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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2024-10-04 19:27:17 作者: 王松

  楊燈罩兒經了這一場事,躲在家裡想了幾天。

  

  要吃飯自然得賺錢,要賺錢,就還得有一門手藝。但手藝跟手藝也不一樣。蠟頭兒胡同的人都有手藝,王麻稈兒刨雞毛撣子是手藝,馬六兒打帘子是手藝,牛老癟賣拔火罐兒也是手藝。可這些手藝說來說去都只是笨手藝,吃工夫,還費勁,累死累活也不一定能賺著錢。楊燈罩兒發現,倒是尚先生賣神禡兒,這事兒簡單,也容易,還不用太費勁,況且這神禡兒的利雖不大,但本錢也小,就是真賠也賠不到哪兒去。一天下午,楊燈罩兒就來到胡同口。尚先生正給一個女人代寫書信,楊燈罩兒在旁邊等了一會兒,見尚先生把這女人打發走了,才過來說,鍋店街上新有一家小館兒,是紹興人開的,聽說黃酒都是從南邊兒運過來的,味兒挺好,哪天請尚先生去喝一壺「花雕」。尚先生一聽就笑了,放下筆說,別說請我喝「花雕」,我在街上說了,這輩子,能吃你一碗嘎巴菜,死了都值。

  楊燈罩兒一聽咧了咧嘴,你們讀書人,說話太損。

  尚先生說,說吧,嘛事兒?

  楊燈罩兒當然不能直接問,就繞了一個彎子說,有個朋友,想打聽你這神禡兒。

  尚先生已經聽說了,楊燈罩兒前些天因為做小路貨的生意,把北門裡一個叫白爺的人惹了,讓人家找到家裡來,堵著門找他要贓物。最後好說歹說才總算把這事混過去。這時一聽就明白了,楊燈罩兒是又要打這神禡兒的主意。但尚先生是厚道人。賣神禡兒不像賣別的東西,還別說這北門外的侯家後,可著城裡的東西南北四條街,一直到南門外的南市,不光逢年過節,就是平常日子,家家也都得用神禡兒,所以這街上再多十個八個賣神禡兒的也不算多。楊燈罩兒沒個正經事,整天在胡同出來進去地閒逛,用街上的話說就是個「烏了尤兒」,他要真有心思做這神禡兒的生意,也是好事,總比閒著沒事扯淡強。

  這麼一想,也就把這神禡兒的事給他講了。

  楊燈罩兒這才知道,這神禡兒看著簡單,敢情水也挺深。神禡兒是河北內丘的最好,也最正宗,叫「神靈禡兒」。但內丘道兒遠,上貨跑一趟,來回得五六天,且貨上多了一時賣不出去,壓在手裡壓不起,上少了跑一趟又不值。這回楊燈罩兒真下功夫了,往內丘去了一趟,在那兒呆了兩天,覺著把這「神靈禡兒」的門道都看明白了,回來就在家裡照貓畫虎。這麼幹,當然不是真打算這樣幹下去,只想試一試,倘這條道兒走得通,以後可以僱人畫。楊燈罩兒也知道這神禡兒在街上好賣,尤其到年節,有多少都能賣出去,所以真干好了,將來也許就是個大買賣。就這樣在家裡畫了幾天,拿到鼓樓去試著一賣,果然能唬一氣。但楊燈罩兒還是不懂局。河北內丘的「神靈禡兒」看著粗,其實是拙,拙中見粗,粗中有細,且人家是先刻木版,再套色水印。他這照貓畫虎卻是用筆畫,就像畫假鈔,不光不是那麼回事,更不能細看。一天下午,楊燈罩兒正在鼓樓東大街上擺攤兒,一個洋人走過來。這洋人是個紅鼻子,看樣子也懂一點兒,先把腦袋伸在攤兒上端詳了一會兒,看出楊燈罩兒這不是正經東西,就比畫著說,他想要真正的「神靈禡兒」,且要得急,還多,一下就要二百幅。這紅鼻子洋人也是個做買賣的,在東門臉兒開一個皮草行。他發現天津街上賣的這種神禡兒挺有意思,就想弄點兒帶回國去試試,倘有人要,也是個賺錢的道兒。

  楊燈罩兒一見這洋人懂局,不好糊弄,可跑一趟內丘又來不及,就想起胡同里的尚先生。尚先生的神禡兒也是自己刻版,跟內丘的「神靈禡兒」幾乎可以亂真。楊燈罩兒先跟這紅鼻子洋人說好,可以賣他二百幅,都是正宗正版的內丘「神靈禡兒」,三天交貨。

  這樣說定,就趕緊跑回來。

  楊燈罩兒來找尚先生,並沒直接說「神靈禡兒」的事,而是先在街上買了兩塊臭豆腐。尚先生平時最愛吃臭豆腐,點點兒香油,用大蔥一蘸就著熱窩頭吃,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楊燈罩兒這個晚上來,尚先生正吃飯。他把托在油紙上的兩塊臭豆腐往桌兒上一放也就正是時候。尚先生一見挺高興,先用窩頭蘸著把這兩塊臭豆腐吃了,然後用手掌抹了抹嘴角,才說,說吧,又有嘛事兒。楊燈罩兒故作不懂,兩眼眨巴了幾下問,您說嘛,嘛事兒?

  尚先生笑了,說,你這兩塊臭豆腐當然不會是白臭的,又有嘛事,直接說吧。

  楊燈罩兒說,您這話一說就遠了,沒事兒,就不能送您兩塊臭豆腐?

  尚先生搖頭一笑,那就不是你了。

  楊燈罩兒翻翻眼皮說,好吧,既然這麼說,那就找點事吧。

  尚先生點點頭,看著他,等他往下說。

  楊燈罩兒好像又使勁想了想,才把「神靈禡兒」的事說了。

  尚先生聽了沒說話,心裡想想,覺著這倒是個好事,一下就要二百幅,甭管誰要,總是一筆不小的買賣,這麼想著,就問,神靈禡兒不是別的東西,誰一下要這麼多?

  楊燈罩兒嗯嗯了兩聲才說,實話說吧,是洋人。

  尚先生一聽就笑了,我說呢,兩塊臭豆腐,下這麼大本兒,敢情是洋人。

  楊燈罩兒一瞪眼說,哎,您這是嘛意思,我這麼大人,就值兩塊臭豆腐嗎?

  尚先生擺擺手,別的甭說了,洋人的事兒可沒譜兒,給訂金了嗎?

  楊燈罩兒又吭哧了吭哧,說,訂金倒沒有,不過說准了,肯定要。

  尚先生一聽,二百幅「神靈禡兒」,連個訂金也沒給,就知道這事兒不靠譜兒。看一眼楊燈罩兒,就不說話了。楊燈罩兒看出尚先生的心思,趕緊說,洋人可不像咱中國人,整天滿嘴裡跑火車,一句實話沒有,人家說話可是算話的,都是正經人。

  尚先生點點頭,看著他問,他們是正經人?

  楊燈罩兒說,當然。

  尚先生說,他們要真是正經人,能大老遠的跑咱天津來,扒咱的城牆,殺咱的人嗎?

  楊燈罩兒張張嘴,說不出話了。

  尚先生有心把這事駁了,可剛吃了人家的臭豆腐,又張不開這嘴。

  想了想,只好問,嘛時候要?

  楊燈罩兒一見尚先生鬆口了,趕緊說,定的是兩天以後,上午交貨。

  他故意說得提前了一天。

  尚先生說,好吧,後天晚上,你來拿。

  尚先生的「神靈禡兒」雖然可以亂真,但跟河北內丘的還不太一樣,刻的木版不是三塊,是四塊。四塊木版可以套四種顏色,印出來也就更好看。尚先生熬了兩個通宵,才把這四塊木版刻出來,又去竹竿巷買了幾刀毛邊紙。毛邊紙不好裁,刀快了走偏,行話叫走刀,鈍了又出毛茬兒。就這樣又忙了一天,才把這二百幅「神靈禡兒」印出來。到了晚上,楊燈罩兒來拿。尚先生說,這些「神靈禡兒」畢竟是我自己印的,不跟你講價兒,只要給我內丘神靈禡兒一半兒的價錢就行,洋人那邊,你想怎麼要是你的事,我不問。

  說著又看看楊燈罩兒,不過,別壓我的錢。

  楊燈罩兒點頭說,您放心。

  說完,把這摞神靈禡兒一抱就走了。

  楊燈罩兒的心裡踏實了。在家等了一天,轉天上午,就把這些神靈禡兒捲起來,包好,早早兒地來到鼓樓。可站在那天約好的地方,一直等到中午,也沒見這個紅鼻子洋人來。顯然,這洋人是變卦了,或已在別處買了更合適的神靈禡兒。但楊燈罩兒回來,並沒跟尚先生這麼說,只說是洋人已把這些神靈禡兒拿走了,說好過幾天送錢來。

  但這以後,就再也沒音兒了。

  這時胡同里有人提醒尚先生,這楊燈罩兒做事可沒譜兒,門口兒的很多人都讓他坑過,錢的事,您得追著跟他要。尚先生聽了笑笑說,事已至此,追也是白追。

  果然,又過了些日子,楊燈罩兒來找尚先生,一見面就噴著唾沫星子破口大罵,說這些洋人果然都是捲毛兒雜種,說話不算話,拿走這二百幅「神靈禡兒」就他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了,他這些日子把城裡的幾條街都轉遍了,也沒找著這王八蛋。

  尚先生這時已經明白了,也就沒說話。

  又過了幾天,尚先生去鼓樓辦事,無意中看見楊燈罩兒正在街邊擺攤兒。走近了才發現,他攤兒上賣的神禡兒正是自己的「神靈禡兒」。這才知道,又上了楊燈罩兒的當。

  後來楊燈罩兒就去了河北藥王廟的洋人醫院。

  楊燈罩兒去這家醫院也是經人介紹。一次他來這邊賣神禡兒,從這醫院的門前過,出來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叫住他,說要買神禡兒。楊燈罩兒知道這是一家洋人開的醫院,猜這女人應該是信洋教的。可信洋教,敬的應該是外國的神,不會買神禡兒。一聽這女人說,才知道,她不信洋教,只是在這醫院干雜活兒,給擦擦玻璃掃掃地,也倒垃圾。楊燈罩兒見這女人穿得挺乾淨,人也利落,就問,在這醫院好干不好干。

  女人說,挺好干,掙錢也比別處多。

  楊燈罩兒一聽就動心了。於是白送了這女人兩幅神禡兒,又說,他也想來,不知這醫院還要不要人。這女人白拿了楊燈罩兒的兩幅神禡兒,也想做個順水人情,就說,頭兩天聽醫院的人說,想再找個打雜兒的。又說,她去給問問。

  這女人去跟醫院一說,果然就成了。

  楊燈罩兒從此就來這家洋人的醫院當了雜役。在醫院當雜役,自然什麼活兒都得干,還得經常搬死人。楊燈罩兒膽小,嚇得夜裡經常做噩夢。但他還是願意去太平間。去醫院後面的太平間,要經過拐角的接生室,楊燈罩兒經常借著往太平間推死人,偷偷扒著門上的小窗戶往裡看。但後來還是讓醫院的洋人發現了。醫院的洋人認定,這個中國男人的道德品質有問題。醫院是高尚的地方,當然不能容忍這種道德品質有問題的人。

  於是沒過多久,楊燈罩兒就又讓醫院轟出來了。

  但他不承認是被轟出來的,只說自己暈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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