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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24-10-04 19:26:43 作者: 王松

  來子在蠟頭兒胡同跟王麻稈兒的關係最好,跟馬六兒也還行。但王麻稈兒跟馬六兒不行。倆人還不是不說話,也說話,平時在門口兒的街上打頭碰面也挺客氣,只是心裡不和。王麻稈兒當著馬六兒也誇他,說他的帘子打得如何好,如何細,不光能擋蒼蠅蚊子,還結實,掛一個夏天淋幾場雨都不帶糟的。可一扭臉兒就跟街上的人說,他的帘子都是哄著胡同兒里的那些老娘們兒打的,手藝人要這麼幹,就沒臉吃這碗飯了。馬六兒也知道自己打帘子這事不露臉,但露臉不露臉是自己的事,跟他王麻稈兒沒一根雞毛的關係。王麻稈兒在背後這麼糟踐自己,心裡就氣不過。倒是他王麻稈兒,整天掛著羊頭賣狗肉,表面是賣雞毛撣子的,暗地裡卻給人家跑合兒,小到帽瓶撣瓶,大到條案杌子,跑合兒說好聽了叫「拼縫兒」,其實也就是「騎驢」,可你到底是耍手藝的還是「騎驢」的?這在手藝行里不光犯忌,也讓人瞧不起。但倆人的心裡雖弄不到一塊兒,脾氣卻有一點相似,膽子都小,膽小的人也就知道退讓,不輕易撕破臉兒。所以心裡雖繫著疙瘩,面兒上也就還過得去。

  後來有一件事,讓王麻稈兒對馬六兒的看法變了。

  

  一次王麻稈兒去河對岸賣雞毛撣子,傍晚回來趕上雨。雞毛撣子最怕淋雨,雞毛一沾濕就硬了,行話叫擀氈。擀氈的雞毛幹了再鬆開,毛兒就劈了,一個撣子也就廢了。王麻稈兒在北河沿兒的路邊找了個小鋪兒,想吃口東西,順便避一避雨。不想在這兒碰上了馬六兒。馬六兒是來河北打帘子,這天生意好,上午打了一家,下午打了兩家,一拉晚兒就趕上了雨。倆人本來在一個胡同住著,又是在河北這麼個小鋪兒避雨相遇,一見面就覺著近了很多。馬六兒這天生意好,心情也好,看看外面的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就說,呆著也是呆著,要請王麻稈兒喝酒。王麻稈兒也不是愛沾便宜的人,倆人就合著買了一壺酒,又買了兩個菜。街上有句話,耍錢越耍越薄,喝酒越喝越厚。賭桌兒上甭管推牌九還是擲骰子,耍錢自然都想贏,想贏也就得動心眼兒,本來挺近的朋友,一動心眼兒也就遠了。但喝酒不一樣。喝酒得聊天兒,酒入寬腸酒入愁腸,一邊喝著聊著,掏心窩子的話就出來了,一掏心窩子,也就越說越近。王麻稈兒是第一次跟馬六兒喝酒,也是第一次離得這麼近,這時喝著酒,突然發現,馬六兒的兩隻手都有毛病,敢情是「六指兒」,在小手指的旁邊還支出一根小指頭,像長了個芽兒。這才明白,難怪馬六兒打帘子手笨。馬六兒這時喝了酒,也就不避諱王麻稈兒,一見他盯著自己的手看,就伸出來攥了攥說,其實我這馬六兒的名字,也就是這麼來的,當初一落生,我媽看著是個六指兒,就叫我小六兒,後來大了,我爸圖省事兒,給我取名就叫馬六兒。王麻稈兒這時看著馬六兒的這個六指兒,心裡一下有些過意不去。過去不知道,一直明里暗裡挖苦馬六兒,馬六兒有苦還說不出來。於是又要了一壺酒,要給馬六兒賠禮。馬六兒也是個臉兒熱的人,禁不住幾句好話,這一喝第二壺,話也就多起來,又說到自己的老婆。馬六兒的老婆個兒矮,用街上的話說,是矬,人不光矬,還長得黑,也胖,又矬又黑還胖,就像個黑地梨兒。可還有一樣兒,長得雖像個黑地梨兒,說話的聲音卻出奇地好聽,又細又甜。馬六兒夜裡跟老婆幹事兒,就把燈關了,不看人,只聽聲兒。馬六兒這時喝得有點兒大,也就口無遮攔,對王麻稈兒說,女人不能太俊,太俊了也是禍害,咱是憑手藝吃飯的,一天天在外面,弄個俊老婆擱家裡,且不說放心不放心,俗話說,好女就怕饞狼,再規矩的老娘們兒也架不住下三爛勾引,當年的潘金蓮要不是西門慶,換成東門慶,也不會有後來的事。馬六兒這麼說,本來是想夸自己的老婆,不料這話又把王麻稈兒給招了。王麻稈兒的老婆長得就俊,而且當初,就是他從別人手裡勾來的。現在馬六兒這麼一說,且把自己說成西門慶,臉上就有點兒掛不住。本來一頓酒喝得好好兒的,一句話,又在心裡系了疙瘩。

  王麻稈兒這回碰見老癟,已不是第一次。

  王麻稈兒跟來子近,老癟早就知道。當初老癟離家出走,幾天以後,就在街上碰見了王麻稈兒。當時王麻稈兒正從估衣街的東口兒出來,往北一拐要去南河沿兒,就覺著身後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回頭一看,竟是老癟。老癟才出來幾天,人已經戧毛了,臉上也都是漬泥。王麻稈兒看出來,他不像是偶然碰上自己的,應該有話說。但王麻稈兒不想摻和人家家裡的事,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就哼哼哈哈兒地打個招呼,想趕緊脫身。

  老癟卻沒放手,跟他說,你過來,有句話說。

  王麻稈兒一見走不了,只好跟著來到路邊兒。

  老癟掏出幾個錢,塞給王麻稈兒說,這個,你給來子,讓他娘兒倆吃飯。

  王麻稈兒看看他手裡的錢,又看看他,問,我怎麼說?

  這一下把老癟問住了。王麻稈兒回去把這錢給來子,來子肯定得問,怎麼回事,在哪兒碰見的他爸。老癟想了想,一時也想不出該讓王麻稈兒怎麼說。王麻稈兒實在不想管這事兒,就說,按說咱在一個胡同兒住著,又是這麼多年的街坊,我跟來子也不錯,幫這點兒忙不叫事兒,可我這人你知道,躲事兒,你家到底怎麼回事,你又是為嘛出來的,我不想問,也不想知道。說著掂了掂手裡的錢,可這事兒,你讓我為難。

  老癟吭哧了一下說,胡同里,你要不管,就沒人管了。

  王麻稈兒想了想,也是。於是就想說老癟幾句,居家過日子,有事兒說事兒,打盆兒說盆兒打碗兒說碗兒,你這麼不管不顧地把家一扔走了,這算怎麼回事?

  說著又搖了搖頭,再說,你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廟嗎?

  可沒等王麻稈兒說完,老癟已經挑起挑子走了。

  王麻稈兒為這事兒,還真傷了一番腦筋。來子跟他媽正沒錢吃飯,現在給他們把錢拿回去,當然能救急。可這錢是哪兒來的,來子肯定得刨根問底,自己一個賣雞毛撣子的當然沒這閒錢,就算有,跟來子的關係也沒到這份兒上。況且王麻稈兒也看出來,老癟讓他給來子捎錢,肯定不會就這一次,編瞎話兒一回兩回行,長了就得露餡兒。王麻稈兒想來想去,最後想出一個不叫辦法的辦法。回來見了來子,就說,當初他借了他爸一筆錢,數兒不算大,可也不算小,當時說好,一回還不上,就隨有隨還,現在他爸走了,還的這錢也就只能給他了。來子一聽,果然挺高興,這錢就如同是飛來的,也就沒多問。

  這以後,老癟果然又來找了王麻稈兒幾回。每回都沒準地方兒,經常是王麻稈兒扛著一垛雞毛撣子正在街上走著,老癟突然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王麻稈兒已跟來子說了,給他的錢,是還他爸的,這以後再給他捎錢回去也就好說了,況且王麻稈兒跟來子的關係本來就近,現在他娘兒倆又正是難的時候,幫這點兒忙也就幫了。但日子一長,還是不行。當初就算真跟來子他爸借過錢,也總該有個數兒,不能這麼沒完沒了地一直還下去。於是王麻稈兒就想到了馬六兒。王麻稈兒知道,馬六兒跟來子的關係也還行,就把這事兒跟馬六兒說了。說的意思是,別總自己給來子錢,讓馬六兒按自己說的,也跟來子這麼說,換個人給錢總還可信一些。馬六兒一聽,也就答應了。但馬六兒給來子送了兩回錢,也覺著不是長事。來子他爸就是個賣拔火罐兒的,剛夠家裡勉強吃飯,哪有這麼多閒錢東借西借?馬六兒跟王麻稈兒說,來子這小子比猴兒都精,日子一長,肯定不信。

  王麻稈兒嘆口氣說,先過一時說一時吧。

  那天晚上,王麻稈兒在包子鋪並沒說實話。他說頭一天晚上去針市街辦事,回來的路上碰見「唐記棺材鋪」的夥計送棺材,旁邊跟著老癟。其實不是這麼回事。他那天晚上去針市街,就是去「唐記棺材鋪」。「唐記棺材鋪」的掌柜叫唐老好兒,跟王麻稈兒是朋友。當初王麻稈兒的老婆死了,事情來得突然,手頭兒一時拿不出錢,唐老好兒就賒了王麻稈兒一口薄棺材。棺材當然沒有賒的,其實也就是白送。王麻稈兒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唐老好兒的這點好兒就記在心裡了。這以後,倆人也就成了朋友。王麻稈兒在街上朋友很多,見一次面,聊幾句話,下次再見了也就論朋友。但王麻稈兒跟唐掌柜不一樣,是實打實的朋友。

  天津人取地名有個習慣,先找一個地標建築,然後按方位叫,比如城裡文廟的西邊,叫「文廟西」,南城門的外面,叫「南門外」,北城門的裡邊,叫「北門裡」。在北門裡有一家賣壽衣的鋪子,叫「蚨記壽衣店」,掌柜的姓郁,叫郁逢蚨,跟王麻稈兒也是朋友。壽衣店雖然賣的是死人用的東西,卻最講究乾淨,本來是要入土的東西,但忌諱沾土,從掌柜的到夥計,手裡都離不開雞毛撣子。不光鋪子裡,門臉兒的窗欞玻璃也一樣,有土沒土都要撣幾下。王麻稈兒偶爾從鋪子門口過,見郁掌柜手裡的撣子毛兒禿了,就給扔下一個。買壽衣跟買棺材不一樣。人死了,天津叫「倒頭」,買棺材的,都是等人倒頭之後才買,沒有人還躺在床上吃藥,就已經把棺材擺在門口等著的。壽衣則不然,人還有口氣兒就得先買下,這也叫「沖」,本來人已經不行了,買了壽衣一衝,興許人就不死了。就算死,也得趕在咽最後一口氣之前把壽衣給穿上,老話講,這樣死的人才能得著。北門外有兩家棺材鋪,一家是針市街上的「唐記棺材鋪」,還一家在宮北大街,叫「徐記棺材鋪」。王麻稈兒跟「蚨記壽衣店」的郁掌柜聊天兒時常說,針市街的「唐記棺材鋪」出的壽材如何真材實料,那兒的唐掌柜為人又如何厚道。郁掌柜是買賣人,說幾回也就明白了,王麻稈兒跟這「唐記棺材鋪」的唐掌柜應該也是朋友。這以後,再有來買壽衣的,也就多句嘴,倘還沒備壽材,等用的時候,針市街的「唐記」最好。唐掌柜起初不知情,見來的主顧淨是打聽著來的,心裡還納悶兒,想著自己這字號沒這麼大名氣。後來才知道,都是北門裡「蚨記壽衣店」的郁掌柜介紹來的。再一問,敢情這郁掌柜跟王麻稈兒也是朋友,這才明白了。唐掌柜也是透亮人,壽材行本來有規矩,棺材都是讓大不讓小。這以後,只要是郁掌柜那邊介紹來的主顧,也就不拘大小,一概都讓。

  王麻稈兒這天晚上來「唐記棺材鋪」,是來跟唐掌柜喝酒。眼看又往年根兒走了,按慣例,買賣鋪子一到這時要答謝一下這一年生意上的朋友。王麻稈兒還不是一般的生意朋友,唐掌柜就托人從天穆村弄了一條羊後腿兒,想著晚上清靜了,跟王麻稈兒涮著鍋子喝兩盅。王麻稈兒來時已經大黑了。天底下的棺材鋪都是一個規矩,不能有亮兒,白天就黑,到了晚上就更黑。唐掌柜怕王麻稈兒不習慣,覺著瘮得慌,就特意在這邊拉了個小燈兒。倆人支上銅鍋兒,一邊涮著喝著,天南地北一聊,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夜。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棺材鋪歷來不打烊,哪個時候來人算哪個時候。唐掌柜知道來主顧了,讓王麻稈兒自己先喝著,就起身去開門。王麻稈兒沒回頭,一邊獨自喝著酒,聽見身後進來的是個男人。

  唐掌柜問,您是有事兒,還是,管個閒事兒?

  唐掌柜的這個問法兒也是這一行的生意口兒,話是繞著問的,倘對方說有事兒,就是自己家裡有了喪事,如果說是管個閒事兒,也就是給旁人幫忙。但這來人沒接這個茬兒,只說,要一口五尺的壽枋。一說壽枋,就不是一般的棺材了。棺材也分幾種,一種是用木板釘的,這種棺材的板子一般都不厚,且釘得方方正正,只能叫「匣子」,也叫「四塊半」。俗話說的,一個人「倘有三長兩短」,所謂「三長兩短」指的也就是這種棺材。還一種棺材就講究了,起鼓帶梢,裡面掛陰沉里兒,兩幫和底板兒還要前後探出一尺,看著就像一條船,又像一間房,這種棺材就叫「壽枋」。但成人的壽枋一般都是六尺以上,身量兒高一點兒的就得七尺八尺。唐掌柜一聽,這人要個五尺的壽枋,擔心買小了,回去裝不下,人進去了得松鬆快快,總不能屈著腿兒,而棺材這東西也沒有拉出去再拉回來的。

  於是隨口說了一句,哦,看來歲數兒不大啊。

  這人還沒接茬兒,只說了一句,送白家胡同的「石記鐵匠鋪」。

  這時王麻稈兒就聽出來了,這聲音有點兒耳熟。於是回頭朝這邊看了看。可他在燈底下,那人在暗處,看不太清。但王麻稈兒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是老癟。

  王麻稈兒的心裡一動,已經抬起屁股,想了想又坐下了。

  王麻稈兒知道白家胡同有個「石記鐵匠鋪」,但那邊去得少,不熟。老癟這大半夜的來給鐵匠鋪買棺材,說明他跟這鐵匠鋪的關係不一般。王麻稈兒的心裡擱不住事兒,第二天就跟馬六兒說了。馬六兒一聽也嚇一跳,老癟半夜三更的去給人買棺材,想半天,也想不出這是怎麼回事。馬六兒去白家胡同打過帘子,也知道有個「石記鐵匠鋪」。這鐵匠鋪的鐵匠叫老疙瘩,是個打洋鐵爐子的。馬六兒曾跟他打過交道,是個挺愛說話的人。這時想想說,老癟這棺材,是給老疙瘩買的?想了想,又搖頭說,不對,這老疙瘩挺軸實,不會說死就死啊?

  王麻稈兒說,甭管這棺材給誰買的,先說這事兒吧。

  馬六兒說,你的意思是說,這事兒,跟來子說不說?

  王麻稈兒說,眼下來子找他爸,可是已經找瘋了。

  馬六兒又想想,一時也拿不準主意。

  王麻稈兒說,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去找,那邊還不知怎麼回事,一鬧喪,事就大了。

  馬六兒說,那就等等吧,我先去打聽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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