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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2024-10-04 19:28:41 作者: 王松

  老癟的日子確實過得不舒心。

  這幾年,自從開了這嘎巴菜鋪子,二閨妞已經越鬧越不像話。平時霸道點兒也就算了,老癟也不想跟她太計較。可漸漸發現,她當年在娘家做姑娘時的老毛病又犯了。街上來吃嘎巴菜的,自然三教九流都有。有的急著去辦事,來了趕緊吃,吃完了趕緊走。但也有閒著沒事兒的,從早到晚在街上找樂子,就為消磨時間。二閨妞又好說笑,四十來歲的人了,還整天描眉打臉兒,捯飭得花枝招展,一說話滿臉跑眉毛。有的男人跟她開幾句過分的玩笑,明里暗裡說些占便宜的話,她不光不掉臉兒,還嘰嘰呱呱地跟著一塊兒笑。老癟是老實人,老實人都本分,況且又做著生意,自然看不慣二閨妞這麼胡鬧。可看不慣也沒辦法,又不能說。每回一說,剛往這上拐,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就先急了,能一馬勺把碗砸了。

  後來就越鬧越不像話了。先是有個在街上拉洋片兒的,外號叫「雞蛋黃兒」,長著一張焦黃兒焦黃兒的小圓臉兒,鼻子旁邊還有個大黑痦子。每回來吃嘎巴菜,就跟二閨妞眉來眼去,還說他有幾套外國洋片兒,哪天有工夫兒讓二閨妞看看。二閨妞一聽當然高興,問這外國洋片兒上都是嘛玩意兒。「雞蛋黃兒」就擠著眼說,不能說,一看就知道了。拉洋片兒分「京八張」和「怯八張」,還有一種「水箱子」,有點兒像後來的幻燈。木箱子上鑲著幾個小鏡頭,看的人就扒著這小鏡頭,一邊往裡看「西洋景兒」,一邊聽拉洋片兒的人自己敲鑼打鼓地連說帶唱。老癟也知道,這「雞蛋黃兒」的外國洋片兒沒好東西,肯定是些光屁股女人。可看著二閨妞跟「雞蛋黃兒」這麼說話,又不敢插嘴。還有一個經常來吃嘎巴菜的,外號叫「二餑餑」。這「二餑餑」是在東馬路上一個小園子說相聲的,一說話比「雞蛋黃兒」還貧,每回來了也跟二閨妞說說笑笑。可這「二餑餑」說笑跟「雞蛋黃兒」不一樣。「雞蛋黃兒」說笑是只動口。「二餑餑」手碎,趕上二閨妞過來抹桌子拿碗,還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摸一把。二閨妞就像沒覺出來,只是笑,也不惱。但「雞蛋黃兒」在旁邊看得清楚,就不幹了。「雞蛋黃兒」認為大庭廣眾之下,「二餑餑」這麼幹太下流了。心裡這麼想,嘴上再說話,也就難免鹹的淡的帶出來。「二餑餑」是說相聲的,指著嘴皮子吃飯,也就更不吃虧,每回「雞蛋黃兒」夾槍帶棒地一有來言,他也就不陰不陽地必有去語。倆人還都是說的江湖上的話,行話叫「調侃兒」。經常是他倆已說得臉紅脖子粗,旁邊的人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句也聽不懂。一天早晨,這倆人又矯情起來。這回鬧得更凶,都拍了桌子。最後他倆臨走說的話,旁邊的人都聽懂了,說要一塊兒去運河邊了事兒。來吃嘎巴菜的人自然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又是打的這種醋罈子的酸架,也就沒人給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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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以後,這個「雞蛋黃兒」就再也沒來。

  後來據跟著去河邊看熱鬧的人說,那天早晨,「二餑餑」和「雞蛋黃兒」到了河邊,沒說幾句話就動起手來。這「雞蛋黃兒」看著嘴皮子挺利索,其實身上不行,乾巴瘦,也沒勁兒。「二餑餑」卻是身大力不虧,三兩下就把「雞蛋黃兒」撅巴在地上。「雞蛋黃兒」這會兒要服個軟兒,哪怕不吭氣了,「二餑餑」也就算了,可當著看熱鬧的人又覺著面子下不來,偏還嘴硬,扯著嗓子越罵越難聽,這一下嘴就給身子惹禍了。「二餑餑」讓他罵急了。這會兒正好有輛拉糞的大車從河邊過,「二餑餑」把他抓起來,就扔進這糞車裡了。

  「二餑餑」滅了「雞蛋黃兒」,早晨再來吃嘎巴菜,也就更不把老癟放眼裡。再後來,不光早晨來吃嘎巴菜,平時找個由頭兒也來鋪子。二閨妞去東馬路的園子聽了幾回「二餑餑」的相聲,「二餑餑」再來,就跟他說,也想跟他學相聲,要拜「二餑餑」為師。這一下老癟在旁邊實在看不下去了,一天等「二餑餑」走了,就跟二閨妞說,你別忘了,咱是賣嘎巴菜的,幹嘛就得吆喝嘛,你這又要學相聲,又要拜師,這算哪一道?可沒想到,老癟這一說,二閨妞倒急了,眉毛一擰瞪起眼說,我學相聲怎麼了?我願意!

  老癟還是耐著性子說,我是說,你學這個沒用。

  二閨妞說,有用沒用,你管得著嗎?

  老癟吭哧一聲,我怎麼管不著?

  二閨妞說,連這個家都是我的,有你說話的地方兒嗎?

  二閨妞這一說,老癟就沒話了。

  這以後,二閨妞也就變本加厲,晚上也經常出去。再後來不等老癟問,乾脆就明著告訴他,是去小園子聽她師父「二餑餑」說相聲。老癟聽著心裡窩氣,可又說不出來。夫妻過日子就是這樣,不在貧富,街上有句話,窮窮過,富富過,過的是個心氣兒。做買賣更是如此。老癟天生是個勤快人,也能吃苦。可看著二閨妞整天這麼折騰,再吃苦就不認頭了。一不認頭,這買賣做著也就沒心氣兒了。過去鋪子是早晨賣嘎巴菜,到中午晚上也不閒著,再賣點兒餛飩麵條兒之類的小吃。這以後,早晨一過也就收了。在家呆著不是心思,看著二閨妞也煩,沒事兒就帶上小幫子,出來在街上閒逛。小幫子這時已經快十歲,脾氣也隨他媽,嘴饞,手還懶,平時在家要教他點事兒,屬耗子的,撂爪兒就忘,可一來街上,倆眼就不夠用的了,專往小食攤兒上踅摸,一會兒要糖墩兒,一會兒要仁果兒,一會兒又要皮糖。老癟瞪著這兒子想,要不是他長得有點兒像來子,自己真得懷疑,這小王八蛋是不是自己的種。

  這個下午,老癟領著小幫子走到針市街東口兒,也已看見了來子。老癟當年從家裡出來時,來子才十幾歲。現在遠遠看著,已是個大老爺們兒了。個子雖不高,可一走路也一晃一晃的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還是一眼就認出來。老癟知道,來子也已經看見了自己。但心裡猶豫,過去還是不過去。正猶豫著,再看來子,已經一扭臉過去了。

  老癟朝那邊愣愣地看著。

  來子就這麼消失在街上的人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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