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10-04 19:27:23
作者: 王松
楊燈罩兒這天晚上來找老朱,也是事先謀劃好的。他對老朱說,這幾年賣帽子,也是賣了個半羼子,可想來想去還是不認頭。說著,又沖老朱打個嗨聲,要說你我都是手藝人,且跟王麻稈兒和馬六兒他們還不一樣,自古有句話,鞋帽不分家,要這麼說,咱也算半個同行,況且我的帽子,你的鞋,在這侯家後的街上一提,也都是有名有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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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看著他,不知他到底要說什麼。
楊燈罩兒說,這麼說吧,自從年後鬧這一場兵亂,你也知道,侯家後的生意已經越來越難做,街上的鋪子關張的不少,就是沒關張的也都勉強支應,只有咱兩家,還算過得去。
楊燈罩兒這樣說,其實已經在給老朱畫圈兒。他故意把自己的帽子跟老朱的鞋放在一塊兒說。但老朱鞝鞋有鋪子,且鞝的是新鞋,而楊燈罩兒賣帽子沒固定地方,只是推車,帽子也有新有舊,買賣根本不是一回事。但老朱這時已經讓他繞進去了,沖他眨巴著眼,等他往下說。楊燈罩兒一見老朱聽進去了,就趕緊接著說,現在世道越來越難,你鞝鞋是一個人,我賣帽子也是一個人,有句俗話說得好,獨木不成林,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老朱看著楊燈罩兒,還是不懂。
楊燈罩兒說,這麼說吧,我的意思是,乾脆咱倆合著干。
老朱沒想到楊燈罩兒會這麼說,一時反應不過來。再想想,又覺著他說得也不是沒道理。倘把自己的鞋跟楊燈罩兒的帽子合在一塊兒,買賣一下就大了一半兒,生意自然也好做一些。楊燈罩兒看出老朱的心眼兒活動了,連忙又說,生意場上有一句說濫了的話,一人為單兒,倆人為雙兒,做買賣既然是將本求利,當然本兒越大利也就越大。說完觀察了一下老朱的臉色,又說,咱一個胡同住了這些年,我這人的脾氣你也知根知底,厚道不說,也從不跟人計較,再說都是街里街坊的,日後誰賺多賺少,也沒賺到外人兜兒里去。
老朱又看看楊燈罩兒,還沒說話。
楊燈罩兒知道老朱的脾氣,往他屁股上踹一腳,得過半天腦袋才能知道,於是說,你再尋思尋思吧,這麼大的事,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定的,等你想好了,咱再細商量,還是那句話,都是老街舊鄰,誰賺著錢都高興,甭管嘛事兒,自己人都好商量。臨出門時,又說,一根筷子叫嘛?叫棍兒,得兩根棍兒湊在一塊兒才叫筷子。說著乾脆又回來,把腦袋伸到老朱的跟前,一根棍兒能幹嘛?沒用,得兩根棍兒湊成筷子,才能夾大魚大肉!
老朱確實反應慢,平時遇上事,就像老牛吃草,得反芻。但還有個習慣,倘自己掰不開櫱了,就去找人商量。楊燈罩兒的為人,老朱當然知道,街上嘴損的人說起楊燈罩兒有句話,大糞車從他跟前過,都得抹一指頭嘗嘗鹹淡味兒。這個晚上,老朱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趁著來包子鋪吃包子,就跟高掌柜說了。高掌柜一聽就明白了,這明顯是楊燈罩兒又想占老朱的便宜。況且老朱這種厚道人,真跟楊燈罩兒合著做生意,肯定是淨等著吃虧。
高掌柜當然了解楊燈罩兒的為人。當年洋人打進天津,正要扒城牆的時候,楊燈罩兒突然去街上的商家東串西串,說天津提督聶士成為了天津,在八里台讓洋人的大炮炸成了七塊八塊,天津百姓要湊錢為他立碑,各家沒多有少,都表示點兒心意。當時也正是恨洋人的時候,又覺著聶士成這樣一個安徽人,是為天津戰死的,很多商鋪就都出了錢。當時高掌柜也拿了一兩銀子。但也有沒出的。沒出的商家倒不是不肯出,也不是出不起,而是對楊燈罩兒不放心,知道他這人沒譜兒,不敢把錢交給他。後來果然傳出消息,這立碑確有其事,但是一家商會操持的,人家根本就沒讓楊燈罩兒去各家斂錢,是他擅自做主,打著人家旗號這麼幹的,最後也沒把斂來的錢如數交給這個商會。後來商會聽說了這事,把他叫去,又跟他一筆一筆地核對。但就這樣,也沒能把錢如數追回。不過高掌柜畢竟是在街上做生意的,凡事與人為善。聽老朱說了這事,只是笑笑,問他自己怎麼想。
老朱吭哧了吭哧說,想了一宿,沒想好。
高掌柜就說,要說這事兒,應該是個好事兒,就如你所說,買賣合起來本兒大,本兒大利自然也就大,不過還有一句話,親兄弟,也得明算帳,誰也不是誰肚子裡的蛔蟲,到底怎麼想的,人心隔肚皮,要真打算合著干,以後事兒上也得多經點兒心。
其實高掌柜這話,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只是沒明著說出來。但老朱聽得似懂非懂,從包子鋪出來,還是拿不準主意。想了想,就又來找尚先生商量。尚先生一聽就笑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反問,昨天楊燈罩兒去給你送粽子,我當時是怎麼說的?
老朱眨巴著眼想想說,你說,他一會兒還得回來。
尚先生問,他後來回來了嗎?
老朱答,回來了。
問,回來說的嘛?
答,就說的這事。
尚先生就笑了,把手裡正看的一本書放下,對老朱說,手藝人有句常說的話,叫隔行如隔山,要論鞝鞋賣帽子,我是外行,但理是一樣的理,做買賣本錢固然重要,可這買賣跟誰做,人也不是不重要,再往深里說,也許更重要,我的話,只能說到這兒了。
尚先生說完,又覺著自己這話有點兒繞乎,看看老朱,擔心他聽不懂。
老朱確實沒聽懂,就覺著尚先生這話說過來,又說回去,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他到底說的是嘛意思。尚先生只好又說,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買賣也如此,從來都是說合兒,不說破,我只能這麼說,你過去跟楊燈罩兒的交情多深,自己心裡應該有數,昨天他突然拎來兩個粽子,這叫禮下於人,可禮下於人只是半句話,後半句是,必有所求,這就得想想了,他為嘛求你?如果這事兒對你有利,是誰求誰?倘對他有利,又是誰求誰?
尚先生這一說,老朱才有點明白了。
老朱遇事雖沒準主意,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在胡同里問了一圈兒,雖然問的人都沒明說,但意思也聽出來了,都覺著楊燈罩兒這人不行,跟他合著做買賣,這事不靠譜兒。但老朱覺著,自己做買賣跟別人不一樣,憑的是手藝,有手藝就不虧心。他楊燈罩兒再怎麼著,跟自己也只是合夥,既然是合夥,合則聚不合則散,誰也不虧誰,誰也不欠誰。
心裡這麼想,也就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楊燈罩兒又來了。這回帶來一包茶葉。楊燈罩兒昨天來,看見老朱的身邊放個大茶缸子,沏著茶,就知道他愛喝茶。楊燈罩兒把這包茶葉放下說,這是「高末兒」,小葉兒雙醺,讓老朱嘗嘗。老朱挺高興,可打開一看,不是「高末兒」,是「土末兒」。「土末兒」跟「高末兒」差著一天一地。「高末兒」也叫「高碎」,是上好的茶葉賣完了,剩下的碎末兒,味兒還是好茶葉的味兒,只是不禁沏,只能一淋兒水,還有個好聽的說法兒,叫「滿天星」,再沏就沒味兒了。「土末兒」則是茶葉鋪清底的碎渣子,連渣子帶土,還摻著草星子。只有碼頭車站「腳行」的人,才沏這種「土末兒」喝。老朱看著這包「土末兒」,愣了愣,就隨手擱在一邊兒了。楊燈罩兒這才問老朱,昨天說的事,尋思得怎麼樣了。老朱也不拐彎兒,點頭說,行。可行是行,又問楊燈罩兒,具體怎麼打算。楊燈罩兒說,也沒細打算,這事兒要說簡單,也挺簡單,就是我把帽子拿過來,跟你這邊的鞋一塊兒賣。
老朱問,賣完了呢?
楊燈罩兒說,賣完了,鞋的錢歸你,帽子錢歸我。
老朱一聽說,這不成了我替你賣帽子?
楊燈罩兒說,話不能這麼說,過去你的鋪子是只賣鞋,所以才叫鞋鋪,現在又有了帽子,有鞋又有帽子,就可以叫鞋帽鋪了,況且我楊燈罩兒的帽子,在街上一提也有一號。
老朱聽了想想,覺著這話也有道理。
楊燈罩兒又說,我明白你的意思,要不這麼著,既然是合夥,我的帽子賣了,你提一成,你的鞋賣了,我也提一成,這樣囫圇著,咱就都不吃虧了。
這回老朱聽出來了,立刻說,不對,我提一成,你也提一成,這不等於誰都沒提?
楊燈罩兒撥楞了一下腦袋說,你的鞋跟我帽子的價兒不一樣啊。
老朱說,是不一樣,我的鞋貴,你的帽子便宜,你要提一成,比我提得多。
楊燈罩兒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但心裡也明白,其實老朱還沒說到點兒上,他真正吃虧的還不是鞋貴帽子便宜,帽子是頂在腦袋上的,除了日曬雨淋沒個壞,鞋卻是穿在腳上的,整天在地上禿嚕,也就容易破,所以要按提成算,自然是自己這邊更合適。這麼一想,也就做出寬宏大量的樣子說,行行,我的帽子,讓你多提一成,這你還說嘛?
老朱又看看他。
楊燈罩兒說,不過有個條件,既然你比我多提一成,這鋪子,以後就算咱倆的。
老朱聽了又想想。這鋪子說是個鋪子,其實也就是在街邊搭的棚子,只有三面是磚牆。老朱冬天嫌凍手,才請人把牆的里外抹了泥。楊燈罩兒這一說,也就同意了。
接著又商量鋪子的字號。現在有鞋又有帽子了,鋪子就得另取個字號。楊燈罩兒說,他叫楊福臨,老朱叫朱成祥,就叫「福成帽鞋店」。老朱一聽不干,說帽鞋店,沒這麼叫的,再說自己這鋪子本來叫「大成祥鞝鞋鋪」,現在也就多了個帽子,要叫該叫「成福鞋帽店」,叫著順嘴,也合理。楊燈罩兒也知道自己說得不占理,可按老朱說的,叫「成福鞋帽店」,又不認頭。不過楊燈罩兒已看出來,這老朱反應慢,但脾氣軸,想好的事不會輕易改變,也知道他這一天肯定去胡同問了不少人,現在好容易談成的事,別再黃了。於是又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雙方各讓一步,就把鞋放在前面,叫「鞋帽店」。但楊燈罩兒的名字也得放前面,且要把名字叫全了,就叫「福臨成鞋帽店」。老朱一聽還不同意,說,要把名字叫全就都叫全,不能一個全、一個不全。最後商定,就叫「福臨成祥鞋帽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