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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2024-10-04 19:27:20 作者: 王松

  楊燈罩兒在街上說,蠟頭兒胡同最笨的人不是馬六兒,是老朱。馬六兒人笨,可嘴不笨。老朱是人笨嘴也笨。老朱叫朱成祥,是鞝鞋的。在侯家後,鞝鞋分兩種,一種鞝鞋只是鞝鞋,鞋幫和鞋底都是現成的,街上單有專門做這個的人家,收來鞝好,再一楦,也就做成一雙鞋;還一種鞝鞋,其實就是做鞋。這種做鞋就麻煩了,得自己打夾紙,拓樣子,先納鞋幫,再納鞋底,最後再往一塊兒鞝。這後一種鞝鞋是笨人幹的事,不光瑣碎,也受累。

  老朱鞝鞋就是做鞋,自己在胡同口有個鋪子,地方不大,放個馬扎兒,再擱點兒零碎東西,一個人就轉不開身兒了。但字號取得挺大,叫「大成祥鞝鞋鋪」。

  其實老朱的嘴也不笨,只是不愛說話。整天坐在鋪子裡,膝蓋上墊塊麻布片兒,就知道悶頭鞝鞋;手也不笨,他鞝的鞋不光針腳兒密,拿在手裡摔兩下,聽動靜就實著兒,該硬的地方硬,該軟的地方軟,踩在地上不光跟腳兒,也輕巧兒。尚先生聽不慣楊燈罩兒這麼說,就問他,你說老朱的嘴笨也就罷了,還說他人笨,他人笨,你還穿他的鞋?

  尚先生這一句話就把楊燈罩兒噎住了。楊燈罩兒一年四季穿老朱的鞋。老朱也厚道,總讓他賒帳。楊燈罩兒穿鞋又費,日子一長,老朱的帳也就亂了,楊燈罩兒再故意打馬虎眼,每到年底,經常是三雙鞋也就給一雙的錢。但尚先生噎楊燈罩兒,楊燈罩兒也有話說,是啊,誰都知道洋人的皮鞋好,可穿得起嗎,真穿得起,誰還穿他這「鲶魚頭」?

  老朱聽了也不介意。自己有手藝在,別人愛怎麼說怎麼說。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五月端五這天,楊燈罩兒從街上帶回兩個粽子。回來沒進胡同,直接來到鞝鞋鋪。老朱正鞝鞋,抬頭一看,愣了愣。楊燈罩兒說,「天味齋」剛出鍋兒的,一聞就香,你整天悶在鋪子裡鞝鞋,沒工夫兒上街,給你帶回兩個。老朱看看這兩個粽子,又看看楊燈罩兒。他平時跟楊燈罩兒連一根洋火兒都不過,這時就鬧不清,他這兩個粽子是打哪兒來的。

  楊燈罩兒又說,快趁熱吃吧,涼了裂心。

  說完就扔下走了。

  這時尚先生正好來取鞋,看一眼出去的楊燈罩兒就笑了,說,他一會兒還得回來。

  老朱聽了,看看尚先生,不太明白。

  果然,楊燈罩兒晚上又來了。一進門就問,粽子味兒還行?

  老朱說,還行。

  問,挺香?

  說,挺香。

  楊燈罩兒說,正經的好江米,棗兒是山東樂陵的。

  老朱就不說話了,看著楊燈罩兒。下午尚先生曾說,楊燈罩兒的這兩個粽子不會是白送的,後面肯定有事。這時,老朱盯著楊燈罩兒看了一會兒,楊燈罩兒就有點不自在了,咧嘴笑笑說,你別老這麼看著我,就跟我有事兒似的。

  老朱哼一聲說,你要沒事兒,我就鞝鞋了。

  楊燈罩兒立刻又說,說沒事,也有點兒事。

  老朱抬起頭,看著楊燈罩兒。

  楊燈罩兒嘆口氣說,我當年算過一卦,這輩子該是大富大貴的命,可甭管賣神禡兒還是干別的,都不成,後來去洋人的「克萊芒」,以為上了正道兒,結果還是個半羼子。

  楊燈罩兒說的「克萊芒」,是法租界的一個咖啡館兒。當初楊燈罩兒在河北藥王廟的那家洋人醫院當雜役時,認識了一個叫大衛李的中國人。這大衛李三十多歲,是混洋事兒的,陪一個洋人來這醫院看過幾次病,跟楊燈罩兒就認識了。起初這大衛李也沒拿楊燈罩兒當回事,後來見他眼裡挺有事兒,每回來了都跟著跑前跑後,才漸漸熟了。再後來楊燈罩兒讓這醫院轟出來,沒處去,就想起這個大衛李。大衛李曾給他留了在紫竹林的地址。按這地址找過來,是個洋人開的咖啡館兒。大衛李是這個咖啡館兒的襄理。大衛李一聽楊燈罩兒把醫院的事由兒丟了,倒挺幫忙,去跟洋人老闆說了說,就讓他留下了。楊燈罩兒剛來看哪兒都新鮮,也處處小心。可他有個毛病,嘴饞,慢慢知道這咖啡館兒是怎麼回事了,發現有一種像抹了豆腐的小點心挺好吃,就開始偷嘴。後來大衛李聽底下的人說,櫃裡的奶油甜點總少,就留意了。這一留意才發現,是楊燈罩兒總偷著吃。這大衛李也是個陰損的人。當初楊燈罩兒來時,曾送了他一盒西藥,應該是從那家洋人醫院順手偷出來的。大衛李懂洋文,知道是消炎的,應該挺值錢,這時也就拉不下臉。但又怕洋人老闆知道了,在那邊落埋怨,當初這楊燈罩兒畢竟是自己介紹來的。想來想去,沒跟楊燈罩兒說,卻把這事告訴了洋人老闆。這個洋人老闆叫克萊芒,這咖啡館兒就是用的他自己的名字,是個大鬍子,看著像從教堂里出來的,但人比大衛李還陰損。他聽大衛李說了這事,只是聳聳肩,沒說話。一天晚上,楊燈罩兒看看旁邊沒人,就又來偷嘴。他這時已經越吃越饞,光偷甜點不過癮了,乾脆從奶油桶里?奶油吃。這個晚上,他剛?了滿滿一勺奶油放到嘴裡,就聽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那個大鬍子老闆正站在身後。這大鬍子的臉上沒表情,沖他用手比畫了比畫,意思是讓他接著吃。楊燈罩兒這時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看他,只好硬著頭皮又?一勺吃了。大鬍子又比畫,意思還讓他吃。楊燈罩兒就又?一勺吃了。可這桶里的奶油跟點心上的奶油不是一回事,點心上的還加了奶昔,這桶里的卻是干奶油,就像豬板兒油,又硬又凝,也沒加糖,吃一兩口挺香,多了就不行了,不光膩,也反胃。楊燈罩兒讓這大鬍子老闆逼著一連吃了十幾勺,就實在吃不下去了,順著嘴角直往外流油。這大鬍子還不讓他走,就讓他站在這兒,這麼直盯盯地看著他。一會兒,楊燈罩兒的底下就有了感覺,像是要拉稀。但又跟拉稀不太一樣。拉稀是拉,得使勁,可這是順著大腸頭兒自己往外流。沒一會兒,楊燈罩兒底下的褲子就都油透了。楊燈罩兒沒臉再跟大衛李打招呼,當天晚上就從這克萊芒咖啡館兒出來了。

  回到家,又稀一陣糨一陣地拉了一個多月。

  楊燈罩兒後來賣帽子,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老話說,好漢禁不住三泡稀。他這次一口氣拉了一個多月,就把身子拉軟了。本想讓尚先生給開個方子,吃幾副湯藥調理一下,但尚先生知道楊燈罩兒的為人,平時都不想跟他來往,更別說給他開方子。於是說,南門外有個叫「瀉後陳」的,專治瀉後虧虛,還是找他去看看。一天下午,楊燈罩兒就來到南門外。快走到菜橋子時,迎面過來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這孩子精瘦,細胳膊細腿兒,長得像個刀螂。他來到楊燈罩兒跟前,朝四周看看,從懷裡掏出個禮服呢的帽子晃了晃問,要嗎?

  楊燈罩兒立刻明白了,這帽子不是好來的。

  這時天津人都知道,南門外一帶有搶帽子的。當年洋人的都統衙門把天津城的四面城牆扒了,後來就成了東、南、西、北四條馬路。在南馬路的東頭兒有一段沒商鋪,也沒住家兒,只是一些拔鐵絲或織麻袋的小作坊。一到夜裡,街上漆黑,行人從這兒過,倘戴個像樣的帽子,經常從黑影兒里躥出個人,搶了帽子就跑,等被搶帽子的人回過神來,早已不見了人影。這時楊燈罩兒沒說話,只是看看這孩子,又看看他手裡的帽子。這孩子又說,你要是要,倆大子兒拿走。倆大子兒買這樣一個帽子就如同白撿。楊燈罩兒立刻掏出兩個大子兒給他,拿了帽子扭頭就走。走出幾步,就聽這孩子在身後說,我那兒還有,要嗎?

  楊燈罩兒站住了,慢慢轉過身。

  這孩子說,你要是要,明天還這會兒,在這兒等你。

  楊燈罩兒樂了,問,你就不怕,我明天帶個巡警來?

  這孩子也樂了,歪起腦袋看著他說,我認識你,你是侯家後的,叫楊燈罩兒。

  楊燈罩兒一聽愣了,慢慢走回來,又仔細看看這孩子。

  楊燈罩兒後來才知道,這孩子叫瘦猴兒,跟「八方來」水鋪那個叫李十二的夥計是朋友,當初經常去那邊玩兒。這一陣,在南馬路一帶專干搶帽子的營生。但這瘦猴兒搶帽子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搶帽子,是搶了就跑,且是哪兒黑往哪兒跑,他不是,只要從人的頭上抓了帽子,專往亮處跑。被搶了帽子的人在後面追,他也不怕,到了亮處三兩下就上了樹,再抓著樹枝一悠蹦到路邊的房頂,然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楊燈罩兒第二天下午又來到南門外,這瘦猴兒果然等在這兒。見楊燈罩兒來了,朝旁邊歪了下腦袋。楊燈罩兒就跟著來到路邊的一個胡同。往裡走了走,牆犄角兒有個破筐,瘦猴兒過去掀開筐上的紙夾板,裡面是一筐帽子。楊燈罩兒伸頭一看,心裡登時一忽悠。別看這個筐破,裡邊卻淨是好帽子,不光有嶄新的氈帽禮帽和巴拿馬草帽,還有三塊瓦和大翻檐兒,看意思這瘦猴兒還真存了不少好貨,也造了不少孽。瘦猴兒倒痛快,說,這一筐帽子一腳兒踢,你要是要,兩塊大洋全拿走,單拿不賣。楊燈罩兒一聽,差點兒把鼻涕泡兒樂出來,這裡邊的哪個帽子都挺值錢,當即就全要了。

  楊燈罩兒回來一尋思,這倒是個能幹的買賣。

  這以後,也就乾脆開始賣帽子。先跟瘦猴兒說好,他再有了帽子,直接就往他這兒送,甭管是哪路的帽子,有多少要多少。但又過了些日子,這瘦猴兒突然不來了,不知是讓巡警抓了還是讓人打死了。不過這時,楊燈罩兒的帽子生意也已經做開了,先是在估衣街上打地攤兒,再後來,乾脆去東馬路的舊車行,弄了一輛六成新的三腳「王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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