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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024-10-04 19:27:35 作者: 王松

  楊燈罩兒晚上沒來過鋪子。

  這個晚上,突然來了。

  來子自從來鞋帽店,只見過楊燈罩兒三次。第一次是剛來的時候,楊燈罩兒回來了一下。楊燈罩兒跟來子他爸老癟同歲,論著也是長輩,就拍著老腔兒對來子說,咱這「福臨成祥鞋帽店」,在街上一提也是有名有姓的字號,鋪子不在大小,在手藝,以後跟著我和老朱好好兒學,藝不壓身。又說,讓你過來,是我的主意,看出你是塊材料兒,才去包子鋪跟高掌柜商量的。來子聽了看看他。楊燈罩兒不等來子說話就走了。

  來子第二次見楊燈罩兒,是楊燈罩兒回來找老朱拿錢。老朱正等著跟他商量鋪子的事,但他說外面還有事,急著要走,讓老朱趕緊把提成算算,一共出了多少鞋,每雙多少錢,又該給他提多少。老朱算了一遍,他說不對。又算了一遍,他還說不對。老朱把帳本一扔說,你自己算。楊燈罩兒就翻著帳本自己算了一遍,還是這個數兒。

  老朱翻著眼問他,對嗎?

  楊燈罩兒沒再說話,拿上錢就走了。

  楊燈罩兒這個晚上來鋪子,是來子見他的第三次。楊燈罩兒挺和氣,一進門就對來子說,鋪子沒事了,你先回去吧。來子看出他跟老朱有話說,又不好問,就從鋪子出來了。可到家想想,還是不放心,不知他要跟老朱說什麼。有心再回去,又覺著不合適。

  第二天,來子一早就來鋪子,問老朱,昨晚怎麼回事。

  老朱氣得臉色鐵青。告訴來子,昨晚楊燈罩兒來,是要做一雙鞋,還不是一般的鞋,是做一雙緞子鞋。老朱說,要是做一般的鞋也就算了,鞋面兒和鞋幫的青布,鞋口的白布,鋪子裡都是現成的,可緞子鞋就是另一回事了,各種料子得現進,要進料就得花錢。老朱問楊燈罩兒,主家給了多少定錢。楊燈罩兒翻著眼皮說,沒給定錢。

  老朱一聽沒給定錢,就問,沒給定錢怎麼進料?

  

  楊燈罩兒說,鋪子先墊上。

  老朱說,你的話能這麼說,可事兒不是這麼個事兒;別的料子還行,可這緞子沒布頭兒,一買就得論尺,做鞋面兒的緞子不是一般的緞子,幅兒又窄,一尺不夠,兩尺又糟踐,一般都是幾雙鞋套著做,現在只為這一雙鞋,就糟踐二尺緞子,沒這道理;再說還得買五彩絲線,鞋面也不能是素的,還得有繡活,再加上鞋口呢,鋪子裡哪有這麼多閒錢。

  楊燈罩兒說,就用上月和這月賣鞋帽的錢墊上。

  老朱一聽更急了,說,賣鞋帽的都是本錢,用本錢墊,鋪子還開不開了。

  楊燈罩兒說,反正這活兒是已經應下了,真要耽誤了,這鋪子還真就甭開了。

  說完,把這緞子鞋的尺寸扔下,就扭頭走了。

  老朱跟來子說著,還氣得手直抖。

  來子想想問,他應的這到底是哪的活兒?

  老朱說,沒問,哪的活兒也沒有這麼幹的。

  來子想的,比老朱又多一層。老朱想的只是錢,沒錢進不了料子。但來子想的是這個鞋。楊燈罩兒要做的是緞子鞋,這緞子鞋不是一般人穿的。他想,這裡邊肯定有事兒。

  楊燈罩兒這回還真有事兒。上次大衛李給老娘辦喪事,裝裹棺材和一應執事,都是楊燈罩兒給一手操辦的,不光省錢,也讓大衛李很滿意。事後大衛李要請吃飯,楊燈罩兒卻推辭了。大衛李是精明人,也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想留著這個人情。這就像把錢存在銀號里,平時還能吃點兒利息,等真要用的時候,再來取。這大衛李倒不怕,說來說去,楊燈罩兒也不過就是想在租界混個洋事兒。但大衛李知道楊燈罩兒的為人。這以後,也就一直裝傻。大衛李裝傻,楊燈罩兒也就一直不提,只是三天兩頭兒來大衛李的眼前晃一下。

  這幾天,大衛李又遇上一件事。大衛李這時是在一家叫「克洛德」的洋行當領班。老闆也是個洋人,叫赫德。這赫德見大衛李的腦筋靈活,洋話也說得呱呱的,就挺器重他。但這赫德只是二老板,真正的大老闆叫阿方索,平時在他們國內,不常過來。這幾天,這個叫阿方索的大老闆來天津視察,正要回國,赫德就想送點兒禮物。這禮物的分量不能太重,否則道兒遠,不好帶。可價值又不能太輕,輕了怕大老闆看不上,而且還得是中國的東西,最好能有天津特色,這就難了。赫德挖空心思想了幾天,有心送件文物,可老貨送不起,新的又沒意思。大衛李也在旁邊跟著搜腸刮肚,還是想不出主意。後來,大衛李無意中跟楊燈罩兒一說,楊燈罩兒立刻給出了個主意,說送一雙緞子鞋。緞子鞋在天津叫「緞兒鞋」,讓這洋人大老闆帶回去,不光能給他老婆穿,看著花花兒綠綠的也是個玩意兒。大衛李一聽,立刻覺著這主意好。回去跟赫德一說,赫德也說行。可行是行,這緞兒鞋上哪兒去弄,大衛李又犯難了。再一問楊燈罩兒,楊燈罩兒樂了,說,我出的主意,我當然有辦法。楊燈罩兒說,我就是開鞋帽店的,這事兒不用出門就辦了。大衛李一聽,眼珠兒立刻轉了轉。楊燈罩兒看出來,趕緊又說,你放心,這雙緞兒鞋給你做,我分文不要,白送,你跟洋人那邊怎麼算,那是你的事。大衛李一聽立刻說,白送當然不行,怎麼也得給個工本錢。

  楊燈罩兒又一擺手說,咱是朋友,這點事,過得著。

  楊燈罩兒在大衛李這裡大包大攬,沒想到回來卻在老朱這兒碰了釘子。楊燈罩兒知道老朱是「寧喪種」的脾氣,寧死爹都不戴孝帽子,他說不行,就是不行,再說也是白說。但就在這時,大衛李又跟楊燈罩兒說了一件事。這個大衛李還真有點兒良心,也是愛才,通過這幾件事,看出這個楊燈罩兒確實是個人物兒,肚子裡也確實有點歪才,就去跟洋人赫德舉薦了。他舉薦,當然也是為自己。大衛李的心裡有數,這楊燈罩兒再怎麼能耐,說洋話不行,這也就註定,以後在洋人面前不會超過自己。但在洋人跟前混事兒,倘手下有個這樣的人,不光能出主意,還多了兩條腿,以後也好辦事。這個叫赫德的洋人本來就相信大衛李。他來天津幾年,也已經懂了不少這邊的事,知道單有一種中國人,吃中國飯,拉中國屎,卻專門坑害自己中國人。倘洋行里多幾個這樣的人,當然也沒壞處。

  所以大衛李一說,也就同意了。

  大衛李趕緊把這消息告訴楊燈罩兒,也是為了讓他把「緞兒鞋」這事辦得漂亮點兒。果然,楊燈罩兒一聽,立刻像打了雞血。他這些日子跑前跑後地幫大衛李辦事,又給他出各種主意,其實也就是為的這個目的。現在,這目的總算有了眉目。可這一來,這「緞兒鞋」的事也就成了一個更大的難題。如果沒有大衛李舉薦這事,自己跟老朱說了,老朱不答應,只要回來跟大衛李回個話兒也就行了,主意已經給他出了,隨便扯個理由,讓他另想辦法也就是了。辦事兒當然都是這樣,總有辦得成的,也有辦不成的。可現在就不行了,他馬上就是這個洋行的人了,大衛李的事也就成了他的事。這事兒,就必須得辦成了。

  楊燈罩兒這一想,就又來到鞋帽店。

  楊燈罩兒這回來,還特意帶了一包真正的「高末兒」。進門沒說話,就先給老朱沏上了。老朱知道,他這次來,還是為那雙「緞兒鞋」的事,也就不說話,停下手裡的活兒,抬起頭就這麼看著他。楊燈罩兒見老朱不說話,也就不說話,只是悶頭坐著。但老朱有個脾氣,他自己不說話行,可受不了別人也不說話。倘對方也一直這麼悶著,一會兒工夫,他就先沉不住氣了。楊燈罩兒也知道老朱這脾氣,就故意這麼悶著他。又悶了一會兒,老朱果然沉不住氣了,吭哧了一下說,這事兒,我頭回已經說了,肯定不行。

  楊燈罩兒還悶著。

  老朱又說,沒錢,幹不了。

  楊燈罩兒耷拉著眼皮,像沒聽見。

  老朱說,咱是小本生意,墊不起。

  楊燈罩兒突然用手一捂臉,哇地哭起來。他的嗓子是橫著的,像西北秦腔里的「黑煞」,一哭動靜兒挺大,連街上都能聽見。老朱一下讓他哭愣了,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楊燈罩兒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越哭越傷心,又哭了一會兒,嗤地擤了下鼻涕,把手甩了甩,才慢慢抬起頭說,還不是鞋的事兒,要就是這個鞋的事,我也就不跟你費這勁了。

  老朱看看他,不知不是鞋的事,又是嘛事。

  楊燈罩兒說,是我大姨的事兒。

  老朱想了想,好像沒聽說過楊燈罩兒還有個大姨。

  楊燈罩兒說,這大姨不是親的,是我二姨姥姥家的,可比親的還親。

  說著就又哭起來。這回不是哇哇的了,是嗚嗚的。老朱還真沒見過楊燈罩兒為誰這麼哭,看著是真動了心。楊燈罩兒又哭了一會兒,才抽抽搭搭地說,他這個大姨在楊柳青,他媽叫她大姨姐。他三歲時出痘,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媽讓人算了一卦,算卦的說,得把這孩子往西送,送出四十里,也許能躲過這一劫。他媽一算,往西四十里應該是楊柳青,她大姨姐正好在那兒,就把他送去了。他在楊柳青跟著大姨住了一年,痘是好了,可又把他大姨傳上了。大姨倒也沒死,但病好了,落了一臉大麻子。她男人看著噁心,也不要她了,就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了一輩子。楊燈罩兒說,他大姨這輩子就想穿一雙「緞兒鞋」,可一是沒錢,買不起,二是自己一個麻臉,真穿了又怕人家笑話。現在她已落了炕,眼看沒幾天了,他想最後盡點孝心,給大姨正正經經地做一雙像樣的「緞兒鞋」,也了卻她這輩子的這點兒心愿。

  這麼說著,就又嗚嗚地哭起來。

  老朱沒想到,楊燈罩兒要的這雙「緞兒鞋」還這麼曲折。看他越哭越傷心,自己的心也軟了。可再想,倘真答應他,買二尺緞子,再搭上繡活絲線零碎料子,也得不少錢。況且現如今已沒人再穿這種「緞兒鞋」,做完這雙鞋剩下的東西也就只能這麼擱著了。這一想,就還是拿不定主意。只好說,容我再想想,咱這鋪子你也有份兒,這裡的事你應該明白。

  楊燈罩兒說,我大姨,也就這兩天的事兒了。

  老朱說,行,明天下午給你回話兒。

  第二天早晨來子來了,一聽這事,立刻說不對。來子聽尚先生說過,楊燈罩兒也曾讓他給算過卦。尚先生用八卦算出,他家祖居「乾位」,應該是從西北過來的。其實楊燈罩兒從不信占卜算卦這類事,讓尚先生算,也就是算著玩兒。可當時一聽尚先生這麼說,立刻大驚失色。他這才告訴尚先生,他老家早先是西北天水的,當年他爸帶著他媽是要飯過來的。

  來子說,他家在天津沒親戚,怎麼楊柳青又冒出個大姨,還是他二姨姥姥家的?

  老朱一聽,這才明白了,自己又差點兒讓這楊燈罩兒給繞進去。

  這天下午,楊燈罩兒早早兒就來了。但老朱不是個愛矯情的人,楊燈罩兒說的這楊柳青的大姨,他也不想給說破,只告訴他,這「緞兒鞋」還是不能做,沒錢。

  楊燈罩兒一聽沒再說話,扭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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