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瓤子
2024-10-04 19:28:44
作者: 王松
第四十五章
王麻稈兒這些年得出個經驗,在街上,不認識的人儘量少說話。倘非說不可,也不說沒用的。自己是賣雞毛撣子的,就說雞毛撣子的事,跟雞毛撣子不沾邊兒的,對方說了只是聽,不接茬兒,只要不接茬兒也就不會有是非。所以這個上午,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迎面過來,說要買雞毛撣子,王麻稈兒看也沒看這個人,挑了一個在手裡轉著抖了抖說,這撣子買了,用去吧,都是活雞毛,三五年也沒個禿。但這年輕人拿了撣子沒走,又問,你侯家後的?
這一下王麻稈兒小心了,看看這個人,沒說話。
這年輕人也沒再說話,拿了撣子就轉身走了。
王麻稈兒看著這年輕人的背影,心裡納悶兒,自己的雞毛撣子是挺有名,可這是在河北的大經路上,名氣再大,還不至於大到這邊來。且這年輕人說話雖是天津口音,看著又不像天津人。王麻稈兒的心裡尋思,他怎麼知道自己是侯家後的?
王麻稈兒中午沒回家,在街上的小鋪兒吃了碗燴餅,下午轉到北站。又去地道外轉了一遭,看看天色不早了,才往回走。來到海河邊,剛過金鋼橋,在橋頭又看見了上午買撣子的那個年輕人。王麻稈兒的心裡一動,覺著應該有事兒,就不想再跟這年輕人搭話了。正要一低頭過去,這年輕人卻迎過來,聲音不大不小地說,老伯,跟您說句話。
王麻稈兒只好站住了,抬頭問,你還想買雞毛撣子?
年輕人笑笑說,再買一個就再買一個,不過,還想問您點事兒。
王麻稈兒知道躲是躲不開了,索性點點頭,看著他嗯了一聲。
年輕人說,您住蠟頭兒胡同?
這下王麻稈兒的心裡就更戒備了,看看他,歪了歪腦袋問,你到底要幹嘛?
年輕人又問,您是姓王?
王麻稈兒不說話了,看著這年輕人。
年輕人又朝左右看看說,有個人,想見您。說著從王麻稈兒扛著的撣子垛上拔下一根雞毛撣子,一邊抖摟著說,您找個見面的地方吧,明天晚上,還在這兒,我等您。
說完,給了錢,就拿著撣子走了。
王麻稈兒回來尋思了一路,可怎麼也想不出這年輕人究竟是幹嘛的。他知道自己住蠟頭兒胡同,還知道姓王,這就說明他很了解自己的底細。可看這年輕人的穿著打扮兒,言談舉止,又不像做生意的,也不像哪個宅門兒的少爺,倒像個讀書人。但王麻稈兒又想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這些年在哪兒跟讀書人打過交道。這年輕人臨走時說,有人想見王麻稈兒。王麻稈兒想,這個想見自己的人又會是誰呢?
王麻稈兒回來想了一夜。從這年輕人說的這番話里,能品出幾個意思,一是要見自己的這個人,應該不是個一般的人。倘是一般人,又知道自己住蠟頭兒胡同,直接來就是了。他這時不露面,就說明不便露面。二是跟這人見面的地方,既然這年輕人讓自己找,也就說明,是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至少是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否則不用找,隨便哪兒都行。此外還有一層意思,這年輕人說,明晚還在橋頭見。這也就是說,他跟王麻稈兒見面,也不想讓侯家後這邊的人看見。王麻稈兒這麼一想,也就明白,看來這次是真遇上不同尋常的事了。
侯家後一帶就這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這時雖已不及前些年繁華,但仍是個人煙稠密之地。且這裡雖然大胡同套著小胡同,寬街窄巷密密麻麻,卻都是老街舊鄰,走在街上即使誰跟誰不認識也是半熟臉兒,倘突然來個外人,就顯得挺招眼。倘這樣想,要找一個跟這年輕人見面的保險地方,也不是容易的事。這時,王麻稈兒就想到了來子。
來子的「福臨成祥鞋帽店」這幾年翻修了幾次,但每次都只修三面牆,有一面不動。來子跟王麻稈兒關係近,一般的事也就不瞞他。一次兩人喝酒,來子才說出來,當年經過那一場兵亂,他就有了經驗,開買賣鋪子不能都在明面兒上,也得留個退身步兒。這退身步兒不光是藏人藏東西,還得能藏事兒。後來接手這鞋帽店,就在鋪子裡邊的一面牆後面,修了一個暗室。這暗室就是一道夾壁牆,外面看著是一間屋,其實牆裡有牆,還砌出一間,不知底細的人從外面看不出來。來子說,做生意就是這樣,誰都想把生意做大了,可真做大了也麻煩,招風不說,也難免得罪人。有這樣一個暗室,也是為了預防不測。
第二天一早,王麻稈兒就來鞋帽店找來子。來子這時已把鋪子改成前店後廠。在店鋪後面又擴出一間房,雖然只有前面鋪子的一半兒大,也挺豁亮。買賣做大了,出的鞋也就多。過去幾家做鞋的常戶兒,來子索性就都請到鋪子裡來,成了一個做鞋的作坊。
來子從後面出來,一見王麻稈兒來了,看看他,知道有事。
王麻稈兒看一眼柜上的夥計,說,找個地方說話吧。
來子的手裡正拿個鞋樣子,問,事兒急?
王麻稈兒說,挺急。
來子把鞋樣子遞給身邊的夥計,朝旁邊指了一下,就和王麻稈兒過來。櫃檯旁邊有個小門,進來,是一個不大的套間,來子把這兒當帳房兒。
倆人進來,來子回身關上門,才問,嘛事兒?
王麻稈兒就把昨天遇上的事,跟來子說了。
來子聽了想想說,這倒不像是壞事。
王麻稈兒說,壞事是不像壞事,我就怕有麻煩。
來子說,真有麻煩,已經找到你了,想躲也躲不開。
王麻稈兒點頭,這倒是,他們連我住哪兒都知道,就是想躲也沒法兒躲了。
來子這時已猜到王麻稈兒的來意,問,你是想,在我的暗室跟這人見面?
王麻稈兒說,現在要說保險,也就是你這兒了。
來子說,保險是肯定保險,柜上的夥計都老實巴交,後面幾個鞝鞋的師傅一到晚上就都回去了,鋪子平時除了主顧兒進來出去,也沒旁人,這你只管放心。
王麻稈兒說,這就行了。
來子說,只有一樣,你得想好了。
王麻稈兒看看來子,你說。
來子說,一樣的話,也看你怎麼說。
王麻稈兒立刻說,這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找麻煩。
來子說,倒不是這意思,這個暗室的事,你只要把話說圓了就行,這年月世道不太平,買賣家兒有暗室也不新鮮,再大的買賣鋪子還有修暗道的,這在街上已不是秘密。
王麻稈兒說,這話,我會說。
來子說,別的,你只管把心放肚子裡,我這兒要不保險,就沒保險的地方了。
王麻稈兒點頭說,行,今晚,我就帶他們來這兒。
這個晚上,王麻稈兒又來到金鋼橋的橋頭。剛站定,昨天的那個年輕人就過來了。這回他身邊還跟著個人。這人的帽檐兒壓得挺低,天又黑,看不清臉。
年輕人問,跟你走?
王麻稈兒點點頭,就轉身頭前走了。
三個人一前兩後,先往北,再往西,走了一陣,又朝北一拐,來到侯家後。王麻稈兒來到「福臨成祥鞋帽店」的門口。後面的年輕人站住了,抬頭看看問,這是哪兒?
王麻稈兒說,自己的地方,進來吧。
說著就先邁腳進來了。鋪子裡黑著燈,沒人。王麻稈兒徑直朝里走,來到後面,拉開一個貨架子,牆上露出個小門兒。打開這個小門兒,王麻稈兒先進來,開了燈。後面的兩個人也跟進來。王麻稈兒站在當屋兒,轉過身。這時,跟在年輕人後面的這個人才把帽子摘下來,慢慢抬起頭。王麻稈兒借著燈光看了看,也是個年輕人,沒見過,但看著又有點兒眼熟。這年輕人卻直盯盯地看著王麻稈兒,看了一會兒,才問,您是叫,王久安嗎?
王久安是王麻稈兒的大名,這些年已沒人叫,街上也沒幾個人知道。
王麻稈兒一愣說,我是王久安。
又問,你是?
這人說,我叫王茂。
王麻稈兒一聽王茂,心裡動了一下,又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這年輕人的個子不高,兩眼挺亮,看著很精幹。王麻稈兒又問,你今年,多大?
王茂說,三十。
王麻稈兒的眼淚就流出來了,點點頭說,你是,大毛吧?
王茂說,是,我是大毛。
說完又叫了一聲,爸。
王麻稈兒看著兒子,搖頭訥訥地說,兒啊,你還回來啊?
王茂就是當年的王大毛。王大毛他媽,也就是王麻稈兒當年那個叫黃小蓮的老婆二十幾年前拆天津城的城牆時,跑去跟人家搶牆磚,讓一個女人砸了一磚頭,回來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黃小蓮的娘家是揚州高郵,後來她的娘家哥哥聽了這事,就來把王大毛接走了。當時王大毛剛三歲多。後來大了,從高郵的家裡出來上學,也就沒再回去。
王茂說,這王茂的名字,是他從家裡出來,後來自己改的。
王麻稈兒問兒子,這回回來,是做買賣,還是辦事?
王麻稈兒這樣問,也是試探,想知道兒子眼下是做的哪行。但心裡明白,不便直著問。
王茂說,辦事。
說著又拉過一塊兒來的這個年輕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同事,叫申明。
申明過來笑著對王麻稈兒說,老伯的雞毛撣子真是刨得漂亮,拿在手裡就覺著輕巧兒。王麻稈兒也笑了,說,一聽你還真是天津人,也就咱天津,說刨雞毛撣子,外地人不這麼說。申明說,他確實是天津人,家是津南東樓村的,跟王茂一樣,出外多年,現在家裡已經沒人了,也就剩幾個遠房親戚。王麻稈兒這才明白,難怪這申明說話也有點兒天津口音。
王麻稈兒是明白人,從在街上跟這申明見面,現在又是在暗室里這樣見的兒子,心裡就有數了,兒子和申明這次回來,應該不是辦一般的事。這時再看看兒子,已經是個相貌堂堂的大男人了,跟這個申明站在一塊兒,兩人還都有幾分斯文。一邊看著,心裡就有了底氣,想不到自己一個賣雞毛撣子的,還能養出這樣一個有模有樣兒的兒子。這樣想著,就又有幾分擔心,拉著兒子問,這次回來,打算待多少日子,眼下住哪兒。
王麻稈兒這一問,王茂才說,他也正想商量這事。他這次和申明回來,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辦,可能得多住些日子,可眼下還沒找到保險的住處。
王麻稈兒一聽兒子先不走,心裡高興了,趕緊說,地方就別找了,你們要覺著這兒行,就先住這兒吧,這鞋帽店的老闆叫來子,跟我親侄子一樣,人也妥靠。
王茂和申明商量了一下,就決定先在這兒住下來。
王麻稈兒先去街上給王茂和申明買了些吃的,看著他倆安頓下來,就來蠟頭兒胡同找來子。來子還沒睡,一見王麻稈兒來了,就知道是為暗室的事。王麻稈兒來的路上,又在街上買了一包羊雜碎,打了一瓶老白乾兒。這時一進門就放在桌上說,咱爺兒倆喝點兒。
來子一看就笑了,問,這是遇上嘛喜事兒了?
王麻稈兒拿過兩個碗,一邊倒著酒說,還真是喜事兒,大喜事兒啊!
然後端起碗,把酒喝了,才跟來子說了王茂的事。
來子一聽也替王麻稈兒高興,但想了想,又有些意外。
他看看王麻稈兒問,事先也沒說,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王麻稈兒說,我沒問,不過看著,他和一塊兒來的這人,應該都是幹大事的。
來子沒再說話,但心裡已有幾分明白了。
王麻稈兒說,咱不是外人,我才不瞞你。
來子笑笑說,這話,您不用說。
王麻稈兒說,他們要在這暗室住一陣子,這就得麻煩你了。
來子說,大毛論著也是我兄弟,咱自己的地方,說得著麻煩嗎?想怎麼住就怎麼住。
想了想,又說,不過,我還囑咐您一句。
王麻稈兒說,知道你要說嘛,這事兒,到你這兒打住,跟別人,打死我也不說。一邊說著又把酒碗端起來,感嘆一聲,唉,我王麻稈兒也有今天,天上掉下這麼個大兒子!
來子也端起碗說,是啊,真為你高興!
來子第二天特意起了個大早,來到鋪子,夥計和後面鞝鞋的師傅還都沒來。王麻稈兒事先告訴來子了,王茂跟他約定的敲門暗記兒,是連敲三下,空一下,再敲兩下。來子來到鋪子後面,搬開貨架子,敲了敲暗室的門。王茂在裡面打開門,一看是來子,不認識,立刻有些緊張。來子趕緊說,我叫來子,是這個鞋帽店的老闆。
王茂一聽是來子,才讓他進來。
王茂已知道來子跟自己父親的關係,但還是道謝,又說,恐怕還得打擾些日子。來子說,這就不用客氣了。接著又說了下鋪子裡的情況,前面柜上有兩個夥計,一個叫汪財,一個叫福貴,後面鞝鞋的平時有四個師傅,忙不過來也有五六個的時候。夥計都是老實人,鞝鞋師傅也都是靠手藝吃飯,人不是非,也不好打聽事兒。早晨都是吃了早飯才過來,晚上天一黑,也就都回去了。過去鋪子裡還留個看夜兒的,現在王茂他們來了,以後晚上也就不留人了,這樣他們出來進去也方便一些。王茂一聽很感激,又說,要給來子點兒錢。
來子一聽笑了,連連擺手說,都是自己人,用不著這個。
申明拿出兩塊大洋說,你還是留下吧,以後肯定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來子堅決不收,最後有點要掉臉兒了。
王茂一見,這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