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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2024-10-04 19:27:47 作者: 王松

  這年的正月十六,來子來找尚先生算卦。來子本來不信算卦。可這個年一過,總覺著不太對勁,心裡不是發毛,是沒底。人就是這樣,本來不信的事,心裡一沒底就信了。

  尚先生沒給來子算。也不說不算,只說正月不起卦。來子一聽更沒底了。心想,尚先生越這麼說,就越說明有事兒。問又不好問,只好回來等。好容易出了正月,又來找尚先生。這回尚先生還是沒算,只點頭說,你流年挺好,興許還是旺運。

  說完又看看來子,只是老朱,得小心。

  來子這才明白,尚先生是早已算過了。

  尚先生果然算得准。這年一入夏,老朱就出事了。

  其實老朱本不該出事。老朱是個過日子很細的人,不光細,用街上的話說就是摳門兒,平時最怕糟踐東西,菜鍋里放了油,最後都得用餑餑擦著吃了。這回是接了一個大活兒,南門裡的「會德車行」,胡老闆要做六十大壽,心裡高興,平時跟車行的夥計們處得也好,這回就一下訂了十二雙灑鞋,要在做壽這天送給夥計每人一雙。要得還急,十天就來拿。可這會兒鋪子裡的夾紙不夠。來子剛從裕泰糧行的林掌柜那兒拿來一包土面,老朱就趕緊打糨子。打這種打夾紙的糨子也是手藝,糨子糨了拉不開刷子,不光費,打出的夾紙一沾水就黏,不結實。糨子稀了,夾紙又粘不住,行話叫「翹邊兒」。老朱每回打糨子都是親自動手。可這回是大活兒,土面一下就放多了。打完了夾紙,糨子還剩一盆底兒。過去老朱也幹過這事兒,剩了糨子捨不得扔,覺著是糧食,跟粥差不多,也就?著吃了。來子說過他幾次,糨子畢竟是糨子,又是土面打的,糧行的土面都是邊邊沿沿兒的地上掃的,本來就不乾淨,這東西不能吃。這回老朱一看來子沒在跟前,就又把這剩糨子吃了。可這時天正熱,糨子又擱了一宿,已經餿了,老朱吃完就拉起稀來。老朱本來就瘦,在前胸扎一錐子,能透到後背,隔著皮能看見骨頭。老話說,好漢禁不住三泡稀,拉兩天就起不來了。來子一看就知道有事兒,問了幾次,老朱才把實話說出來。這時老朱已掛了相,面色焦黃,嘴唇乾裂,兩個太陽穴癟了,眼犄角兒耷拉了。來子趕緊去把尚先生請來。尚先生給摸了摸脈,又開了個方子,讓來子去街上抓藥。但一出來就跟來子說,這就是服平安藥兒,已經沒用了。

  來子一聽就急了,說,也就是拉個稀,還能把人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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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先生說,一樣的拉稀,也分人,火力壯的,別說三泡稀,十泡八泡也扛得住,老朱是寒弱,就像燈碗兒里的油,本來就沒多少,這一瀉也就完了。

  尚先生搖頭說,他現在,五臟六腑都已枯竭了。

  當天晚上,老朱就不行了。來子沒回家,一直守在老朱跟前。半夜,見老朱動了動,就趕緊湊過來。老朱睜開眼,看看窗外,問來子,嘛時候了?

  來子說,後半夜了。

  老朱吭哧了一下說,想喝口酒。

  來子一聽老朱想喝酒,就知道,這是老話兒說的上路酒,應該到時候了。柜子上的酒瓶子裡還有點底兒,來子倒在碗裡,給端過來。老朱一口喝了。這一口酒下去,兩眼一下亮起來,人也好像有精神了。他把碗遞給來子,唏地出了一口氣說,我這輩子,冤哪。

  說著動了動,意思是想起來。

  來子就扶他坐起來。

  老朱坐穩了,說,這些年,一直想找個能說話的人,好容易找著兩個,一個是小福子他媽,可沒幾年就跟人跑了,另一個是你,也沒幾年,我又要走了。

  來子說,先別這麼說,你走不走,還不一定。

  老朱搖頭,這點事兒,明擺著。

  喘了口氣,又說,有個事兒,我沒跟人說過。

  來子看著他,你現在要不想說,就還別說。

  老朱說,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老朱說的是當年的事。當年剛娶小福子他媽,老朱白天在鋪子裡鞝鞋,小福子他媽一個人在家沒事,就上街溜達。其實老朱不願讓她上街。小福子他媽長得不俊,但挺扎眼。女人扎眼也分幾種,一種是俊,一種是丑,還一種是奇。俊就不用說了,漂亮女人走在街上誰都愛看,不光男人愛看,女人也愛看。醜女人要是丑出了圈兒,在街上也能讓人多看幾眼。唯這長相出奇的,最少見,也就比丑的和俊的更招眼。小福子他媽長相就出奇,是個瘦臉兒,不光瘦,下巴頦兒還尖,再細眉細眼,就是個狐媚相,走在街上也就更讓人多看幾眼。一天下午,老朱正在鋪子裡鞝鞋,就見小福子他媽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頭髮散了,衣裳也撕了。接著沒等老朱問,一個洋人就追進來。這洋人是個大個兒,留著兩撇小黃胡兒,身上穿著藍軍服,看意思剛喝了酒。他翻了翻藍眼珠兒,擺擺手,意思是讓老朱出去。老朱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沒說話,把小福子他媽往自己的身後一拉。不料這洋人從腰裡拔出手槍,指著老朱又挑了挑。這一下老朱急了,跑到人家的家裡來這麼鬧,沒這麼欺負人的。一氣之下,一抬手就把正鞝鞋的錐子朝這洋人扔過去,正扔在他臉上,一下扎了腮幫子。這洋人疼得一激靈,不知老朱扔過來的是個什麼東西。一愣的工夫兒,老朱又彎腰抄起地上的鞋拐子。這鞋拐子是一根鐵棍兒,頭兒上有一塊像鞋底子形狀的厚鐵片兒,是楦鞋用的,底下是一個木頭墩子,為的是放著穩當。這時老朱抄起這鞋拐子一掄,就如同是掄起一把大錘,跟著就嗡地砸過來,正砸在這洋人的腦袋上。這洋人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叭的一下就給砸開了,登時花紅腦子都流出來。小福子他媽嚇得嗷兒的一聲就用手捂住眼。老朱也傻了,拎著鞋拐子看著這洋人。這洋人一頭栽到地上,兩腿蹬了蹬就咽氣了。

  事後老朱才知道,小福子他媽這個下午去鍋店街上溜達,幾個洋人剛在一家小館兒喝了酒,正從裡邊出來。其中一個洋人一見小福子他媽就湊過來,就在大街上,一把摟住又親又摸。小福子他媽立刻嚇得叫起來。這時旁邊鋪子有幾個搬貨的人,聽見喊聲都出來,一看就火兒了,沖這洋人撲過來。旁邊的幾個洋人正看熱鬧,這一下也不幹了,立刻跟這幾個搬貨的人動起手來。小福子他媽這才趁亂跑出鍋店街。但這個洋人的性子已經上來了,還不依不饒,一直在後面追,這才跟著追過來。老朱畢竟是男人,這時看看死在地上的這個洋人,已經反應過來,趕緊去把鋪子的門關上了。先讓小福子他媽把頭髮衣裳整理好,囑咐她臉上別帶出來,先回家去。看著她走了,才把這洋人的屍首拽到牆角,用幾塊夾紙蓋上,又把地上的血跡都擦淨了。到了晚上,看看街上沒人了,就去估衣街找劉二。劉二是打更的,夜裡一邊打更,也捎帶著給各家鋪子倒髒土,掙點兒外快。老朱跟這劉二認識。來估衣街跟他說了說,把拉髒土的排子車借來,先把這洋人的屍首弄到車上,用髒土蓋上,就拉著來到運河邊。南運河往東是三岔河口,都是碼頭,船多人也多。往西走,越走越僻靜。老朱就拉著排子車一直往西。來到個沒人的地方,朝四周看了看,就把這洋人的屍首扔進河裡了。

  來子聽了有些意外,沒想到,老朱還幹過這樣的事。

  老朱笑笑說,我這輩子,就幹了這麼一件像樣的事。

  來子問,這事,還有別人知道嗎?

  老朱說,那晚上,有個人看見了。

  來子問,誰?

  老朱說,楊燈罩兒。

  那個晚上,老朱拉著劉二的排子車往河邊去時,正碰上楊燈罩兒迎面過來。老朱心虛,沒跟他打招呼。楊燈罩兒也沒說話。但他看見老朱,忽然站住了,就這麼看著老朱拉著車在他跟前走過去。等來到河邊停下來,老朱才發現,這洋人的身量兒太長,本來已經把他的兩條腿窩起來,可蓋上土,兩隻腳還是露出來。這腳上穿的是洋人的軍靴,一眼就能看出來。

  來子問,後來,楊燈罩兒也沒提這事?

  老朱說,沒提。

  來子這才明白了。本來,來子的心裡一直納悶兒,當初楊燈罩兒要跟老朱合開這鋪子,明擺著是欺負他,老朱再怎麼迂,這點帳也能算過來。可他這幾年,怎麼就一直認頭讓楊燈罩兒這麼欺負。現在老朱一說,也就清楚了,他是在楊燈罩兒的手裡有短兒。

  老朱長出一口氣,身子就一點一點往下出溜。

  來子趕緊又扶他躺下了。

  這時,老朱的抬頭紋已經開了,鼻子翅兒也扇了,看著,已經只有出氣兒,沒有進氣兒了。老朱用手比畫了一下,使著勁說,衣裳,在底下。

  來子彎腰看了看,床底下有個包袱,就明白了,老朱已給自己準備了裝裹。

  來子說,你閉眼歇會兒吧。

  老朱說,還有個事兒。

  來子說,你說。

  老朱說,這鋪子,以後就交給你了。

  來子聽了,看著老朱。

  老朱說,我跟前,也沒別人了。

  來子知道,老朱說這話,其實也是白說。現在跟前沒有第三個人,已經到了這時候,又不能讓老朱寫下來,就是寫,老朱不認幾個字,也只能寫自己的名字。

  但還是點頭說,知道了。

  這天夜裡,老朱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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