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024-10-04 19:27:38
作者: 王松
楊燈罩兒這回不光恨老朱,也恨來子。
楊燈罩兒知道老朱沒這心眼兒。自己好容易編的這個楊柳青大姨的故事這麼真切,自己又哭得傷心傷肝,本來老朱已經信了,第二天突然變卦,肯定是來子又在背後搗的鬼。
這本來是個不大的事。楊燈罩兒給大衛李出了這個「緞兒鞋」的主意,就已經算是幫了大忙,倘再把這「緞兒鞋」做了,也就是錦上添花的事,沒做,按說大衛李也說不出別的。可現在就不行了,倘這「緞兒鞋」做不來,也許已經說好的去「克洛德」洋行的事,就此就又黃了。這一來,這雙「緞兒鞋」的事也就不是一雙鞋的事了。楊燈罩兒也想過,實在不行就咬咬牙,做這「緞兒鞋」的錢自己出。可一是他拿不出這麼多錢,楊燈罩兒這些年一直是寅吃卯糧,手裡擱不住錢;二是就算借,街上的人都知道他這人的人性,也沒人借給他。
果然,大衛李一聽就急了。大衛李已在洋人赫德的面前夸下了海口,說這雙「緞兒鞋」幾天以後就能做來。還憑著自己的想像,把這鞋的樣子跟赫德詳細描述了一番,如何精緻,如何典雅,如何充滿東方傳統文化的神秘和魅力,說得赫德也充滿期待。這兩天,那個叫阿方索的大老闆馬上就要啟程回法國了,赫德正緊著催。可現在,楊燈罩兒突然說不行了。大衛李沖楊燈罩兒急扯白臉地抖摟著兩手說,你現在才說不行,讓我跟洋人怎麼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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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燈罩兒一聽也出汗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唯一的辦法,只能去別的鞋店買一雙現成的。可這時穿「緞兒鞋」的女人已經很少,一般的鞋店早不做了。且這「緞兒鞋」還不像別的鞋,沒尺碼兒,都是定做,一雙一個尺寸,也一雙一個樣兒,就算買著現成的,這個叫阿方索的大老闆帶回去,外國女人的腳丫子都大,也未必能穿。倘不能穿,也就成了個樣子貨,只能擺著。但大衛李一想,這時已沒有別的辦法,有總比沒有強。楊燈罩兒這回多了個心眼兒,乾脆拉上大衛李,讓他一塊兒去。倆人在南市轉了一天,總算買著一雙紫地兒黃繡活的「緞兒鞋」。
這件事過後,大衛李也就沒再提讓楊燈罩兒來「克洛德」洋行的事。楊燈罩兒試探著問了兩回,見大衛李不拾這茬兒,也就明白了,肯定是已經煮熟的鴨子,又飛了。
楊燈罩兒一連堵心了幾天,心裡越想越窩火。其實當初來子來鞋帽店,楊燈罩兒想橫打駁攔,就是料到會有今天這樣的事。沒想到,這回果然栽在這小子的手裡了。
楊燈罩兒有個習慣,心裡窩火,不在家待著,得出來滿大街轉。轉也是瞎轉,東遊西逛,什麼時候逛累了,走不動了,心裡這點毒火兒才能出去。這天轉到缸店街西頭,遠遠地看見老癟。老癟幾年沒見,看上去胖了,身上穿的也挺乾淨。他正一邊走一邊東瞅西看。楊燈罩兒本不想過去打招呼,這人沒用,跟他說句話還不夠費唾沫的。但已經走過去了,心裡忽然一動,又轉身回來,沖老癟的背影喊了一聲,是老牛嗎?
老癟站住了,回頭一看是楊燈罩兒,哦了一聲,張張嘴沒說話。當初畢竟是那樣從家裡出來的,現在碰見老街坊,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一時說話不是,不說話也不是。
楊燈罩兒倒像是沒這麼回事,笑著打招呼說,出來轉轉?
這一說,老癟也就放鬆下來,點頭說,是啊,出來轉轉。
楊燈罩兒又試探著問,拔火罐兒,不賣了?
老癟說,早不賣了。
楊燈罩兒點頭,不賣好,那東西太累,賺錢也費勁。
說著,好像忽然想起來,哦,對了,還有個事兒。
老癟知道楊燈罩兒的為人,他這一說,就有點兒小心了,看看他問,嘛事兒?
楊燈罩兒嗯嗯了兩聲說,我這會兒還有點急事,這樣吧,後天再跟你細說。
老癟又看看他。
楊燈罩兒樂了,說,放心,是好事兒。
老癟將信將疑,想不出這楊燈罩兒找自己能有什麼好事兒。
楊燈罩兒看出他不信,就說,咱一個胡同住這些年了,我騙過你嗎?
老癟想說,你這些年騙的人還少嗎?可話到嘴邊,只是問,你怎麼找我?
楊燈罩兒朝左右看看,見街邊有個雜貨店,就朝那邊一指說,後天下午,就在這兒見。
說完打個招呼,就匆匆走了。
楊燈罩兒看看已是中午,知道尚先生有睡午覺的習慣,就急著往回走。但快到蠟頭兒胡同時,又停住腳,想想不妥,這事兒不能找尚先生,於是又折身朝北門裡這邊來。
上回楊燈罩兒來「蚨記壽衣店」給大衛李的老娘辦裝裹,跟壽衣店的郁掌柜就算認識了。偶爾再從這門口過,郁掌柜就出來打個招呼。壽衣店不攬生意,打招呼也有規矩,遠遠兒地只衝楊燈罩兒喊一聲,趕上有閒事兒,過來啊。楊燈罩兒知道,這郁掌柜也是個有些文墨的人,日後備不住有用得著的時候,每回郁掌柜打招呼,也就客氣地回一聲。這個中午,他來壽衣店時,郁掌柜正有生意。在旁邊等了一會兒,見把主顧打發走了,才過來。郁掌柜已聽說了,楊燈罩兒跟人合開了一個鞋帽店,就笑著說,楊掌柜今天這麼閒在?
楊燈罩兒也笑著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郁掌柜連忙擺手,我這小店,可說不上三寶殿。
楊燈罩兒說,郁掌柜是忙人,不多占你工夫兒,今天來是有點事兒,求您幫個忙。
郁掌柜點頭,您說。
楊燈罩兒就把來意說了。當初跟老朱合夥兒開這「福臨成祥鞋帽店」,兩人也就是拿嘴這麼一說,直到現在也沒立個正式字據。可買賣上的事,不是一天兩天,沒個憑據總覺著不是事兒,這回跟老朱一商量,老朱也是這個意思,還是補一個字據更穩妥。郁掌柜一聽就懂了,說,不就是寫個字據嗎?這容易。說著就讓夥計把紙墨筆硯拿過來。
想想又問,老朱不來,能行嗎?
楊燈罩兒說,事情都是說好的,寫了字據他一份,我一份,讓他按個手印也就行了。
郁掌柜先問清,倆人當初是怎麼商定的,一聽條款也簡單,幾下就寫成了。楊燈罩兒好像又想起什麼,說,等等,還得補上一條。郁掌柜就把筆停下了。楊燈罩兒說,這合夥兒做生意,也像兩口子過日子,總是有合有散,再補一條吧,萬一雙方哪一邊覺著不合適,哪天不想幹了,可以把自己的這一半兒倒給別人,倒的時候也不用跟對方打招呼。郁掌柜一聽就笑了,對楊燈罩兒說,您的意思我明白,可真落到紙上,這麼寫,就太囉唆了。
楊燈罩兒說,您就看著寫吧。
郁掌柜就把這一款也加上了。
然後又謄寫了一份。楊燈罩兒拿到手裡,謝過郁掌柜就出來了。
楊燈罩兒故意等到晚上,估摸著來子回去了,才又來到鞋帽店。可到了門口一聽,來子還沒走,正在鋪子裡跟老朱說話。楊燈罩兒這時一見來子恨得牙根兒都疼,這次要不是這小子,「緞兒鞋」的事老朱就答應了,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這些麻煩了。
這麼想著,就轉身先回去了。
來子自從老朱生日的那天晚上,就學會了喝酒。老朱也願意跟來子說話,這以後晚上沒事,倆人就經常一塊兒喝。喝酒也不就菜,用胡同里劉大頭的話說,就是干拉。這個晚上,來子又跟老朱干拉著喝酒,一邊喝一邊閒聊。來子問過老朱,老朱只比他爸老癟小一歲,論著該是長輩。但倆人說得上來,也就不論長幼,只當是忘年交。來子看老朱太實誠,也厚道,這個晚上一邊喝著酒就說,尚先生說過,人要實,火要虛,可這話也得分怎麼說。
老朱問,怎麼叫也分怎麼說?
來子說,實,也得分人,跟有的人實行,可有的人,也不能太實,太實了就得吃虧。
老朱明白了,來子指的是楊燈罩兒。
來子說,沒錯兒,說的就是他。
來子一見既然說到這兒了,一直擱在肚子裡的話,也就索性都說出來。他說,我來這鋪子快一年了,沒來時,你的事也聽過一些,過去你是鞝鞋鋪,現在又多了個楊燈罩兒,成了鞋帽店,可你該鞝鞋還是鞝鞋,跟過去不一樣的,也就是多了個賣帽子。
來子這幾句話,一下說到老朱心裡了。
其實老朱也一直這麼想,只是說不出來。現在來子這一說,還就是這麼回事,立刻連連點頭。來子又說,自從我來,這楊燈罩兒來過幾回?現在是有我,要沒我,你不成了給他看鋪子的夥計?老朱打個嗨聲,搖頭嘆氣說,當初,我也是讓這小子給繞住了。
來子說,你這人,就是太善,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
老朱哼一聲說,這事兒,還真得想個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