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024-10-04 19:27:43
作者: 王松
老癟在街上碰見楊燈罩兒,就像碰見了夜貓子。
老癟當初就知道,楊燈罩兒這人不招人待見。不招人待見的人也分兩種,一種是不招人待見,你別理他,就當沒這人也就行了。還一種就是楊燈罩兒這樣的人,你不理他,可他理你,稍不留神就給你挖個坑,等你掉進去了,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楊燈罩兒這天在街上對老癟說,找他還有事,約好兩天後,還在缸店街的雜貨店門口兒見。老癟回來尋思了兩天,覺著楊燈罩兒不是個正經人,有心想不去,可再想,又摸不清他究竟要跟自己說什麼。老癟一直有個心思。自從離開蠟頭兒胡同,就再也沒回去過。其實白家胡同離蠟頭兒胡同不遠,有幾回已經溜達到歸賈胡同南口兒,再往裡走幾步,朝東一拐就是蠟頭兒胡同,可又擔心碰見熟人,就還是沒敢進去。老癟只聽說,他當初離家沒一年,來子他媽就死了。這事兒別管怎麼說,也不能說跟自己沒關係。這一想,心裡雖還惦記來子,也就覺著沒臉再見他。
老癟最後決定,還是來見楊燈罩兒。
老癟出來時,沒跟二閨妞打招呼。老癟自己過去的事,也跟二閨妞提過,但沒說得太詳細。二閨妞只知道他也有過家,住蠟頭兒胡同,後來那邊的老婆死了,還有個兒子叫來子。至於當初為嘛出來的,家裡又是怎麼回事,二閨妞都沒問。老癟幫二閨妞發送完了老疙瘩,倆人也就住到了一塊兒。其實老癟是個挺壯的男人,只是過去一直讓來子他媽壓著。來子他媽的性子像個男人,對床上的事也不在意,日子一長,老癟也就像沒這回事了。但二閨妞不行。二閨妞在家閒著,整天不想別的,就尋思床上這點事兒。過去老疙瘩天天在鋪子打洋鐵爐子,還三天兩頭兒出去,晚上到家已累得不行,就經常偷懶兒,不想再弄床上這事兒。二閨妞這幾年也就飢一頓飽一頓。現在跟老癟到一塊兒,倆人立刻就如同乾柴烈火,一口氣連著兩天兩夜沒下床。這以後,雖然從床上下來了,也是每夜不閒著。可過日子,總不能光是這點事兒,也得干點兒正經的。眼下雖然有個現成的鐵匠鋪,但老疙瘩一死,也就沒了鐵匠。二閨妞又不想讓老癟再出去賣拔火罐兒。倆人一商量,就把這鐵匠鋪盤出去了。二閨妞的娘家當初是賣嘎巴菜的,對這一行還熟,就用盤鐵匠鋪的錢又開了一個賣嘎巴菜的鋪子。
可這鋪子真幹起來,老癟才發現,他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本來想的是,嘎巴菜這行自己雖不懂,但二閨妞懂,倆人有一個懂就行了。但鋪子一開張,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二閨妞當初在娘家的鋪子除了跟那「小白牙兒」學會唱幾句「十不閒兒蓮花落」,正經的一點兒沒學。現在真到自己開鋪子了,一下就像奓著兩手抓熱切糕,問嘛嘛不懂,幹嘛嘛不會,還不如老癟內行。且這二閨妞嫁老疙瘩這幾年,又比老疙瘩小十來歲,也給寵慣了。老癟當初在家時,來子他媽的脾氣是暴,沾事兒就急,急了就連數落帶罵。現在這二閨妞的脾氣卻是嬌,不光嬌,還任性,為一點事兒就哭,一哭起來還就沒完,哄都哄不住。老癟在鋪子裡忙不過來,想雇個夥計,二閨妞又不干,嫌挑費大。可每天鋪子一開板兒,說是一個忙裡、一個忙外,但二閨妞根本不頂事,只能是老癟一個人連踢帶打,忙了裡邊又顧外面。二閨妞的肚子倒還爭氣,過去跟老疙瘩這幾年,一點動靜沒有。那時老疙瘩急了也經常甩兩句閒話,說一夜一夜地干二閨妞,還不如打鐵,打鐵還有個動靜兒,能打出個東西,可這倒好,不光沒動靜兒,連個東西也打不出來。現在只跟了老癟一年,就給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小子一出生,跟老癟正相反。老癟是癟,一張臉往裡長,這兒子卻是鼓,往外長,不光鼓鼻子鼓眼兒,連後腦勺兒也是鼓的。老癟就給取了個小名兒,叫小幫子,大號叫牛全有。二閨妞一聽挺高興,說全有,這名兒好聽。但她並不知道,其實這名字是排著來子叫的,來子大號叫牛全來。
老癟這個下午來到缸店街,楊燈罩兒已等在雜貨店的門口,一見老癟就說,我來一會兒了,還有點急事兒,你要是再不來,我就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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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癟問,到底嘛事兒?
楊燈罩兒說,咱老街舊鄰的,我就不拐彎兒了。
老癟點頭,你照直說。
楊燈罩兒說,看你這意思,眼下閒著?
老癟說,倒也沒閒著。
楊燈罩兒說,「狗不理包子鋪」的斜對面兒,有個「福臨成祥鞋帽店」,知道嗎?
老癟想了想,去那邊溜達時,還真見過這個鞋帽店。不過他知道,這個鋪子這些年一直是老朱的,叫「大成祥鞝鞋鋪」,不知怎麼就改成「福臨成祥鞋帽店」了。
楊燈罩兒說,這店是我跟老朱合著開的。
楊燈罩兒這一說,老癟才明白,楊燈罩兒叫楊福臨,老朱叫朱成祥,這字號顯然是把他倆的名字合在一塊兒了。楊燈罩兒說,這鋪子我沒心思幹了,想問你,有心氣兒嗎?
老癟明白楊燈罩兒的意思了,他是想把這一半鋪子倒給自己。
楊燈罩兒說,就是這意思,不過現在這鋪子,說白了,也沒嘛油水兒,不光看不見賺頭兒,真要干還得往裡添本錢,說實話,也沒太大意思。
老癟一聽楊燈罩兒這麼說,又讓他繞糊塗了。
就問,你這鋪子,到底想盤,還是不想盤?
楊燈罩兒樂了,說,當然想盤,不想盤,幹嘛跟你說?
老癟就不說話了,在心裡想了一下這事兒的大概意思。楊燈罩兒跟老朱合開了一個「福臨成祥鞋帽店」,現在別管是倆人弄不到一塊兒,還是有別的嘛事兒,反正是不想再幹了。他現在來跟自己說,是想把這一半鋪子盤給自己。
老癟這麼一想,還真有點兒心動了。
眼下兒子小幫子已經三歲,可跟這二閨妞過了幾年,越來越看出來,以後的日子還真保不準會怎麼樣。其實二閨妞是個不踏實的女人,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不穩當。不穩當是說這女人靠不住,將來不一定能踏踏實實地把日子過到頭兒。但二閨妞膽兒小,又已經四十來歲,再怎麼鬧估計還出不了大格兒。可她現在每天在鋪子裡,當年在娘家時的老毛病又都出來了。早晨來吃嘎巴菜的淨是街上的閒人,有的一碗嘎巴菜能吃兩個時辰,就為跟二閨妞說笑。二閨妞一到這時也是眉飛色舞,跟這些男人聊得嘰嘰呱呱,把個嘎巴菜鋪子鬧成了酒館兒。老癟已是快五十的人,街上的各種事也見多了,心裡漸漸就明白,跟這種女人過日子還真不能太認真,以後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管看得過去看不過去的,都得看。不過也得把眼瞪大了,千萬別讓人把綠帽子給自己扣上。其實老癟的骨子裡還是個男人,過去讓來子他媽數落,再怎麼數落也是讓自己的女人數落,他認頭。可這綠帽子的事他就不認頭了,還別說綠帽子,腦門兒上沾一點兒綠都不行。老癟這時才把自己跟二閨妞的事,又從頭到尾細細地捋了一遍。這一捋,也就明白,其實自己是讓二閨妞招贅了,住的房子是她的,這嘎巴菜鋪子也是她的,家裡的哪怕一根柴火棍兒都是她的,哪天她一翻臉,這個家除了兒子小幫子,什麼也沒自己的。老癟自從看明白這一點,在鋪子的生意上也就不這麼實在了。好在二閨妞是個甩手掌柜的,吃涼不管酸,整天就知道跟街上的那些閒人調笑,鋪子的帳都是老癟管著。這以後,每天柜上的錢從老癟手上過,也就從手指縫兒里漏一點兒。
這時,老癟說,你先說吧,這半個鋪子我要干,怎麼幹?
楊燈罩兒又看看他,你真有心氣兒要?
老癟說,你先說,我得聽聽。
楊燈罩兒說,你要真有心氣兒,盤了這半個鋪子,先不能讓老朱知道,他要知道了,頭一件事,就得讓你往鋪子裡添本錢,但你要是真拿了本錢,就得見利,不見利就叫賠本兒,可買賣上的事誰保得准?你光添本錢,不見利,這不等於盤了個債主子?當然不合適。
老癟一聽,也覺著這話有理,就問,可盤了鋪子,又不說,這有嘛用?
楊燈罩兒晃了晃腦袋說,話不是這麼說,你現在不說,不等於以後也不說,盤了這半個鋪子,可以先在手裡擱著,只要我不說,你不說,老朱也就不知道,等日後,他把這鋪子干大了,甭管幹多大,也得有你一半兒,到那時,你再把這一半兒要回來,不就行了?
老癟問,可他要是干不大呢?
楊燈罩兒搖頭說,老朱是自個兒鞝鞋自個兒賣,他賣的是手藝,能賠嗎?
老癟這才明白楊燈罩兒的意思了。
楊燈罩兒又說,用洋人的話說,這叫投資。
老癟又在心裡想了想,覺得這事兒可以干。倘現在,把楊燈罩兒的這一半鋪子盤過來,先放在手裡,日後也是一條後路,如果哪天真跟二閨妞鬧翻了,自己和兒子小幫子總不至於去街上要飯。但老癟畢竟跟楊燈罩兒住過街坊,心裡有數,知道跟這種人打交道得留心。於是說,這事兒行是行,可咱是老街舊鄰了,我有句話,你別過意。
楊燈罩兒點頭,你說。
老癟說,做買賣有句常說的話,叫親兄弟,明算帳。
楊燈罩兒一拍大腿,這你放心,咱該怎麼算怎麼算。
老癟說,我的意思是,這麼大的事兒,總不能咱倆一說就辦了,還得找個中間人。
楊燈罩兒沒想到老癟會提這個要求。腦子轉了轉,覺著這事不能答應,倘老癟找個明白人來,只要稍微一聽,就能聽出毛病,真這樣,已經煮熟的鴨子就又飛了。可再想,這老癟也是個一根筋,擰軸子,倘不答應他,興許這買賣就做不成了。這一尋思,心裡就有點兒起急。又想了想,看一眼老癟,試探著問,要找中間人,你打算,找誰?
老癟說,既然是中間人,不能跟你熟,也不能跟我熟,要不日後真有矯情的事兒,人家向著哪頭兒說話都落不是,白家胡同有個拉膠皮的老吳,這人耿直,我看,就找他。
楊燈罩兒不認識老吳。但一聽老癟說,是個拉膠皮的,估計這買賣道兒上的事也不會太明白,就答應說,行啊,你說找誰就找誰,本來不大的事兒,只要你放心就行。
兩人當即來白家胡同找老吳。
老吳已經四十多歲,又是風濕腿,這時已不拉膠皮了,在胡同口擺個小攤兒,賣點零碎雜貨。這個下午,楊燈罩兒跟著老癟來到老吳的攤兒上。老吳平時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跟老癟認識,知道是這個胡同里賣嘎巴菜的,但不熟。這時一聽是這種事,又看看旁邊的楊燈罩兒,是個生臉兒,也不像厚道人,就不想管。可都在一個胡同住著,又不好駁面子,想了想就說,自己不認字,這種買賣上的事也不懂局,別把事兒給耽誤了。老癟一聽,就知道老吳不想管。但老吳不管也好。剛才來的路上,老癟又想了,老吳就住白家胡同,倘讓他當中間人,哪天真把這事兒說出去,讓二閨妞知道了,後面也是麻煩。這時老吳又說,歸賈胡同有個叫保三兒的,過去跟我一塊兒拉膠皮,他認字兒,也有見識,當年還在小站當過兵,找他應該合適。老癟一聽,這個保三兒跟自己和楊燈罩兒都不熟,也確實挺合適。就說,行是行,可我倆都不認識啊,怎麼跟人家說,就這麼去了,人家也未必答應。
老吳礙著面子,只好把攤兒收了,帶著老癟和楊燈罩兒來找保三兒。
保三兒是個痛快人,這天下午剛約了朋友,要去北馬路的北海茶園聽相聲,正要出門,見老吳帶著兩個人來了,一邊穿著衣裳問,有嘛事兒?老吳就把當中間人的事說了。保三兒聽了看看老癟,又看看楊燈罩兒。保三兒聽說過這個楊燈罩兒,也知道他在洋人的租界混過事兒。保三兒最膩歪跟這種混過洋事兒的人打交道,整天吃洋飯,拉洋屎,一打嗝兒都是洋蠟頭兒味兒。有心想不管,又駁不開老吳的面子。這時再看看老癟,就想起來,來子曾跟他說過他爸的事,聽說話這意思,這個老癟應該就是來子他爸。想了想,畢竟跟來子有交情,就只好說,你們這買賣兒到底是個嘛買賣兒,我不清楚,我對買賣上的事也沒興趣,不過既然是老吳領來的,這事兒我管了,可管是管,也不能白管,我這話,你們明白嗎?
老癟趕緊說,這不用說,我們兩家兒肯定都有謝禮。
老癟說完,回頭看看楊燈罩兒。
楊燈罩兒雖不太情願,也只好點點頭。
保三兒四處翻了翻,找出紙筆,當時就寫了一份契約。內容很簡單,就是楊福臨,也就是楊燈罩兒,把「福臨成祥鞋帽店」的一半股份,以多少錢轉給牛喜,也就是老癟。保三兒寫好契約,先在中間人的地方簽上名,又讓老癟和楊燈罩兒都按了手印兒。最後說,你倆給我的謝禮,給老吳就行了,這點兒錢我沒用,他有用。
說完,就披上衣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