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024-10-04 19:28:30
作者: 王松
馬六兒接了個打帘子的大活兒。
街上有句話,把門上掛的竹帘子叫「半年閒」。甭管買賣鋪子還是住家兒,掛帘子,都為擋蒼蠅蚊子。可天津這地方四季分明,一到冬春兩季就沒蚊子了,還別說冬春,一入深秋天兒也就涼了,天兒一涼,自然也就不用再掛帘子。這個下午,馬六兒從北大關轉到南門外,又一直繞到宮北大街,也沒攬著一個生意。傍黑挑著打帘子的家什回來,走過「福臨成祥鞋帽店」時,小福子出來把他叫住了。馬六兒認識小福子,知道他是老朱的兒子,也知道他當年是跟著他媽讓一個外地人拐跑了,現在大了回來,又從來子的手裡把這鞋帽店要過去了。
這時一聽小福子叫,本不想搭理,但還是站住了。
小福子已出外多年,走時還小,現在回來,老街坊都不熟。但知道馬六兒是蠟頭兒胡同的,也聽人說過,他跟這門口的人都熟,這時就過來問,打一個竹帘子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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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六兒一聽要打帘子,趕緊說,都是門口兒街坊,當然跟外邊不一個價兒。
小福子立刻說,別價,越是街坊越不能讓你吃虧,你是指這個吃飯的。
馬六兒放下挑子說,帘子打完了,你看著給。
馬六兒這麼說著,就覺出不對了。當初來子打理這鞋帽店時,為了好看,也上講究,鋪子的門口一直掛的是蝦米須的帘子。自從小福子接手,平時不愛惜,又不在意,這蝦米須子已長短不齊,看著也破破碴碴了。現在小福子是想讓馬六兒給打個竹帘子。但馬六兒給誰家打帘子,都是拆舊打新,有缺帘子條兒的地方再補幾根。可小福子這裡沒舊帘子,所有的帘子條兒都得用新的。這鞋帽店的門比一般住家兒的門又寬,也高,這樣一個帘子下來,就得用不少帘子條兒。馬六兒跟小福子說,咱都是自己街坊,我得先跟你說明白了,你要打的這帘子,跟一般的帘子還不太一樣,我得先去竹竿巷給你做帘子條兒,做帘子條兒當然也不是難事,量好尺寸,去一趟也就做了。不過,馬六兒又看看他說,我給你打帘子,只收個本兒錢可以,可做這帘子條兒,人家竹竿巷的人該怎麼算就得怎麼算,眼下已經快入冬,你費這麼大勁,又花這麼多錢,打這麼個半年閒的竹帘子,值當不值當的,你得想好了。
小福子說,想好了,這帘子眼下不打,過了年開春兒也得打。
馬六兒說,那就行,要這麼說,我就先去做帘子條兒了。
小福子說,你做吧。
小福子讓馬六兒打帘子,其實真正的目的並不是打帘子。小福子剛遇上一件堵心事。前些天,裕泰糧行的林掌柜打發夥計來鞋帽店,說要用一頂禮服呢的帽子。林掌柜的丈人家是霸州勝芳的,剛讓人捎話兒來,林掌柜的小舅子要給剛出生的兒子辦滿月,請姐姐姐夫回去吃滿月酒。林掌柜穿的戴的都是現成的,就缺一頂像樣的帽子。林掌柜一直跟老朱是朋友,現在雖說老朱沒了,可別的鞋帽店不熟。聽說眼下老朱的兒子接手這鋪子了,就打發夥計過來,給自己做一頂禮帽。其實一頂禮帽也不費事,去趟「同升和」就買了。林掌柜打發夥計來「福臨成祥鞋帽店」,也是財迷,想著老朱在時,年年給自己送一雙方口青布鞋,現在老朱沒了,鞋也沒了,這次就想圖個小便宜。夥計來跟小福子一說,小福子也沒當回事。去了趟西頭灣子,跟給鋪子做帽子的常戶兒說了。常戶兒說,做帽子好說,可得拿料子,這禮服呢不是一般料子,咱小戶人家兒,壓在手裡壓不起。小福子一聽立刻說,料子好辦。當天回來,就去了趟估衣街。估衣街上滿地堆的都是布頭兒。但說是布頭兒,其實也有好料子。小福子不懂局,來到一個地攤兒問賣布頭兒的,有沒有禮服呢。賣布頭兒的說有。又問,要嘛色兒的。小福子一聽這才想起來,林掌柜的夥計來了只說要一頂禮帽,卻沒說要嘛色兒。
想想就問,都有嘛色兒的?
賣布頭兒的樂了,說,我這兒色兒可太全了,要嘛色兒有嘛色兒。
說著拿起一小塊兒,在小福子眼前抖了抖問,你看這塊兒,行嗎?
要命的是,小福子還是個色盲,看不出顏色。他看著賣布頭兒的在自己眼前抖來抖去的這塊料子,覺著挺鮮艷,想想要是做成禮帽兒,戴在頭上應該不寒磣。於是就買了。當天晚上,就給這做帽子的常戶兒送過來。做帽子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看了看這塊料子,看看小福子,又看看這塊料子,又看看小福子,眨著眼問,就用這料子做?
小福子說,是啊,就用這料子做。
這女人又問,你看好了?
小福子不耐煩地說,看好了。
這女人說,行,你三天以後來拿吧。
小福子一聽問,不是每回都給送嗎?
這女人說,這帽子不能送,你得自己來拿。
小福子心裡納悶兒,也沒再問,就回來了。
三天以後,小福子來拿帽子。這帽子果然做得挺有款,看著也氣派。小福子看了看覺著行,估計林掌柜肯定滿意。把帽子拿回來,當天下午,林掌柜的夥計就來取走了。
可第二天一早,林掌柜就親自來了。一進門臉都氣白了,把帽子啪地扔在小福子面前的柜上。小福子嚇一跳,看看林掌柜,趕緊問,怎麼回事?
林掌柜說,我跟你爸,可是這麼多年的交情了!
小福子趕緊說,是是,這我知道。
林掌柜說,這帽子我給錢不給錢先擱一邊兒,就算不給錢,你要是不樂意可以跟我明說,一頂帽子再怎麼著也值不了幾個錢,你犯不著這麼糟踐我!
小福子糊塗了,說,您老別急,有話慢慢兒說。
林掌柜這才把事情說了。昨天夥計把這帽子拿回去,一開始林掌柜也沒看出什麼。在頭上戴著試了試,還合適,看著也挺是樣兒。可他老婆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說,你還美哪?
林掌柜聽出這話頭兒不對,回頭問,我美怎麼了?
他老婆說,你沒看出來,這帽子是嘛色兒?
林掌柜雖不色盲,也有些色弱,對顏色不敏感。這時聽他老婆一說,再一細看,才發現,這帽子竟然是個綠的。一個大男人,頂著個綠帽子出去,當然不像話。還不光不像話,走在街上也得讓人笑掉大牙。林掌柜的老婆問,你當初是不是欠了那老朱的錢?林掌柜想想說,他給我的鞋都是白送,我給他的土面也一錢不值,跟他沒有買賣上的穿換兒。林掌柜的老婆說,那就不對了,你不欠他錢,他這兒子怎麼跟你這麼大仇兒?這是我看出來了,要沒看出來,你頂著這麼個綠帽子去我家,讓我娘家人看了,這算怎麼回事?
林掌柜氣得一宿沒睡著覺,第二天一早就來找小福子。
小福子一聽也慌了,趕緊解釋,自己真沒看出這帽子是嘛色兒。
林掌柜聽了又想想,倒相信小福子說的是實話。自己要不是老婆說,也沒看出這帽子是什麼色兒。這時又朝鋪子裡環顧了一下,就不由得嘆了口氣。當初來子打理這鋪子,林掌柜也曾來過。那時這「福臨成祥鞋帽店」雖比不上「同升和」和「內聯升」,也已經有了像樣字號的氣派。現在再看,這鋪子已經又成個「狗食店兒」了。
林掌柜也聽說了,小福子是個外行。做生意不是一廂情願的事,他自從接手這鋪子,整天看這兒不順眼,看那兒也不行,可鞋帽這一行的生意經又一點不懂局,想怎麼改就怎麼改。過去給老朱做鞋的幾家常戶兒,一見這鋪子換了個二百五,還總拖欠工錢,漸漸地也就都不給做了。沒了做鞋的常戶兒,又找不著新的,鋪子裡的鞋也就賣一雙少一雙,最後乾脆斷檔了。後來街上有個修鞋的老吳,見小福子這鋪子閒著也是閒著,先是趕上颳風下雨就進來避一避,再後來,乾脆就把修鞋攤兒也搬進來。修一天鞋,給小福子撂個仨瓜倆棗兒。
林掌柜對小福子搖頭說,你這麼下去可不行。
小福子知道林掌柜要說嘛,登時面紅耳赤。
林掌柜說,要說當初,我和你爸是朋友,跟你論起來也算個長輩。
小福子低頭嗯一聲。
林掌柜說,今天我得說你幾句,這回這帽子的事兒,這是我,要換了別人,人家能把你這鋪子砸了,你信不信?不光砸你的鋪子,這事兒,恐怕還得鬧大了。
小福子當然明白,點頭說,是。
林掌柜說,我不說,你心裡應該也有數,眼下這鞋帽店,已經讓你幹得快成個修鞋鋪兒了,可既然修鞋,還要鋪子幹嘛?街上擺個攤兒就幹了,說句嘴損的話,你這也好有一比。
小福子抬頭看看林掌柜。
林掌柜說,這鋪子是罐兒里養王八,越養越抽抽兒。
林掌柜這話說得確實是損了點兒。但小福子明白,還真是這麼回事。
林掌柜又說,聽我一句勸,當初你爸留下這鋪子,不容易,現在到你手裡,還別說把它往大里干,至少得能守住。說著又搖搖頭,可話又說回來,你守得住,這鋪子是你的,要守不住,還不如乾脆交給別人,甭管怎麼說,只要別讓這買賣黃了,也就算對得起你爸了。
林掌柜這一番話,說得小福子有個地縫兒都想鑽進去。
林掌柜又嘆口氣說,忠言逆耳啊,我一說,你也就一聽,打算怎麼著,自個兒尋思吧。
也就是林掌柜的這一番話,真讓小福子走心了。
小福子不傻,也不渾,不用人說也早已明白了,自己真不是幹這行的材料兒。只是心裡這麼想,一直不願承認。這回,有了這綠帽子的事,這層紙才終於讓林掌柜捅破了。這一捅破,也就咬牙下定決心,真不能再這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