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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2024-10-04 19:27:32 作者: 王松

  來子離開「狗不理包子鋪」,還能經常看見小閨女兒。

  當初高掌柜提這事,小閨女兒沒同意,但事後就像沒這麼回事,跟來子該怎麼說笑還怎麼說笑。倒是來子,為這事掛不住臉兒了。現在來子離開了包子鋪,雖說一想這事還彆扭,但不用天天見了,心裡總算鬆快了一些。可這一下小閨女兒又不行了。小閨女兒沒想到來子會為這事離開包子鋪,這才明白,來子為自己是真走心了。「福臨成祥鞋帽店」也在胡同口兒的街上,跟包子鋪斜對著,離得不遠。小閨女兒在包子鋪這邊出來進去,也就還能碰見來子。來子見了小閨女兒也打招呼。小閨女兒卻總躲著,實在躲不開了,才勉強衝來子這邊笑笑。來子的心裡也明白,已經到了這一步,倆人再見面,倒不如不見。

  來子跟老朱也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當年他爸老癟賣拔火罐兒,整天走街串巷,費鞋,就只穿老朱鞝的鞋。老朱鞝的鞋底兒厚,也瓷實,別的鞋穿幾個月就飛邊兒了,老朱的鞋經磨,穿個一年半載還能跟腳兒。老朱知道老癟賣拔火罐兒不易,手藝人體諒手藝人,每回給老癟鞝鞋就多鞝幾針,最後也只收個本兒錢。來子也知道他爸當年跟老朱的交情,現在來「福臨成祥鞋帽店」,也就沒把自己當夥計。鋪子裡里外外的事,都盡心盡力。

  老朱是個悶人。但老朱的悶,跟來子他爸老癟的悶又不一樣。老癟悶是心裡有話,不想說。老朱是心裡本來就沒話。起初來子不知道,晚上鋪子沒事了,回去也是睡覺,就想陪老朱說說話。老朱愛喝酒,但喝不多,也就三兩口,然後就是喝茶了。可這時喝的茶也就相當於酒,有時一缸子花茶喝下去,也能喝大了。別人喝大是話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往外說。但老朱不是,越喝大了越悶。來子這才知道,他不說話不是故意不說,是心裡本來就沒話。

  其實老朱不是沒話,也不是不想說,只是沒遇上合適的人。老朱說話挑人,甭管誰,一張嘴兩句話不愛聽,就不吭聲了。可街上的人雖然多的是,真遇上合適的就難了。

  老朱過去有個老婆,叫何桂蘭,娘家爸爸是個修鞋的,跟老朱也算同行。但老朱鞝鞋,自己有鞝鞋鋪,何桂蘭的娘家爸爸修鞋卻是挑挑子,走到哪兒修到哪兒。何家住河北的抬槓會,跟侯家後隔著南運河,不遠也不近。何桂蘭她爸叫何連運,街上的人都叫他老何。侯家後這邊靠著北門,是個繁華之地,人多,也比抬槓會那邊熱鬧。那時候,老何就經常挑著挑子來這邊修鞋。老何有個毛病,怕餓。別人餓了,吃兩口餑餑墊墊就行了,老何不行,不餓是不餓,餓勁兒一上來,連著吃兩個大餑餑也緩不過來,且臉色煞白,渾身突突地冒虛汗,得坐半天才能緩過來。一次老何挑著挑子來這邊修鞋,餓勁兒又上來了,冒著虛汗走到老朱的鞝鞋鋪門口,實在走不動了,撂下挑子一屁股就坐在街邊上。老朱正鞝鞋,一見門口有人,以為是來買鞋的,再看,是個挑修鞋挑子的,就伸頭朝外看了看。這一看才發現,這人順著脖子往下流汗,臉色也不對,已經白得沒了血色兒。於是趕緊撂下手裡的活兒出來,問怎麼回事,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老何是個輕易不肯麻煩人的人,已經這樣了,還連連擺手,意思是自己沒事,就是累了,想歇歇腳兒。但老朱已看出來了,他不是累的事,就趕緊扶進鋪子。這時老何才說,自己是餓的,而且這餓不是一般的餓,是餓病,病一上來就得拼命吃東西。老朱一聽,趕緊把鋪子裡能吃的東西都給他找出來,最後連兩塊已經擱了幾天的干窩頭都翻出來了。但老何吃了還不行。老朱又跑到街對面買了兩塊烤山芋,老何吃了,這才穩住神了。老何挺感動,到底是手藝人理解手藝人。向老朱反覆道過謝,才挑上挑子走了。

  

  這事過後,老朱也就忘了。

  可過了幾天,老何又挑著修鞋挑子來了。老朱一眼認出來,是前些天犯餓病的那人。老何在門口兒撂下挑子,一進來就說,今天來,是專門來感謝老朱的,上次回去,跟家裡人把這事兒一說,家裡人也都後怕,他這餓病有危險,要不是老朱及時相幫,他麻煩就大了。今天他老婆帶著閨女來侯家後買花兒線,說是一會兒也過來,要當面謝謝他。老朱臉皮兒薄,一聽趕緊連連擺手,紅著臉說,這點小事兒,不值得謝,都是街上混飯吃的,關照一下也應該。正說著,老何的老婆就帶著閨女來了。老何的老婆也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就知道說謝,翻來覆去地說了半天,還是個謝。但老何的閨女挺會說話,說得也得體,話雖不多,卻句句讓老朱聽著挺順耳。老朱一高興,話也就多起來。這個中午,老何一家人請老朱在門口兒的小飯鋪吃了一頓燴餅,老何跟老朱還喝了二兩老白乾兒。但吃飯時,老何兩口子沒怎麼說話,光聽著老何的閨女跟老朱說了。老朱也是遇上了合適的人,一高興,話也就越說越多。

  老朱長這麼大,還沒遇上過說話這麼愛聽的人。男人也就罷了,還是個女人。後來一打聽,老何這閨女叫何桂蘭,還沒出閣。就托人去何家說媒。一說也就成了。

  但這個何桂蘭也沒跟老朱過幾年日子。老朱婚後才發現,這何桂蘭不光能說會道,還是個心大的女人。但心大跟心大也不一樣。有的女人心大,是心寬,別管什麼事,一過去就忘,不往心裡擱;這何桂蘭心大,是心野,雖然說不出以後想怎麼樣,但總想過跟一般女人不一樣的日子。老朱平時在鋪子裡鞝鞋,何桂蘭在家待不住,就經常出來閒逛,且常去運河邊,就愛看南來北往的各種商船。一天在河邊遇上個賣茶葉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張嘴說話,像外地口音,可聽著又有點天津味兒。他問何桂蘭,要不要茶葉。何桂蘭在家時,常看老朱喝茶。但老朱喝的是花茶。這人說,他賣的叫「涌溪火青」,是安徽出的。何桂蘭這才知道,這人是安徽涇縣人。何桂蘭本來就愛說話,又聽這人的安徽口音跟天津話有點兒像,就跟他閒聊了幾句,一聊也就認識了。這男人說,他姓黃,叫黃青,就是這「涌溪火青」的青。一聽何桂蘭問有沒有花茶,就說,花茶也有,明天給她拿來。於是兩人約好,第二天還在這兒見。第二天,這黃青又來了,但沒帶花茶,卻帶來一包小乾魚兒。他說,這叫「琴魚乾兒」,只有涇縣才有,不是吃的,也是當茶沏,沏出來的叫「琴魚茶」,女人喝了皮膚白嫩,也能養生。何桂蘭一聽挺高興,問這黃青多少錢。黃青就笑了,說,不要錢,拿來就是送她的。何桂蘭回來沏水一喝,果然滿口清香。這以後,也就常來河邊見這個叫黃青的男人。這黃青也挺愛說話,說涇縣如何好,如何青山綠水,吃的東西多,玩兒的地方也多。何桂蘭聽著,慢慢就心動了。終於有一天,答應跟這個叫黃青的男人走。這黃青走南闖北,有心術,知道把人家的女人拐跑了,人家家裡的男人肯定得來追,就沒在這河邊的碼頭上船,而是先雇了輛膠皮,打算帶著何桂蘭去楊柳青,到了那邊再上船。何桂蘭這時已給老朱生了一兒一女,兒子九歲,叫小福子,女兒七歲,叫小蓮子。何桂蘭走的這天,到底還是捨不得孩子,就又回來看看。女兒小蓮子有心眼兒,看出她媽有事兒,就偷偷跟出來。一見她媽上了一輛膠皮,跟一個男人走了,就跑回來告訴她哥小福子。小福子一聽,趕緊來鞝鞋鋪給他爸老朱送信兒。老朱一聽就急了,自己每天在這鋪子鞝鞋,沒想到家裡已出了這麼大的事。但這時又不能扔下鋪子,就趕緊讓小福子先去追。可沒想到,兒子小福子這一去,也沒再回來。老朱後來才知道,小福子去追他媽,還真追上了。但何桂蘭一見兒子就捨不得了。這個叫黃青的男人怕何桂蘭變卦,又見這小福子長得虎頭虎腦兒,乾脆就把他也一塊兒帶走了。

  這以後,老朱也就帶著女兒小蓮子,爺兒倆過日子。小蓮子小時候說,要守她爸一輩子,將來給她爸養老送終。可大了,又改主意了,找了個男人是塘沽的,婆家是曬鹽的。這小蓮子嫁過去也不松心,整天跟著婆家在鹽汪子裡曬鹽。這一走,也就再沒回來。

  來子一天晚上去給尚先生送鞋。回來時,從街上帶回一包驢粉腸兒,又打了半斤老白乾兒。老朱知道,來子不會喝酒,就問他,這是幹嘛。

  來子說,給你過生日。

  老朱一聽,再想想,才想起今天果然是自己的生日。但又奇怪,不知來子是怎麼知道的。來子這才說,是剛才去送鞋,聽尚先生說的。尚先生心細,一次老朱讓他給算卦,就記住了老朱的生辰八字。尚先生說,這蠟頭兒胡同只要讓他算過卦的,生日他都記得。

  這天晚上,來子是頭一次喝酒,皺著眉說,沒想到,這東西這麼辣。

  老朱一聽就笑了。

  老朱這時已發現,跟來子也能說到一塊兒,哼一聲說,酒當然辣,不辣還叫酒。

  來子點點頭,這酒,也像女人,跟它得看緣分,有緣能喝,沒緣,一喝就大了。

  老朱聽了撂下酒盅,抹了抹眼,就把自己當年的這段事,對來子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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