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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2024-10-04 19:27:55 作者: 王松

  這年臘月初一的晚上,劉大頭把楊燈罩兒打了。

  這天是洋人過節,叫「聖誕節」。楊燈罩兒晚上回來,不知從哪兒抱來個荷葉喇叭的留聲機,在家裡嗚里哇啦地一直放到半夜,整個胡同都能聽見。後來劉大頭實在忍不住了,過來踢開他的門,就把這留聲機給砸了。砸了留聲機,楊燈罩兒當然不干,說這是找洋人借的。劉大頭一聽是洋人的東西,乾脆就給砸得稀爛。楊燈罩兒一急,一罵,劉大頭連他也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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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大頭這幾年,一直憋著楊燈罩兒的火兒。

  劉大頭的脾氣隨他爸。他爸的脾氣隨他爺。他爺當年是個石匠,叫劉剩子。道光二十年(1840),林則徐在廣東虎門把洋人的大煙燒了。洋人急了,把軍艦開到天津的大沽口,給朝廷遞照會,說燒了他們的大煙不能白燒,得賠款,還要割島,否則就要開炮,還要打進天津,再從天津一直打到北京。這也就是史稱的「白河投書」。當時朝廷也沒有立刻就被洋人嚇住,倉促之下,要構築大沽口和北塘口兩處炮台的土壩,又要添築炮位。劉大頭他爺劉剩子是專砸石頭壘牆的粗石匠,就應召來到工地。劉剩子早就恨透了洋人,一到工地就使出渾身力氣拼命地干。別人是白天幹活兒,晚上睡覺。他是白天黑夜連軸兒轉,歇活兒不歇人。實在困了就在工地上忍一會兒,醒了接著干。這樣連著幹了二十幾天,就把自己活活累死了。到劉大頭他爸這一輩,也是個粗石匠,且又多了一門泥瓦匠的手藝。劉大頭他爸叫劉鐵蛋,綽號二蛋子,脾氣比劉大頭他爺還急,也更恨洋人。咸豐十年(1860),朝廷的統兵大臣僧格林沁為抵禦英法聯軍,在天津挖城壕,築「牆子」。劉大頭他爸也應徵來到工地。一次正在底下幹活兒,碼在上面壕沿兒的一垛青磚突然倒了,別人眼快,都躲開了,劉大頭他爸只顧埋頭鑿石頭,上面的磚塊兒稀里嘩啦地掉下來,就把他砸在底下。等人們把他刨出來,就已砸得看不得了。

  到劉大頭這一輩,也就看明白了,當初他爺築大沽炮台,後來他爸挖城壕築牆子,都沒能擋住洋人,死也是白死,洋人不光打進天津,還到處占地盤兒,劃租界。這以後,劉大頭也就不再鑿石頭,索性玩兒起了石鎖。劉大頭玩兒石鎖是硬氣功。練硬氣功的人性子都急,脾氣也暴。劉大頭又秉承了他爺和他爸的脾氣,不光暴,還沾火兒就著。天津人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地痞叫「地賴」,劉大頭在蠟頭兒胡同住著,這一帶的地賴也就輕易不敢到這邊來。一次劉大頭聽底下的徒弟說,有幾個混星子,不知是哪兒的,來高掌柜的包子鋪吃包子總不給錢,回回都是吃完了一抹嘴就走。劉大頭就來問高掌柜,有沒有這回事。高掌柜一聽就笑了,說,這是誰,嘴這麼快,我已經說了別告訴你,吃幾個包子,不值當的。

  劉大頭說,這不是包子的事兒,是人的事兒,不能慣這毛病。

  說完就扭頭走了。

  過了幾天,這幾個混星子又來了。正在包子鋪吃包子,劉大頭就帶著幾個徒弟進來了。進來也沒說話,在旁邊坐下,要了一壺茶,一邊喝,朝這邊看著。這幾個人里有個大個兒,長著一張黃板兒臉,在腦門正中印堂的地方有一個疤。這疤挺顯眼,看著也挺深,形狀像個大棗核兒。劉大頭也是在江湖上混的,一看就明白了,這人應該是「棗核兒幫」的。河邊的「鍋伙」是混混兒,街上還一種比混混兒更渾的人,叫「雜巴地」,這「棗核兒幫」既是混混兒,又是雜巴地,是一群蒸不熟煮不爛的混星子。這個幫里的人平時沒事,就拿個棗核兒在自己的印堂上搓,天長日久,腦門兒上就搓出一個棗核兒形狀的疤,看著挺凶,也是個記號兒。這幾個人不認識劉大頭,吃完包子一抬屁股又要走。夥計也不敢攔。這時劉大頭就起身過來,抓住這「大棗核兒」的後脖領子往回一拽說,先等會兒,別著急,說完了話再走。

  「大棗核兒」立刻回頭看看劉大頭。

  劉大頭說,把錢撂下。

  「大棗核兒」一聽樂了,把臉湊到劉大頭的跟前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劉大頭也樂了,說,你要這麼問,就說明你也不知道我是誰。

  「大棗核兒」沒再說話,朝身邊看看。旁邊的幾個人剛要動手,劉大頭的徒弟已經圍過來。這幾個徒弟整天跟著劉大頭耍石鎖,手勁都大得嚇人,上來揪住這幾個人,沒費勁就按在地上了。劉大頭對這「大棗核兒」說,你剛才要是痛痛快快地把錢撂下,走也就走了,可現在這麼走就不行了。說完把夥計叫過來問,這幾個人來過幾次,一共吃了多少包子。

  夥計的記性挺好,想也沒想,一張嘴就說出來。

  劉大頭又問,這些包子加起來,總共多少錢?

  夥計又說了,總共多少錢。

  劉大頭回頭問這「大棗核兒」,聽清了?

  「大棗核兒」沒再說話,把錢掏了交給夥計。剛要走,劉大頭又一把把他揪回來,看著他說,以後再讓我在這包子鋪看見你,就沒這麼客氣了。

  說完,又問,聽清了?

  高掌柜這半天一直在櫃檯這邊看著,擔心劉大頭把事情鬧大,再傷了人。這時就連連沖他擺手。劉大頭明白高掌柜的意思,一鬆手,這「大棗核兒」就趕緊帶上人走了。

  劉大頭憋楊燈罩兒的火兒,還不光為自己,也為白家胡同李大愣的侄子。劉大頭和李大愣當初都是義和團的,且在一個壇口。當年天津提督聶士成領兵和義和團聯手,在八里台跟洋人血戰。劉大頭和李大愣的這個壇口先在守衛老龍頭火車站這一路。後來又奉命過海河,攻打法租界的紫竹林。這一仗劉大頭和李大愣都負了傷。李大愣是傷在腿上,劉大頭是傷在屁股上。這以後,倆人就去了靜海,在一個偏僻的村里養傷。李大愣有個侄子,剛十幾歲,叫小尾巴兒,一直跟在李大愣的身邊。這次也就一塊兒來到靜海,為的是照顧他倆養傷。後來天津傳來消息,說城裡正到處抓義和團,紅燈照的首領林黑兒也讓官府砍了。劉大頭和李大愣一聽就在靜海待不住了。這時兩人的傷也基本好了,一商量,就決定回天津,看看這邊的情況。一天夜裡,倆人帶著小尾巴兒回到北門外。事先約好,先各自回家看看,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在運河邊的金華橋底下碰頭。但劉大頭剛到家,就讓官府的人堵在屋裡了。等進了大牢,又見到李大愣和小尾巴兒,才知道他倆也給抓進來了。李大愣告訴劉大頭,官府的人早已蹲在他倆的家門口,就等著他倆回來。劉大頭奇怪,官府的人怎麼會知道他倆住哪兒,再說他倆是義和團,家門口也沒人知道。李大愣說,他也是進來之後才聽說的,蠟頭兒胡同有個姓楊的,綽號叫楊燈罩兒,這人知道底細,還跟租界的洋人也勾著,是他告訴洋人的。

  劉大頭一聽,這才明白了。

  李大愣的大哥,也就是小尾巴兒他爸,在壇里是二師兄,還親手殺過一個洋人軍官,案情重大,只過了一堂,就讓官府砍了。小尾巴兒一看他爸給砍了,就急了,天天在牢里蹦著腳兒地大罵。後來官府的人讓他罵急了,就把他也砍了。劉大頭和李大愣在牢里關了大半年。後來兩家兒的人煩人托殼,又上下打點,最後才總算把人放出來。

  劉大頭從牢里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楊燈罩兒。但楊燈罩兒這時已聽到消息,早鑽進租界不露面兒了。劉大頭找了幾次沒找著人,越找不著,心裡的氣也就越大,於是在外面放出狠話,楊燈罩兒要躲,最好就一直這麼躲著,別讓他看見,哪天看見了,非活劈了他不可。楊燈罩兒一聽這話,果然沉不住氣了,先是來找包子鋪的高掌柜,想請他出面給說和。高掌柜早就討厭楊燈罩兒,這次又是為這種事,就推說自己跟劉大頭雖認識,但沒這麼大面子。楊燈罩兒也知道高掌柜不想管,只好又來找尚先生。尚先生這時也已聽說了這事。尚先生倒不為楊燈罩兒想,是為劉大頭。劉大頭的老婆有病,幾個孩子還小,家裡的日子還得指著他。他這次雖然出來了,可畢竟是花錢出來的,官府的人還一直盯著他。倘再鬧出點事,再進去,就不是花錢能出來的了。於是就來找劉大頭,對他說,好鞋不踩臭狗屎,俗說話,惡人自有惡人磨,他這種人,以後肯定好不了,你為他再折出去,不值當的。

  尚先生這一說,劉大頭才把這事暫時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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