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04 19:26:39
作者: 王松
來子十七歲生日這天出去拉了一天膠皮,帶回一個消息。
消息是從包子鋪聽來的。這天下午,來子拉著膠皮去李七莊送那個胖子,回來的路上又累又餓,好在掙了幾十個大子兒。一回到侯家後就直奔包子鋪,想著吃完包子,再給他媽捎回幾個。這時包子鋪里正熱鬧,來吃包子的人還在聽王麻稈兒說話。
王麻稈兒也住蠟頭兒胡同,是賣雞毛撣子的。王麻稈兒刨的雞毛撣子跟別人的不一樣。雞毛撣子分兩種,一種是死的,還一種是活的。死撣子一般是外行人刨的,撣子毛兒看著挺奓,可一撣土就趴了,得轉著抖摟幾下,毛兒才能再立起來。活撣子不一樣,甭管怎麼撣,撣子毛兒都是支棱的,像奓起毛兒的鬥雞。王麻稈兒的雞毛撣子不光是活的,且杆兒輕,毛兒長,看著挺密實,一抖摟又很蓬鬆,撣土不用撣,土都自己往撣子上跑。用尚先生的話說,可著這天津衛的城裡城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王麻稈兒這樣的手藝。但雞毛撣子再怎麼說也就是個撣子,賣不出錢,光靠這個也不夠吃飯。王麻稈兒還有別的生意。賣雞毛撣子得走街串巷,認識的人多,各家的事知道得也多。先是寶宴胡同的張三爺,想踅摸個撣瓶,還想要「老物兒」,王麻稈兒知道東醬房胡同的李四爺家裡有一個,是明成化年間的鬥彩,正嫌礙事兒,兩邊一說就成了。後來竹竿巷的年四爺想要一對杌子,王麻稈兒知道九道彎兒胡同的陳掌柜家裡有一對兒,正打算出手,一說又成了。日子一長,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誰家再缺嘛東西,只要跟王麻稈兒打聽就行,誰家有嘛物件兒想出手,也沖他說。王麻稈兒起初只是幫忙,兩頭賺個人情。再後來街上的人過意不去,就讓他從中騎個驢。王麻稈兒是透亮人,騎驢也騎在明處,再大的物件兒從不干暗中抽頭的事,在街上的口碑也就一直很好。
王麻稈兒整天在街上轉,知道的新鮮事兒也多。白天聽了,晚上回來路過「狗不理包子鋪」,就進來跟吃包子的人說。洋人攻打天津城的那年夏天,八里台子那邊整天響槍響炮,鬧得人心惶惶,街上也一時謠言四起。王麻稈兒晚上回來就說,是八國聯軍又打來了;這回朝廷的軍隊真急了,跟義和團聯手,先在東局子,後在火車站,最後又打到八里台子;這一回交火兒可是打的死仗,義和團個個兒都是好樣兒的,不怕死,且有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把洋人打怕了,已經退回去了。過了幾天,又來包子鋪搖頭說,這回可慘了,直隸提督聶士成戰死了,真是個爺們兒,跟洋人拼命身先士卒,讓洋人的大炮把腸子都炸出來了,還騎馬立在橋頭,不後退半步。說得包子鋪里的人都搖頭唏噓,包子也沒心思吃了。再後來,尚先生家裡的事,也是王麻稈兒從東門裡的文廟西聽來的。王麻稈兒說,這洋人也欺人太甚,先攻占了天津城,又成立了「都統衙門」,說要由他們來管天津,先把咱的大沽炮台拆了,接著又扒城牆;尚先生他爸和城裡的士紳去跟洋人交涉,可那些捲毛兒畜生哪聽他們的,還是硬把城牆給扒了;尚老先生氣不過,坐在家裡不吃不喝,就這麼愣把自己給活活兒餓死了。
王麻稈兒膽小,也懂深淺,知道有的事非同小可,也就不敢在外面亂說。可不說,擱在心裡又憋得慌,就經常來包子鋪。包子鋪的高掌柜是厚道人,平時也愛看直理,門口兒的街上有嘛事,常出來說句公道話。在他這兒說話,只要別出大格兒也就不會有毛病。來包子鋪的人漸漸就不光為吃包子,傍晚過來,要兩碟包子,一碗稀飯,一邊吃著喝著,就為聽王麻稈兒說外面的新鮮事。高掌柜也看出來了,王麻稈兒給包子鋪帶來不少生意,後來也就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優待,傍晚再來,吃包子要錢,喝稀飯不要錢,白喝。這以後,王麻稈兒也就沖這個白喝,每天傍晚從街上回來,第一件事先來包子鋪。
這個晚上,來子來包子鋪時,王麻稈兒的新鮮事已經說到了最後,圍城轉的白牌兒電車,剛通車時沒人敢坐,現在擠都擠不上去,試著坐了一回,還真嚇人,別說膠皮,比馬車都快,繞城轉一圈兒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兒;當初的東浮橋改成鐵橋了,成了一個囫圇個兒的,這回穩當多了,聽說以後連電車都能開過去。來子進來時,王麻稈兒正說到「權仙茶園」。這「權仙茶園」是在法租界的葛公使路與巴黎路的交口兒,聽說馬上要放「光影兒戲」了,這「光影兒戲」,洋人也叫「電影」,比真人兒演的還好看。王麻稈兒說到這兒,朝左右看了看,又壓低聲音說,頭兩天的晚上,金鋼橋那邊響了一夜的槍炮,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旁邊的人說,不知道。
又有人問,怎麼回事?
王麻稈兒先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飯,然後才把聲音壓得更低地說,革命黨舉事了,聽說這回起義,攻打直隸總督府的是北方革命軍,可打了一夜,沒打下來,還死了不少人,後來革命軍的人就都撤了。王麻稈兒說著,又看看周圍的人,昨天晚上,我去針市街辦事,回來已是半夜,碰見「唐記棺材鋪」的夥計去送棺材,你們猜,旁邊跟的人是誰?
立刻有人問,誰?
王麻稈兒說,老癟。
眾人一聽,都愣了。
老癟一年前出走,不光蠟頭兒胡同,街上的人也都知道。一個男人突然扔下家走了,為嘛走的,跟誰走的,這裡邊有沒有女人的事,街上也就眾說紛紜。但說得最多的還不是這件事,而是老癟這個人。男人別管為哪種事,不想在家呆了也好,看上了別的女人也罷,要走只管走,這沒嘛可說的。但老癟的兒子還沒長成,老婆又是個癱子,整天炕拉炕尿,先別說得有人伺候,至少他娘兒倆得吃飯,一個老爺們兒,說走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扔下走了,這就有點兒不地道了。要是別的男人也就罷了,還是老癟。老癟這些年在門口兒的街上是出了名的老實厚道,平時連句整話也說不出來,從早到晚就知道一邊幹活兒一邊讓他老婆數落,本來門口兒的街坊都替他抱不平,說他嘴笨,窩囊。這回倒好,敢情窩囊人也能幹出這種混帳事,一下子來個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了。一年前這一走,挺大個活人就像一股煙兒似的散了,再沒一點兒消息。街上的人還都納悶兒,懷疑他掉進海河淹死了,或者已離開了天津。這時一聽王麻稈兒說,他大半夜去針市街上的「唐記棺材鋪」買棺材,就更摸不著頭腦了。
王麻稈兒又張張嘴,一下說不出話了。
王麻稈兒不光膽小,也怕事,可嘴又不好,為這沒少給自己惹麻煩。其實他平時跟來子的關係最好。但這會兒明白,這種事說小小,說大也大,小了也就是個閒扯淡,街上叫「扯閒白兒」,當個新鮮事兒一說一聽也就過去了,可真大了就是麻煩,鬧不好還得出人命。這麼一想,就打算趕緊脫身。可來子這會兒已經急了,一把揪住他說,你快說啊,他去哪兒了?!
王麻稈兒的臉也白了,支吾著說,他後來去哪兒,我,真沒看見。
來子聽了,慢慢鬆開手。
這時一回頭,又看見了馬六兒。
馬六兒也正坐在旁邊吃包子,一邊吃,不住地搖頭嘆氣,好像有話,又不想說。
馬六兒也住蠟頭兒胡同,是打帘子的。帘子也分兩種,一種是棉布帘子,還一種是竹帘子。侯家後的大戶人家和買賣鋪子一般不用竹帘子,講究一點兒的用蝦米須的帘子,用竹帘子的都是小門小戶。且這竹帘子是擋蒼蠅蚊子的,只在夏天用,用街上的話說也就是「半年閒」。馬六兒每年一開春先打竹帘子,到了下半年,入秋以後再做棉布帘子。棉布帘子是冬天用,也是「半年閒」,這樣兩個「半年閒」合一塊兒,也就正好一年。馬六兒的棉布帘子不用自己親手做,街上單有「縫窮的」,找這種「縫窮的」人家兒做了,只要收過來拾掇一下也就行了。但是打竹帘子就得憑手藝了。馬六兒手笨兒,本來幹不了這一行。但他的手笨嘴卻不笨,平時在街上走家串戶打帘子,最會跟女人嘮家常。天津人把結了婚的女人叫老娘們兒,胡同里的老娘們兒平時在家閒著沒事,一沾聊天精神兒就來了。馬六兒的嘴不光不笨,還有個本事,見嘛人說嘛話,甭管家長里短兒,一嘮就能跟這些老娘們兒嘮到一塊兒。老娘們兒的手自然都巧,打帘子這點事兒又不複雜,一看就會。馬六兒也就不用自己動手,只要坐在旁邊找個話頭兒,這樣東拉西扯地陪著聊天兒,讓本家兒女人自己干就行了。
這時馬六兒已吃完包子,放下筷子就起身走了。來子趕緊追出來,在後面跟了幾步,叫住馬六兒。馬六兒知道來子在後面,只好站住了,慢慢轉過身說,你想問你爸?
來子過來說,是。
馬六兒先嘆了口氣,說,我也是聽人說,可不敢保准。
來子說,別管保准不保准,你就說吧,我非得找著他。
馬六兒說,好吧,我一說,你也就一聽,他好像,在白家胡同。
來子問,他去那兒幹嘛?
馬六兒說,那邊,有個女人。
來子一聽就明白了。
馬六兒又說,我只能說到這兒,再往下,你就別問了。
說完就轉身走了。
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說,聽我一句勸,別再找他了。
來子愣著眼,看著馬六兒。
馬六兒又說,聽說,他在那邊兒挺好。
說著又衝來子擺了擺手,就扭頭走了。
來子這天晚上犯了個錯誤。本來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猶豫,這事兒跟他媽說不說。他當然知道他媽的氣性。當初他爸走,她一口氣沒上來就癱了,這回這事兒要跟她說了,弄不好就得背過氣去。可不說,也不是長事。現在他媽一宿一宿地不睡,嘴裡一直念念叨叨地罵那個老王八蛋。自從來子他爸一走,她就叫他老王八蛋;最後想來想去,晚上到家,就還是跟她說了。來子想的是,這事早說晚說,早晚得說,早說了,也就讓她死心了。
可沒想到,來子他媽聽完,當天夜裡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