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2024-10-04 19:28:01
作者: 王松
劉大頭打楊燈罩兒,其實是為另一件事。
當年僧格林沁在天津築牆挖壕,後來這城壕就成了一條河,天津人叫「牆子河」。在這牆子河的西南,有一片窪地,天津人叫「老西開」。三年前,法國人突然在這塊窪地破土動工,要蓋教堂。但法國人蓋這教堂,真正的目的卻並不是這個教堂。在這片窪地的東北面是法國人的租界。其實再早也不是法租界,法租界是在海河西岸的紫竹林一帶,總共不過四百畝地。後來法國人借著八國聯軍打進天津,又把租界推到牆子河的東北岸,面積一下擴到兩千多畝。這以後還不死心,還想越過牆子河,接著往西南,也就是老西開這一帶擴,這樣它的租界連起來就能達到四千多畝。當時法國駐天津的領事叫羅圖閣,為這事,專門照會天津海關道唐紹儀。可這唐紹儀是個面瓜,不光面,還苶,也不知心裡是怎麼想的,接到法國人的照會,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這一下法國人膽兒大了,你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那就認為你的意思是行。於是先在老西開這裡破土動工,聲稱要蓋教堂。所以他們蓋這個教堂只是一種試探,其實真正的目的還是占地。三年後,這個教堂竣工。這回法國人要玩兒真的了,先把教會從「聖母得勝堂」那邊遷過來,然後就在這個新建教堂的附近插上法國旗,又立起界碑。接著向直隸省公署發出最後通牒,限中國方面兩日內讓出老西開。這時中國官府還不吭聲。法國領事的膽子就更大了,乾脆派巡捕房的巡捕和安南兵,把在界橋站崗的中國警察都抓了。這一下天津人不幹了,你法國人跑到天津來占地盤兒,占一塊也就算了,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沒完沒了,現在又在中國人自己的地方把中國警察抓了,沒這麼欺負人的。天津人的脾氣不鬧是不鬧,一鬧就是大的。市民立刻上街抗議,示威遊行,接著又到直隸省公署、交涉署和省議會請願。商會也通過決議,抵製法國銀行發行的紙幣,抵製法貨。幾天後,近萬名各界人士舉行公民大會,決議通電全國,與法國斷絕一切貿易。這一來事態越鬧越大,十幾天後,法租界的商業公司和工廠的職員、工人、夫役、女傭,連倒髒土拉膠皮的,全都罷工了。這一罷就是四個多月。法租界陷入了癱瘓,電燈房停電,晚上漆黑一團,垃圾也沒人清運,臭氣熏天。法租界裡的華人也都紛紛遷出來。
這也就是史稱的天津「老西開教堂事件」。
「愛德蒙」洋行有二十幾個中國職員,這時也都罷了工。大衛李來找楊燈罩兒商量,說洋人急了,這一罷工,生意都停了,已經跟法國國內簽了合同的貨發不出去,那邊的貨也過不來,照這樣下去損失會越來越大。這時,楊燈罩兒的心裡也正琢磨這事兒。但他琢磨的卻是另一回事。他自從來這家洋行,雖不懂洋文,洋話也說不利索,但也有一個大衛李沒有的優勢,就是頭腦靈活,也更了解天津人的想法兒。一件事,倘跟天津人談,天津人會怎麼想,怎麼說,然後再怎麼應對,來來回回的來言去語,他事先都能大致想出來。事後證明,還真跟他想的差不多。此外,他還有一個更大的優勢,就是對天津人的脾氣也了如指掌。赫德來中國幾年,已能聽懂中國話,甚至還能說幾句天津話,可就是摸不透天津人的脾氣。天津人表面看著都有禮兒有面兒,說話也挺隨和兒,但你別招他,指不定哪句話讓他不愛聽了,說翻臉就翻臉,一翻臉還就麻煩。所以,赫德跟天津人打交道,總得猜,看著對方說話好好兒的,可心裡總沒底,摸不清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現在有了楊燈罩兒就行了,再有跟天津人打交道的事,先問他,有的事乾脆就交給他去辦。楊燈罩兒也學精了,赫德再找他,或有事讓他辦,能不讓大衛李知道的就儘量不讓他知道。但楊燈罩兒也明白,大衛李畢竟是這個「愛德蒙」洋行的襄理,跟赫德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關係,他一句話能讓自己來,倘哪天發現,自己總繞過他去找赫德,也就一句話還能讓自己走。所以也就處處小心,唯恐讓大衛李看出來。
這時大衛李來找楊燈罩兒商量,楊燈罩兒也就沒說實話。
其實這時,赫德已經找過楊燈罩兒了。赫德找楊燈罩兒還不光是為洋行的事。赫德跟法租界的工部局關係也很密切。這時工部局的人已經在跟赫德商議,現在法租界以外的事態已無法控制,只能由法國駐天津的領事通過外交手段去跟中國的直隸交涉署交涉。工部局的人跟赫德商量,眼下租界以內的事,能不能找到這樣的中國人,讓他們去做自己人的工作。工部局的人說,天津人雖然不好說話,但他們自己人跟自己人說話,應該還好說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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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一聽,立刻就想到了楊燈罩兒。
赫德通過這一陣的幾件事,已看出這楊燈罩兒是什麼人。於是沒在公司,特意把他叫到自己家裡,先跟他說,自從他來公司,已看出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各方面能力也都遠在大衛李之上,以後準備提拔他當襄理。楊燈罩兒一聽就明白了,這洋人赫德是在給自己畫餅。楊燈罩兒已跟洋人打了幾年交道,也知道這些捲毛兒畜生的心思。他們最不希望的就是中國人自己串通,這樣就會聯合起來對付他們。中國人的心眼兒本來就多,倘再一串通,他們就更鬥不過了。所以,他們跟中國人商量事,都是一對一,單獨說話,也單獨許願,最好能讓中國人自己窩兒里斗,都打得跟烏眼兒雞似的,他們才好從中取利。但這時,赫德說的話也正對楊燈罩兒的心思。大衛李除了會說幾句洋話,簡直就是一腦袋糨子,說他是個棒槌都抬舉他了。現在赫德這一說,楊燈罩兒的心裡也就明白,這是又有事要讓他辦。
於是說,有嘛事兒,您說。
赫德先拿出一兜大洋,嘩地放到他面前說,這是給你準備的。
楊燈罩兒嚇了一跳,先瞅瞅這兜大洋,又抬起頭看了看赫德。
赫德交代給楊燈罩兒的是兩件事。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先在洋行的職員里串一串,勸大家趕緊來上班,只要上班,公司可以給錢,也可以加薪。不過更重要的,還是去租界外面,在那些示威的人群里打探一下,看他們下一步還準備怎麼幹,再把打探到的情況隨時帶回來。赫德說完這兩件事,最後又交代了一件事,他說,讓楊燈罩兒再找一找身邊的朋友,還可以雇一些人,混進遊行示威的人群里,勸這些人別再遊行,還可以給他們錢。
赫德最後說,如果這些錢不夠,還可以說。
楊燈罩兒一聽,差點兒把鼻涕泡兒樂出來。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一次,只要給洋人把這事兒辦漂亮了,後面肯定能升職。況且在這當口兒,洋人最發愁的是怎麼讓中國人復工,花錢他們不怕,趁這機會,也能發一筆洋財。這一想,心裡也就有數了,這種事當然不能找別人,只能單幹。不過他這回也學精了,沒大包大攬,只對赫德說,一定盡力。
楊燈罩兒已經看準了,決定先從赫德家的女傭下手。這女傭也是天津人,叫春桂,家是河東大王莊的。這時也已經罷工,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楊燈罩兒想的是,這春桂一走,赫德家裡一時雇不到人,肯定抓瞎,所以只要把她留住,就是首功一件。這麼一想,就先來找春桂。這時春桂還在自己房裡收拾,見楊燈罩兒進來,就低著頭繼續疊衣裳。楊燈罩兒來過幾次赫德的家,每回都是春桂給開門,也認識。這時就沒話找話地說,這是要走啊?
春桂抬頭看他一眼,沒說話。
楊燈罩兒問,回家,幹嘛呢?
春桂說,嘛也不干,呆著。
楊燈罩兒聽出她話頭兒不對,知道再往下說,就更沒好話了。但楊燈罩兒還有個特點,就是臉皮厚。倘換了別人,幾句話不對,讓對方一噎,臉一紅也就躲開了。楊燈罩兒不是,甭管好賴話兒,都能吃,只當聽不出來。這時就說,回家呆著也是呆著,不如出來干點兒嘛。
春桂看看他,問,還能幹嘛?
楊燈罩兒知道春桂是明知故問,就說,知道你為嘛走。
春桂沒說話。
楊燈罩兒朝春桂的臉上瞄了瞄,又說,那老西開就是個亂葬崗子,除了臭水坑就是墳頭兒,洋人要蓋教堂,就讓他們蓋去,話說回來,現在一蓋教堂,那地方兒倒乾淨了,還修了大馬路。說著又搖搖頭,嘁的一聲,再說那老西開又不是咱家的,跟咱有嘛關係?
春桂慢慢抬起頭。
楊燈罩兒趕緊掏出兩塊大洋,放到春桂面前說,這個,你先拿著,赫德先生說了,只要你別走,以後可以加工錢,要是還有別的條件,也只管提。
春桂瞥一眼這兩塊大洋,拿起包袱就走了。
大衛李來找楊燈罩兒商量這事時,楊燈罩兒剛在春桂那兒碰了釘子。出師不利,正有點兒堵心。這時大衛李一說,立刻又在心裡畫了個圈兒。他想,赫德讓自己去勸那些職員,幸好沒去,倘真去了,讓大衛李知道了,就明白自己是繞過他去找赫德了。又想,不如跟大衛李分頭,讓他去勸公司職員復工,自己去外面的街上打探消息,這一來赫德給的這一兜大洋,自己也就可以落下了。於是對大衛李說,我看,這事兒這麼辦,咱倆一里一外,你是襄理,只管里,我跑外,去街上打聽那些人的動向,咱倆每天一碰頭,你再去跟赫德先生匯報。
大衛李一聽,是讓自己去跟赫德匯報,覺著楊燈罩兒挺懂規矩,也就答應了。
這時東馬路是一個聚點兒,罷工示威的市民都集中在這兒。楊燈罩兒來了兩天,到處豎著耳朵,卻沒探聽到一點兒有用的消息。但他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這時,他一見探不到消息,乾脆就在人群里四處亂竄,煽動大家復工,且把在赫德家裡跟春桂說過的那一套話,又拿到這兒來說。但他就沒想到,這時聚在這裡的人,都是來抗議示威的,沒有一個人是像他說的這樣想的。他這樣一說,立刻就引起周圍人的警覺。就在這時,春桂也來到東馬路。春桂的男人是在法租界的電燈房上班,也參加了罷工,這時就在抗議示威的人群里,還是個領頭兒的。春桂是來給男人送飯,一到這兒,就在人群里看見了楊燈罩兒。楊燈罩兒那天在赫德家裡,赫德跟他說的話,春桂在旁邊都聽見了,也知道赫德為這事兒,還給了楊燈罩兒一兜大洋。這時就跟她男人說了。春桂的男人也已注意到這個人,知道他在人群里到處亂竄,一直在替洋人說話。這時一聽春桂說,立刻就讓人把他抓住了。楊燈罩兒起初還嘴硬,咬死口兒不承認。春桂就從人群里出來。楊燈罩兒一見春桂,才沒話說了,抗議示威的人們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兒,正沒處發泄,這時一見抓住個漢奸,又從他身上搜出了大洋,立刻就都圍上來,你一拳我一腳地把他狠狠暴打了一頓。春桂的男人止住眾人,跟大家商議,如何處置這個人。有人提議,割掉他的一隻耳朵,以儆效尤。但春桂的男人覺得割一個耳朵還是太便宜了,不足以平民憤。最後一商議,就決定把楊燈罩兒捆起來,在背上插個招子,遊街示眾。
楊燈罩兒當即就被五花大綁,像個猴兒似的讓人牽出來,沿著東馬路上遊街。
這個下午,楊燈罩兒遊街到大胡同拐角時,劉大頭帶著幾個徒弟正從這兒路過。劉大頭一見前面人山人海,不知又出了嘛事。擠過來一看,才知道是楊燈罩兒正讓人牽著遊街。劉大頭鬧不清這楊燈罩兒又惹了什麼禍,但也知道,肯定是又幹了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可就在這時,楊燈罩兒也看見了人群里的劉大頭。楊燈罩兒這時一路遊街過來,不停地有人往他身上啐唾沫,扔爛菜幫子,還有的乾脆扔磚頭,臉上流血身上流湯,已經連死的心都有。這時一見劉大頭,就沖他喊,劉師傅,咱都是一個家門口兒的,跟他們說說,饒了我吧!
他這一喊,人們立刻都回過頭來看劉大頭。有不知內情的,也指著劉大頭罵,把他也當成了漢奸。劉大頭是個要面子的人,性子也烈,跟洋人打仗時,讓槍子兒削掉半拉屁股都得站著,哪受過這種污辱。當時要不是幾個徒弟拉著,就撲上去把罵他的人撕巴了。
所以,劉大頭這個晚上打楊燈罩兒,其實真正的火兒也是從這兒來的。
楊燈罩兒這時已讓「愛德蒙」洋行轟出來了。這回又是大衛李的事。大衛李還是知道了,自己這次又讓楊燈罩兒耍了。楊燈罩兒已偷偷去過赫德的家,而且還拿了赫德的錢。最讓大衛李生氣的是,赫德給他這些錢,本來是讓他勸職員復工時,給大家的小恩小惠,可他卻把這筆錢留下了,讓自己只拿嘴去勸那些職員,用天津人的話說,叫「唾沫粘家雀兒」。結果還挨了那些人的一通臭罵。大衛李氣得一連幾天胸口發悶,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正這時,聽到消息,說是在東馬路罷工示威的人抓住一個漢奸,用繩子捆了插上招子,牽著遊街示眾。大衛李一聽,就猜到八成是楊燈罩兒,心裡這才狠狠地出了口惡氣。再想,這事兒還不能就這麼完了,倘讓這個人留在洋行里,日後還是個禍害,指不定又折騰出什麼事。
於是立刻來找赫德。
赫德一聽,也吃了一驚。赫德驚的倒不是楊燈罩兒,而是「愛德蒙」洋行。這楊燈罩兒讓人抓了,倘他只說是自己的事,這還好辦,如果說出是「愛德蒙」洋行的人指使他去的,這股禍水就會引到這邊來。本來天津市民抗議示威,是衝著法租界,也就是衝著整個法蘭西,現在要是一下子都沖「愛德蒙」洋行來,那公司的麻煩可就大了,豈不是讓人拿著石頭往雞蛋上砸?
大衛李也看出赫德的心思。他本來也是這個目的,就趕緊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儘快撇清咱們洋行跟這個人的關係,對外死活不承認,他是咱洋行的人。
赫德問,還來得及?
大衛李說,來得及。
赫德說,那就快辦。
就這樣,楊燈罩兒又讓「愛德蒙」洋行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