法。
來子聽了心裡一沉,忙問,你打聽清楚了?
王麻稈兒說,不用打聽了,街上的告示已經貼出來了。
說完,就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