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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肉里噱

2024-10-04 19:27:14 作者: 王松

  第十七章

  來子在蠟頭兒胡同,最不愛搭理的人就是楊燈罩兒。

  當年楊燈罩兒教來子說外國話,沖兩個洋人叫爸爸,後來為這事,讓來子他媽堵在胡同里鑿鑿實實地拍了個滿臉花,還踢翻了他的帽子車。從那以後,楊燈罩兒再見了來子他媽,老遠就繞著走。但來子還不光為這事,也為楊燈罩兒這個人。一般的正經人,臉色都是白裡透紅,或紅里透黑,就是不舒眉展眼,看著也心平氣和。這楊燈罩兒卻不是,臉上總掛著一層灰,且五官努著,眉頭皺著,兩個眼犄角兒也朝兩邊耷拉著,一看就沒有松心的時候,好像隨時都在算計誰,或在心裡琢磨什麼事。尚先生曾說,這楊燈罩兒要是會下象棋,肯定是個高手,高手下棋能看五步,看出五步才走一步,所以哪一步兒都不是隨便走的。可這楊燈罩兒就不是看五步兒了,不知能看出多少步兒。所以,尚先生說,如果哪一天,楊燈罩兒突然跟誰走近了,這人就得小心了,說不定就是老鼠拉木杴——大頭兒在後頭。

  楊燈罩兒再早不賣帽子。南河沿兒上有一條街,這條街緊貼著河邊,只有一邊有商鋪,所以叫「單街子」。單街子上有個水鋪,叫「八方來」,老闆姓多,叫多來喜。這多來喜多老闆祖上就是開水鋪的。天津再早的水鋪不光賣開水,也賣涼水。當年英國人還沒建自來水廠,西城牆根兒有兩個大水坑。可這水坑的水不乾淨,一到夏天淨跟頭蟲兒,還又咸又苦,經常漂著死貓死狗,所以稍微能吃上飯的人家兒就都買水吃。水鋪用水車去南運河把水拉來,燒開的賣開水,不燒的就賣涼水。多老闆的祖上經營水鋪生意雖不是高門大匾,卻也做得風生水起。到多老闆這一輩,雖然英國人已把自來水廠的水管子從英租界接到城裡,又從城裡一直接到了北門外,但這自來水還是不如南運河的河水,有一股怪味兒,沏了茶像藥湯子。後來才知道,是漂白粉,人們就把這種自來水叫「洋胰子水」。有人說,喝了這種洋胰子水生不出孩子。所以,街上的人們就還是寧願買水鋪的水吃。多老闆的水鋪生意也就並沒受洋人自來水的影響,漸漸從宮前街到西頭灣子,已經有了幾家分號。單街子上的這個水鋪就在河邊,不用水車拉水,平時也就只讓兩個夥計看著,一個管挑水,另一個管燒水賣水。挑水的夥計叫傻四兒,燒水賣水的夥計叫李十二。傻四兒是個啞巴,腿也有毛病,走道兒一拐一拐的,但有膀子力氣,胳膊伸出來像兩個小車軸,且愛看練武的,每天挑夠幾十挑兒水,再吃飽喝足,就跑去河邊看蠟頭兒胡同的劉大頭帶著徒弟耍石鎖。水鋪里只剩了李十二。這李十二比傻四兒小几歲,但腦子比傻四兒靈。有一回,楊燈罩兒從這水鋪門前過,看見李十二站在灶台跟前,正往一個洋鐵壺裡放東西。這李十二個兒矮,灶台本來就高,這個洋鐵壺又大,就得踮起腳尖兒,看著挺費勁。楊燈罩兒這時沒正經事,整天在街上閒逛,蠟頭兒胡同離單街子也近,經常溜達過來,跟這個叫李十二的小夥計也就半熟臉兒。這時就站住了,往裡看了看,覺著好奇,有心想進去問他,往壺裡放了嘛東西,但又想想,就走到街對面,等著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會兒,就見「三德軒」茶館的夥計來了。這夥計叫財發,是津南鹹水沽的,跟李十二是同鄉。剛才街上有個推車賣酸梨的跟主顧矯情起來,說著說著急了,還動了手兒。這財發最愛看打架的,就把手裡拎的洋鐵壺放在水鋪,跑去看熱鬧。這會兒熱鬧看完了,就回來拎上洋鐵壺走了。楊燈罩兒站在對面的街上看了半天,還是沒看明白,於是就走過來問這李十二,剛才往壺裡到底放了嘛東西。李十二一見楊燈罩兒看見了,臉色登時變了。楊燈罩兒樂了,說,你別怕,我只是隨便問問,這街上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個愛多事兒的人,可你要是不說實話,後面真出了嘛事兒,倘有人問起來,我可就保不齊得說了。

  李十二聽了,眨巴著兩眼看著楊燈罩兒,意思還是不想說。

  楊燈罩兒又說,剛才這孩子我認識,叫財發,是三德軒茶館的夥計,我經常去三德軒喝茶,不光認識他,還認識那兒的於掌柜。李十二一聽,知道再想瞞也瞞不住了,這才跟楊燈罩兒說,三德軒的於掌柜不夠意思,自從他的茶館兒開張,一直是用這邊水鋪的水,多老闆也交代過,既然是老主顧,一定得關照,價錢也就比別人都低,這幾年,就是南運河見了槽子底,別人來了不給水,也從沒少了他三德軒的。可最近,大胡同那邊又開了一家水鋪,叫「維多利」,聽說這水鋪跟洋人的自來水廠還有勾連,一開業就故意砸價兒,比八方來這邊要的還低,本來這邊是八挑兒水,傻四兒還隨叫隨到,只要五個大子兒,可他合德利那邊卻敢要三個,聽說還許了願,後邊要給接上水管子。三德軒的於掌柜一聽就動心了,剛才聽財發說,這回是打發他先去拎一壺,回來沏茶嘗嘗,要是這水沒邪味兒,以後就用他們維多利的水了。李十二說完哼一聲,又歪嘴一笑說,都是在街上混的,買賣兒再怎麼說也不能這麼幹,許他維多利不仁,就許我八方來不義,剛才,我給財發的洋鐵壺裡倒沒擱別的,只是放了點兒鹼面兒,這回行了,回去於掌柜沏了茶,味兒准不錯。

  楊燈罩兒一聽,這才明白了。當時也沒多想,只是覺著這個叫李十二的小夥計挺嘎,是個壞小子。可回到家又尋思了尋思,突然靈機一動。這八方來水鋪看著是個水鋪,其實要細想,能幹的事就不光是水的事了。來買涼水的人不說,就說買開水的,應該不外乎幾種人,一是這附近衙署機關的,二是街上飯莊酒館兒的,再有就是這周遭的大戶人家。衙署機關的人當然不能招惹,揩他們的油就如同在老虎嘴上拔毛。可這飯莊酒館兒和大戶人家就有意思了。既然這個叫李十二的小夥計不是塊好餅,不光嘎壞,還一肚子鬼心眼兒,如果讓他跟來買水的大戶人家的下人和飯莊酒館兒的夥計串通好,讓他們偷了值錢的東西,藏在壺裡,趁買水拿到水鋪來,然後自己再去收,這應該是個不錯的買賣。

  楊燈罩兒這樣想好,第二天就又來到水鋪。

  楊燈罩兒雖跟這李十二認識,但畢竟不是太熟,這種話,又是這樣的事,也就不能說得太愣,只能先繞著彎子試探。可這李十二比猴兒都精,街上的歪門邪道兒也都懂,一聽就明白了,立刻拍著胸脯說,小路貨的買賣當然賺錢,只要你敢收,我就敢幹。

  李十二說的小路貨,是指不是正道兒來的東西。

  

  楊燈罩兒一聽也就索性挑明了,笑著說,只要你敢幹,我就敢收。

  兩人當即這樣說定了。但這個李十二畢竟年紀還小,沒有楊燈罩兒的心計深。楊燈罩兒事先盤算這事時,已在心裡想過了,收小路貨當然是無本萬利的買賣,但說懸也懸,如果真讓事主發現了,肯定得送官,收贓的也跑不了,自然得連坐。但這回這事就無所謂了,偷東西的跟自己無關,收贓的也跟自己無關,自己不過是從李十二的手裡又轉了一道收來的。倘真有一天事發了,自己只要說,並不知這是小路貨,也就脫得一乾二淨。

  這個叫李十二的小夥計已在水鋪幹了幾年,人又活泛,跟附近飯莊酒館兒的夥計和大戶人家常來買水的下人廝混得挺熟,有的還是過得著的朋友。沒幾天,就開始有人往水鋪倒騰東西。飯莊是吃飯的地方,來吃飯的飯座兒大都是有錢人,吃著飯熱了,就把外面的衣裳脫了交給夥計。夥計也是看人來,有喝了酒的,一看越喝越大,就趁機摸衣兜兒,趕上機會也掏包兒。飯座兒吃飽喝足了,接過衣裳拎上包就走。等酒醒發現丟了東西,也不會想到是飯莊這邊的事。飯莊夥計偷了懷表扳指兒或手把件兒一類的東西,就塞在洋鐵壺裡,趁著來水鋪買水給李十二拿過來。這種小路貨,自然不敢要大價兒,李十二也就說多少是多少,甭管值錢不值錢,給個仨瓜倆棗兒也就打發了。然後,李十二再轉手倒給楊燈罩兒。楊燈罩兒為把這買賣做長了,也就總讓李十二嘗點甜頭兒。李十二見著錢了,才發現這個買賣真比在水鋪當夥計強多了,不光來錢快,也身不動膀不搖。這以後,也就越干越有興趣。

  其實這時,楊燈罩兒一直叮囑李十二,千萬小心,不是所有的飯莊夥計和大戶人家的下人都能幹這事,也得看人。有幾種人是不能招惹的,就算真拿來好東西,這個錢寧可不掙也不能冒險。一是心淺的人,沾一點事兒就嘀咕,沒主意,老話叫沒瘖子,這種人真到事兒上一嚇,再一詐,能連肚子裡的屎都給你禿嚕出來;二是財迷,貪心重的人,人一貪就完了,再可靠也不可靠了;三是賊大膽兒的人,看見嘛都敢拿,這種人最容易惹禍。但楊燈罩兒雖這樣說,有一點卻沒想到,這李十二本身就是個賊大膽兒。

  果然,沒過多少日子,事情就發了。

  在北門裡的康家胡同有一個叫白玉亭的人,七十來歲,當初在街上開一家金店,街上官稱白爺。後來這白爺賺了點兒錢,又看世道不太平,就把這金店盤出去了。宅子修得高牆大院兒,平時呆在家裡也就不大出來了。這白爺有個嗜好,最喜歡瓷器,家裡單有一個花廳,擺的都是這些年收來的各種古瓷。白家有個下人,叫小榖揪兒。據這小榖揪兒自己說,因為尿尿的東西小,當初爹媽才給取了這麼個小名兒。這小榖揪兒再早是在鍋店街的一家雜貨店當夥計,那時常來水鋪打水,跟李十二挺說得上來,倆人也就成了朋友。後來這小榖揪兒因為偷店裡的東西,讓掌柜的轟出來了。經人介紹,才又去了白家。一天中午,這小榖揪兒出來辦事,路過水鋪,進來跟李十二說幾句話。李十二一見小榖揪兒,心裡一動,就把這事兒跟他說了。這也就是李十二賊大膽兒的地方,他想的是,既然這小榖揪兒當初能偷雜貨店的東西,現在也就能偷白家的東西。可他就沒想,偷跟偷也不一樣,有人偷是神不知鬼不覺,也有人偷,一伸手就能讓人抓住。這小榖揪兒就是這後一種人,且也是個賊大膽兒,只要看上的東西嘛都敢偷。但問題是偷別人的行,這白爺在北門裡也是個人物,偷他的,就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了。小榖揪兒當然不想這些,一聽李十二說,立刻搓著兩手問,都要嘛東西。李十二說,嘛都行,當然是越值錢的越好。小榖揪兒想了想,就把白家的這一屋子瓷器說了。

  李十二聽了一拍大腿說,這肯定行,你先拿一件來看看。

  小榖揪兒回去了,第二天就拿來一個青花瓷的「斗笠碗」。李十二一見不過是個小碗,也沒看出好來,就給了小榖揪兒幾個大子兒。小榖揪兒的心裡還有點兒不高興,嫌少。可東西已經拿出來了,總不能再放回去,也就沒再爭競。

  當天下午,楊燈罩兒來了。楊燈罩兒一看這青花小碗就愣住了。他雖不懂瓷器,也能看出是個好東西,再看碗底的款識,是明宣德年的,就知道肯定是個值錢的東西。但讓他擔心的也正在這裡。北門裡的這個白爺他有耳聞,知道不是個省油的燈,倘這青花小碗真是個值大錢的物件兒,白爺一發現丟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掙不掙錢先擱一邊兒,真鬧出事來就得吃不了兜著走。這一想,就埋怨李十二,不該招惹這白家的人。李十二倒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兒,這個小榖揪兒的賊心眼子比我還多,出不了事。

  可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小榖揪兒就變顏變色地跑來了,急著問李十二,那個小碗兒呢。李十二這時已聽楊燈罩兒說了,知道這小碗值錢,既然已經到手了,自然不肯再輕易拿出來,就謊稱已經出手了,賣給一個跑船兒的,這人頭天晚上已跟著一條染料船去了浙江紹興。小榖揪兒一聽急得直跺腳,連聲說,毀了毀了,這一下事兒可要鬧大了。

  李十二問,怎麼回事?

  小榖揪兒這才說,白爺有個習慣,閒著沒事的時候,就來這個花廳,把他喜歡的瓷器都拿在手上把玩一遍。可小榖揪兒並不知道,這個青花瓷的「斗笠碗」是白爺最心愛的東西。頭天晚上,白爺吃完了飯又來到花廳,這個小碗本來是放在一個最顯眼的地方,這時卻不見了。白爺一下就急了,問底下的人,都說沒看見。白爺上了年歲,記性不太好,又懷疑是自己放在哪兒忘了。小榖揪兒在旁邊一看,才知道自己捅了大婁子。嘀咕了一夜,天一亮就跑來找李十二。這時一聽李十二說,東西已經出手了,沒再說話就轉身走了。

  但小榖揪兒這一走,並沒回白家,而是一溜煙兒地跑了。

  這時李十二還不知道,小榖揪兒並沒跟他說實話。他從白家出來時,已在白爺的面前把實情都招了。前一天小榖揪兒溜進花廳偷這青花小碗時,讓正給一盆桂花打枝的花匠看見了。當時這花匠也沒在意。後來白爺發現這青花小碗沒了,一鬧起來,花匠才想起白天的事,知道這個小碗應該是讓小榖揪兒偷了。第二天一早,就把這事告訴了白爺。白爺立刻讓人把小榖揪兒叫來。小榖揪兒提心弔膽地一夜沒睡,這時跟著來了,一看白爺的臉色,就知道自己的事兒發了,沒等問,就把這事原原本本都說了。白爺也是街上混過的,聽完了倒沒發火,只告訴小榖揪兒,既然東西給了八方來水鋪的夥計,先去要回來,別的事再說。其實這時,白爺一聽這青花小碗在八方來水鋪夥計的手裡,心倒放下了。白爺知道,把這小榖揪兒一放出去,八成是回不來了。但回不來也沒關係,還有水鋪在。白爺知道這個八方來水鋪,也聽說過多來喜多老闆這個人。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就算小榖揪兒跑了,水鋪這個叫李十二的夥計跑不了,就算這李十二也跑了,他多老闆也跑不了。

  果然,直到這個中午,小榖揪兒也沒回來。

  到了下午,白爺就打發人去水鋪找這個叫李十二的夥計。去的人是白爺的一個侄子,叫三幫子,是個結巴。三幫子來到水鋪,李十二正蹲在門口的街上跟一個擺茶攤兒的老頭兒下棋。三幫子把他叫過來,結結巴巴地費了半天勁,才把來意說清楚,最後又說,白爺說了,只要他把這青花小碗拿出來,這事兒就不再提了。這個三幫子嘴雖結巴,但心裡有數,他故意沒說小榖揪兒已經跑了,只說白爺已知道,這青花小碗在李十二的手裡。李十二一聽就明白了,這小榖揪兒不夠意思,已經把自己供出來。可他還是讓這三幫子騙了,以為小榖揪兒這會兒還在白家,說不定正在挨打,既然這樣,也就沒必要再咬牙充硬脖子了。但這時,這個青花小碗確實已不在李十二的手裡。頭天晚上,楊燈罩兒明知這青花小碗是塊燙手的山芋,可還是捨不得錯過這個發財的機會,給李十二扔下一塊大洋,就把這小碗拿走了。這時,李十二以為小榖揪兒已把所有的事都說了,也就只好對三幫子如實說,東西是在一個叫楊燈罩兒的人手裡。又說,這楊燈罩兒的住家兒就在蠟頭兒胡同。

  這一下,就給楊燈罩兒惹了大麻煩。

  三幫子回來跟白爺一說,白爺點頭說,這就好辦了。其實白爺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想去找八方來水鋪的多老闆。白爺開過鋪子,知道街上這點事,倘這時去跟多老闆交涉,弄不好就得撕破臉。能在街上開買賣,且站住腳的,沒有一個是省事兒的。當然,就是不省事兒他白爺也不怵,只是自己已經這把年紀,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既然都已問清楚了,東西是在一個叫楊燈罩兒的人手裡,只要衝這人說也就行了。於是讓三幫子帶幾個人,去蠟頭兒胡同找楊燈罩兒。去了幾次,終於把楊燈罩兒堵在了家裡。

  楊燈罩兒這時才知道,這青花小碗的事到底還是發了。

  但這時,這個青花小碗也不在楊燈罩兒的手裡,早已出手了。賣小路貨也有賣小路貨的規矩,買主從不問貨的來路,賣主也不問買主的去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一拍兩散,街上再見面誰跟誰都不認識。楊燈罩兒就是找了一個這樣的買主,這時這青花小碗早已不知去向。但他不這麼說,只說是水鋪的李十二亂咬人,他根本就沒見過這個小碗。三幫子連唬帶嚇地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個結果。回來對白爺一說,白爺就明白,這個青花小碗再想追是追不回來了。倘這樣,這個叫楊燈罩兒的連同八方來水鋪的多老闆,就一個都別想跑了。白爺還不光心疼這個青花小碗,也咽不下這口氣。事情當然不是多老闆乾的,但這個李十二畢竟是他水鋪的夥計,既然這樣,就不能不沖他說話了。白爺先在寶宴胡同的「聚慶成」訂了一桌酒席,然後又打發人去給多老闆送帖子,說要請吃飯。但這多老闆有個毛病,輕易不出來吃飯,且吃飯挑人,別說不熟的,就是熟的,倘說話說不到一塊兒,這頓飯也寧可不吃。這時一看送來的帖子,是北門裡的白玉亭白爺請客,想想這人倒聽說過,但從來沒有交往,於是把帖子一合,讓來人帶話兒回去,說自己最近身體有恙,不便打擾。就這樣謝絕了。

  送帖子的人回來一說,白爺的氣就更大了。本以為這多老闆是做生意的,應該也是個茅房拉屎臉兒朝外的人,所以才講個街上的規矩,先有話好好兒說。現在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怪不得別人了。白爺看一眼身邊的三幫子,只說了一句,你知道該怎麼辦。

  三幫子點點頭,就帶上人走了。

  這以後,先是單街子上的水鋪,三天兩頭兒有人往裡扔死貓死狗。水鋪里的水是入口的,一有死貓死狗,買水的人也就都不敢來了。接著「八方來」的幾個分號也都出了同樣的事。多老闆畢竟是買賣人,又已在街上做了這些年的生意,這才知道是得罪人了。再一問,單街子水鋪的夥計李十二已不知去向,立刻把另一個叫傻四兒的夥計叫來。傻四兒雖是個啞巴,但耳朵還能聽見,就比比畫畫地把這事兒說了。多老闆一聽才恍然大悟,敢情是這個叫李十二的夥計惹了禍。這事兒要這麼說,就確實是自己這邊不占理了。多老闆也是敞亮人,在家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也在寶宴胡同的「聚慶成」訂了一桌酒席,不光請白爺,還特意請了白爺的幾位在街上有頭有臉兒的朋友。吃飯時,先在酒桌上敬酒賠禮,又表示這青花小碗不論值多少錢,一定照價賠償。白爺的幾個朋友也在一旁幫著說話,這事才總算過去了。

  這時,楊燈罩兒也已聽說了多老闆在「聚慶成」請白爺吃飯的事。楊燈罩兒已打聽了,知道這白爺在北門裡不是個一般的人物,也就明白,看來這回是真把這白爺給惹毛了。那個青花小碗,當初出手時賣了二十塊大洋,於是把這二十大洋封好,又托人把白家的三幫子請出來,在一個飯館兒喝了一頓酒。喝酒時說,這個青花小碗確實是從他手裡出去的,可他當時真不知是白家的東西,要知道,打死也不敢沾。當時這小碗是二十塊大洋出手的,他一分沒敢動,都在這兒,請轉交給白爺,現在沒這膽子,等日後有機會,再去給白爺當面賠罪。

  三幫子也知道,這事兒白爺已跟多老闆說開了,這才答應楊燈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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