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024-10-04 19:28:04
作者: 王松
歸賈胡同南口有個「吉祥水鋪」,開水鋪的是傻四兒。
傻四兒剛生下來時也哭,但哭不出聲。他爸是海下跑船的,看這孩子是個啞巴,腿也有毛病,一條腿粗一條腿細,怕將來不好養,可扔又捨不得。就在這時,他爸跟著船來城裡送海貨,聽說了一件奇事。這奇事是出在天后宮,天津人也叫娘娘宮。一天上午,一個穿戴得乾淨體面的老太太坐著膠皮來到娘娘宮的門口。當時宮前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人。這老太太下了車,對拉膠皮的說,她進去一下就出來,讓拉膠皮的等一會兒。拉膠皮的是個年輕人,挺好說話,一聽就說,您老工夫兒別大了,快出來就行。老太太點頭答應,又把在門口賣花的叫過來,買了一束花兒,說這會兒身上沒零錢,等一下出來,連膠皮的車錢一塊兒給。賣花的是個中年女人,本來不太樂意,一看拉膠皮的答應了,也就不好再說別的。這老太太拿著花兒就扭身進去了。可這拉膠皮的和賣花的在門口左等不見這老太太出來,右等還不見出來。年輕人都性子急,就來到門口沖里嚷,老太太,你倒是還走不走啊,要不走,先把車錢給了,我還得拉別的活兒去!賣花的女人一見拉膠皮的嚷,也在旁邊跟著嚷。他們這一嚷,把裡邊的道士嚷出來。道士不知怎麼回事,連忙問,這是要找誰。這拉膠皮的年輕人就把剛才的事說了,賣花的女人也在旁邊說,她的花兒錢,這老太太也沒給呢。這時旁邊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道士奇怪地說,廟裡沒人啊,更沒有你們說的這個老太太。
拉膠皮的年輕人一聽就急了,問道士,你們這廟,有後門嗎?
道士說,廟哪有沒後門的,可後門長年鎖著,鎖頭都鏽住了。
這時旁邊有好事的,問這年輕人,這老太太是從哪兒上的車。
年輕人說,遠倒不是太遠,南關下頭兒。
他說的南關下頭兒,也就是海光寺一帶。周圍的人一聽更不對了。有人說,海光寺倒是有幾戶人家兒,可周圍除了荒地就是葦坑和亂葬崗子,這老太太上那兒幹嘛去?
眾人一聽,也都越發覺著這事蹺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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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又說,今天香客也少,裡邊確實沒人。
拉膠皮的年輕人說,不對,我是親眼看這老太太進去的。
賣花兒的女人也說,是啊,我倆看著她進去的。
這一下道士吃不住勁了,說,出家人不打誑語,聽你們這意思,好像不信?
拉膠皮的說,不是好像,本來就不信!
旁邊有人說,嗨,信不信的也不用說了,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拉膠皮的年輕人本來就想進去,一聽有人這樣說,就抬腳來到娘娘宮裡。看熱鬧的人也都跟著進來了。可轉了幾進院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確實沒見這老太太的蹤影。這一下道士理直氣壯了,說,我說沒有吧,這光天化日,要真進來個老太太,能說沒就這麼沒了嗎?
這時有人提醒說,正殿還有個二樓,去二樓看看。
眾人立刻又來到正殿的二樓。一上樓,立刻都愣住了。二樓供奉的是「王三奶奶」。這王三奶奶據說會看病,天津人來娘娘宮燒香,都要來拜一拜王三奶奶。街上有句話,摸摸王三奶奶的手,百病全沒有,摸摸王三奶奶的腳,百病全都跑。這王三奶奶的神像也不像別的神像,衣著並不華麗,是個農村女人的打扮,慈眉善目地盤腿坐在神壇上,手裡拿個小黃布包,據說這包里是能治病的藥茶。這時眾人來到王三奶奶的神壇跟前,只見案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兩摞大子兒,一數,整整四十二個,這顯然是給拉膠皮的車錢。旁邊還有幾個銅板,這應該就是給的花兒錢。拉膠皮的年輕人抬起頭,仔細端詳了端詳這個神像,突然倒退一步,吸了一口氣。他發現,這神壇上的王三奶奶就是剛才坐車的那個老太太。這時賣花兒的女人也看出來了,上前咕咚一下跪在拜壇上,一邊磕著頭說,王三奶奶啊,恕我有眼無珠啊,還敢沖您老要花兒錢,今天這花兒都給您老了。說著,就把手裡的花兒都放在神壇上。
這一下就在街上傳開了。後來越傳越神,說是王三奶奶下凡,去海光寺給一戶人家兒的孩子看病,這家的孩子一生下來是個瞎子,王三奶奶去了,用手一胡嚕這孩子就看見了。回來時雇了一輛膠皮,捎帶著又點化了拉膠皮的和娘娘宮門口一個賣花兒的。
這以後,娘娘宮的香火也就更旺了。
傻四兒他爸跟著船來城裡送海貨,聽說了這件奇事,想著既然這娘娘宮的王三奶奶這麼靈,自己的兒子又啞又瘸,不如乾脆就給這王三奶奶送去。於是也沒跟他媽商量,就把傻四兒抱到娘娘宮來,跟道士說,日後這孩子要真治好了,誰家想要就送給誰家吧。但傻四兒在王三奶奶跟前,也並沒治好,該啞還啞,該瘸也還瘸。這種有殘疾的孩子,當然沒人要。後來在天后宮長到十幾歲,就自己跑出來。這時街上的人才發現,這傻四兒也不是全啞,耳朵還能聽見,兩手比畫著咿咿啊啊地也能說出個大概意思。有好心人,就把他領到缸店街的「明記剃頭房」,想著讓他學一門手藝,將來也是個飯轍。「明記剃頭房」的掌門是陳師傅,叫陳明三。陳師傅心也善,看這孩子沒家,又是個殘疾,就讓他留下了。但剃頭這行看著簡單,其實最吃功夫,不光要心靈,還得手巧,講究「刮、剃、梳、編、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補」十六門手藝。一般學徒都是「前三後五」,也就是頭一年學三門,後一年學五門,主要的八門手藝學會了,剩下的八門,最後一年也就差不多了。可傻四兒別說「前三後五」,光第一門手藝「刮」,就學了三年。前兩年先練刮冬瓜皮上的白霜兒,冬瓜不會說話,刮破也就破了,到第三年一上腦袋,麻煩就來了,經常是刮著刮著客人嗷兒的一聲就從椅子上蹦起來,再一看,順著脖子往下流血。陳師傅先是三天兩頭兒替他給人家賠不是,後來一看實在不行了,就對傻四兒說,我幹這行已經大半輩子了,這剃頭房讓人砸了倒是小事,主要是在街上丟不起這人,我陳明三號稱陳一刀,在這缸店街上也算有名有姓,教出你這麼個徒弟,跟門口兒的街坊實在沒法兒交代。又說,我養了你這幾年,也算對得起你了,你眼下力氣也長全了,還是出去看看,能幹點兒別的就干點兒別的吧。
傻四兒給陳師傅磕了個頭,就從剃頭房出來了。
這以後,傻四兒就在街上擺茶攤兒,冬夏兩季也去拉冰。冬天的運河冰面能凍一尺多厚,有人去河上,把冰鑿成二尺多長一尺多寬的冰塊兒,拉到個不礙事的地方,挖個兩丈多深幾丈見方的大坑,一塊一塊碼起來。碼一層冰,鋪一層稻草,最後再堆個土堆封起來。天津人把這叫「冰窖」。到夏天最熱的時候,再把這冰窖挖開。這時的冰就值錢了,能賣出精米白面的價錢。傻四兒冬天去河上,等人家鑿出冰,給拉到岸上來。夏天再去冰窖,幫著往外挖冰。但他的腿有毛病,冬天河上的冰面又滑,拉著費勁,再後來在冰上摔了一跤,還讓冰塊把腿砸了,人家就不敢用他了。傻四兒沒了拉冰的差事,光擺茶攤兒又不夠吃飯。這時,單街子上的「八方來」水鋪正缺夥計。剃頭房的陳師傅認識多來喜多老闆,去替傻四兒說情,雖說他腿有點毛病,可水鋪就在河邊,挑水沒幾步兒,嘴啞,也礙不著挑水的事。多老闆一聽,不過是來水鋪挑水,用誰都是用,也就做個順水人情,答應了。
那年水鋪的夥計李十二串通北門裡白家的下人小榖揪兒偷出一個青花瓷的小碗,後來這事兒發了,還把白爺惹惱了。事後,多來喜多老闆就把這單街子上的水鋪關了。這一下傻四兒又沒事幹了。剃頭房的陳師傅給他出主意,歸賈胡同南口兒有半間閒房,過去打更的劉二夜裡常在這兒歇腳兒,現在沒主兒,不如把這半間閒房收拾出來,自己開個水鋪。
這以後,傻四兒就用這半間閒房開了個「吉祥水鋪」。一開始只賣涼水,後來陳師傅請人幫著盤了個大灶,又置了鐵鍋,也賣開水。這裡離河邊不遠,只一里多地,但傻四兒腿有毛病,對他來說就有點兒遠了。每回挑水,只能挑半桶。開始也打滿了,可挑著灑一道兒,到水鋪也就只剩半桶了。後來街上的人跟他說,你這是費傻勁,出的是兩桶水的力,最後卻只剩半桶,還不如乾脆就挑半桶。傻四兒這才算過帳來。
這以後,再挑水也就只挑半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