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24-10-04 19:27:52
作者: 王松
老朱死的第二年,小福子回來了。
來子這時已把「福臨成祥鞋帽店」擴大了。鋪子的四面是灰磚牆,比過去高了,頂子也掛了瓦。當初老朱為省錢,牆是用泥套的,太黑,一進來像個窯。來子又請人重新抹了,還用泥,但摻了灰膏兒,抹出來黃里透白,也顯得亮堂多了。外邊的門面也擴大了,貨賣一張皮,又重新給鋪子做了門臉兒。字號沒改,還叫「福臨成祥鞋帽店」。來子請尚先生重新寫了字號,說再過過,等緩過來,去江家胡同的「馬記木器行」做一塊像樣的牌匾。
來子本來不想接手這鋪子。買賣也如同手藝,一行是一行。來子當初在包子鋪幹過,買賣上的事也多少明白一些。可鞋帽鋪跟包子鋪畢竟不是一回事,況且鞋帽是鞋帽,包子是包子,手藝也隔著行。但尚先生說,這兩行雖不是一回事,老話說隔行如隔山,可也不是硬山隔嶺,買賣上的事都是大同小異,一通百通,也未必分得那麼清。
來子明白尚先生的意思。這鞋帽店自己不接手,撂著也是撂著。況且自己也得吃飯,要接也就接了。來子已在這鋪子幹了兩年,多少也知道一些這裡的事。過去老朱雖然自己鞝鞋,可鞝一雙賣一雙還行,真開鋪子,他一個人就供不上了。這幾年,在侯家後有幾家常戶兒。這幾家常戶兒按老朱的要求鞝了鞋送來,老朱再自己楦。這時來子已知道,當初楊燈罩兒的帽子都是在西頭灣子做的。現在一接手,也就跟侯家後這幾戶鞝鞋的和西頭灣子那幾戶做帽子的都說好,過去怎麼做,現在還怎麼做。當初老朱是整天只顧悶頭鞝鞋,不想鋪子的事,生意也就一直沒做起來。現在來子一心琢磨鋪子的買賣,讓人專做一種底兒薄輕巧的便鞋,而且多幾種款式。這種鞋本兒小,利大,也好賣。鋪子的生意也就一天天做起來。
小福子這次回來,是要找他爸。
當初小福子跟著他媽讓那個叫黃青的男人拐到安徽。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敢情這黃青不是涇縣人,家裡也沒茶園,連個小鋪兒也沒有,就是個倒騰小買賣兒的茶葉販子。家是阜陽的,跟河南交界,要多窮有多窮。小福子他媽一看就急了,說這黃青滿嘴食火,騙了她,一下就跟他大吵起來。這黃青已跟小福子他媽睡了一路,覺著心裡有底了,又想她還帶個孩子,在這邊人生地不熟,諒她也不敢一跺腳就走,索性抹下臉說,就是騙你了,不騙你,你能跟著我來嗎?現在你來也來了,人也是我的了,咱是窮窮過,富富過,你只能認這個頭了!可這個黃青還真不知小福子他媽是怎麼回事。當年小福子他媽在娘家做姑娘時,在河北抬槓會一帶,一提起老何家的姑奶奶沒不知道的。有一回跟個賣臭豆腐的打起來。這賣臭豆腐的是個謝頂,只在鬢角有一撮兒頭髮。她一急眼,生把這一撮兒頭髮給薅下來,還帶下一大塊頭皮,疼得這賣臭豆腐的哇哇直蹦。這時,她一見黃青翻臉了,跟自己犯渾,嗚的一聲就撲上來。黃青是個敦實個兒,何桂蘭又高,兩手一抓就把他按在地上。黃青這回才知道天津老娘們兒是怎麼打人的。何桂蘭按著黃青,用兩腿把他的腦袋夾在自己褲襠里,先是擂他的後背。擂了一會兒還不解氣,又抓住他的褲腰帶一提,給他來個倒栽蔥,接著往他的襠里使勁一抓,又一攥,這黃青哇地慘叫一聲就倒在地上。何桂蘭跟上去,又朝他的臉上使勁踢了幾腳。黃青的臉上登時開了鹽醬鋪,血隨著鼻涕眼淚一塊兒流出來。何桂蘭又沖他使勁啐了口唾沫說,臭雜拌子!還想占你家姑奶奶的便宜?睜開你那倆肚臍眼兒看清楚了!
說罷,又把黃青身上的錢都翻出來,就拉上小福子走了。
何桂蘭知道自己是讓人拐了,有心回天津,又覺著是這麼出來的,沒臉再見老朱,就帶著小福子先住進一家客棧。一個年輕女人,帶個十來歲的孩子住在客棧,就挺招眼。客棧里自然是南來北往的人都有。見這女人三十來歲,又長得出奇,是個狐媚相,聽著還是天津口音,有好事兒的就跟店家打聽,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店家說,具體的也不清楚,就知道是從天津過來的,在這邊好像遇上了事兒,回不去了,眼看著連店錢也快交不起了。
這時,何桂蘭帶著小福子不光沒店錢,連飯也快吃不上了。一天,店裡的夥計忽然給送來兩碗板面。問是誰送的,夥計支吾,只說吃就是了,也鬧不清是誰送的。何桂蘭娘兒倆已經餓急了,也顧不上再問,就把這兩碗板面吃了。晚上,夥計又送來兩碗胡辣湯、幾個燒餅。這時何桂蘭再問,才知道是北屋的客人讓送來的。夥計說,這北屋住的客人姓於,也是個做茶葉生意的。何桂蘭在天津長大,也是見過世面的,一聽也就沒理會。這以後,店裡的夥計頓頓來給送飯,板面、餃子、燒餅、肉夾饃。何桂蘭索性也不再問,送嘛吃嘛。吃了幾天,店夥計又來了,說,北屋的於老闆想見您,看意思,是有話說。
何桂蘭一聽,知道得有這一天,就跟著來到北屋。
這北屋的於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麵皮白淨,留著兩抹像墨一樣的黑胡兒。他正倚在床榻上,一手拿著書,一手把著個紫砂泥壺。見何桂蘭進來,就坐直了問,天津來的?
何桂蘭答,是。
又問,天津哪兒的?
又答,河北抬扛會。
這於老闆顯然去過天津,但想了想,好像不知道抬扛會這地方。
何桂蘭說,侯家後,過了河一直往北。
於老闆一聽笑了,說,侯家後我常去。
這於老闆的茶葉生意做得不大,也就是春秋兩季,往內蒙古跑兩趟。這時內蒙古也不大去了,只在六安開了兩個茶葉鋪子。何桂蘭在這於老闆的房裡坐了一下,見他話不多,也就告辭出來了。當天晚上,客棧掌柜的來到何桂蘭娘兒倆的房裡。客棧掌柜的姓連,連掌柜一進來就說,他這輩子只會開店,還從沒管過閒事兒,這回也是受人之託。
何桂蘭說,您有話就說。
連掌柜這才說,說閒事兒,其實也是正事兒,北屋的於老闆早年太太過世,一直沒續弦,這次見了你,心裡一下就動了意,可又不知你這心下是怎麼個意思,才托我來打聽一下。
何桂蘭一聽就明白了,心想,在這當口兒,這當然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況且今天見了這於老闆,看著倒是個正經的斯文人。這麼想著,就把自己眼下的境況說了。當然不能說是讓人拐來的,只說男人死了,帶著孩子來這邊投奔親戚,不料這邊的親戚也死了,這才落在客棧里。又讓連掌柜把話帶過去,如果於老闆不嫌棄,她也願意。
這以後,何桂蘭也就帶著小福子又嫁了這於老闆。
可嫁過來才知道,這於老闆看著斯文,也不是好脾氣。他前邊的老婆還留下一窩兒孩子,兩男一女,都比小福子大。這於老闆對自己親生的兒女都不待見,整天不管不問,拿小福子也就更不當回事。於老闆的這幾個孩子也總欺負小福子,說他是「拖油瓶兒」。但小福子的脾氣也隨他媽,不吃虧,於家的這幾個孩子跟他打,他也就跟他們打。到小福子二十來歲時,看看這於家實在沒嘛意思,人也沒一個順眼的,就想走。這時何桂蘭已經又給這於老闆生了一兒一女,家裡越來越亂。何桂蘭也看出來,這於家往後沒小福子的地方。既然他想走,就跟他說,乾脆回天津,讓他找他爸去。小福子這時已經成人,該懂的事兒也都懂了,雖說當初是跟著他媽這麼出來的,可這都是他媽的事,他爸要怨也怨不著他。
這麼一想,一咬牙,也就回來了。
來子曾聽老朱說過,知道有小福子這麼個人。可沒想到,他這時候回來了。小福子來到鞋帽店,一聽他爸已經歿了,立刻放聲大哭起來。來子在旁邊勸了幾句,可怎麼勸也勸不住,越勸哭得越凶。老朱是小福子的親爹,兒子哭親爹,這當然沒毛病。但他越哭動靜兒越大,震得房頂直掉土,把胡同里的人也都哭出來了。來子這才意識到,他這哭不是好哭。
果然,當天晚上,尚先生就來找來子。來子正在鋪子裡算帳,一見尚先生來,就已猜到,八成是為小福子的事來的。尚先生也不繞彎子,說,就是為他的事來的。
尚先生說,這個下午,小福子去找他了。
來子一聽就明白了,嗯了一聲,沒說話。
尚先生說,當初我跟楊燈罩兒說過,向理不向人。
來子笑笑說,明白,您現在還是這話。
尚先生說,是。
來子說,您不用說了。
尚先生看著來子。
來子說,這鋪子本來就是他朱家的,現在他朱家的人回來了,理應還給他。
尚先生點頭說,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已跟小福子說了,鋪子還給他,這沒問題,不過當初來子接手時,這鋪子可不是現在這樣,當初也就是個小鋪兒,現在已是個正經的買賣了。
來子擺手說,這就不用說了。
尚先生說,不行,必須得跟他說清了,這鋪子給他可以,可怎麼給,得另商量。
來子笑笑說,白給他,我一分不要,以後跟這鋪子也是兩清。
尚先生說,沒這道理。
來子說,只要他朱又福把這鋪子打理好,就算對得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