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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24-10-04 19:26:36 作者: 王松

  來子不到八歲時,惹了這場禍,用一根破鐵杴把兒一口氣砸了門口兒街坊的幾十個拔火罐兒,害得他爸老癟在胡同里灰頭土臉,出來進去都抬不起頭。

  又過了一年,來子他媽就癱了。

  來子他媽娘家姓胡,在胡同里官稱胡大姑。叫大姑,意思是能說會道兒,敢切敢拉,用尚先生的話說,是手一份嘴一份。胡同的人都知道,胡大姑性子急,脾氣也大。

  楊燈罩兒最怵胡大姑。楊燈罩兒在法租界混過事兒,會說幾句洋話。後來不知為什麼,跟洋人鬧掰了,但在街上見了洋人還愛搭咯。一次來子正在胡同口玩兒,楊燈罩兒跟兩個洋人從街上走過來。楊燈罩兒看見來子,先跟這兩個洋人說了幾句話,就朝這邊走過來。來子這時也已看見這兩個洋人。來子平時怕洋人,黃頭髮藍眼珠,都跟大洋馬似的,看著瘮人。這時楊燈罩兒過來,蹲在他跟前,眯起兩個小眼兒問,想學洋話嗎?

  來子雖怕洋人,也覺著新鮮,就點頭說,想學。

  楊燈罩兒說了一句,怕怕。然後讓來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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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子試著說了一遍,挺像。

  楊燈罩兒高興了,讓他再說一遍。

  來子又說了一遍,這回更像了。

  楊燈罩兒就拉著來子來到這兩個洋人跟前,讓他把剛學的洋話再說一遍。來子仰頭看看這兩個洋人,又說了一遍,「怕怕」。這兩個洋人一聽樂了,連連點頭。一個洋人還掏出一塊糖塞給來子,豎起大拇指說,太比安!太比安!楊燈罩兒樂著對來子說,洋人誇你呢。接著又一本正經地說,記住,以後在街上見了洋人,就這麼說。當時旁邊的人看著好奇,問楊燈罩兒,教來子說的這句洋話是嘛意思。楊燈罩兒這才捂著嘴說,是法國話,讓他叫爸爸。

  後來這事兒讓胡大姑知道了。一天下午,楊燈罩兒從街上賣帽子回來。楊燈罩兒賣帽子沒門臉兒,只是擺攤兒,攤兒是一輛平板車,能推著到處去。但他自己不推,雇個夥計給推,他像個掌柜的倒背著兩手跟在旁邊。這時一進胡同,胡大姑就拉著來子迎過來。蠟頭兒胡同挺寬,能並排走兩輛馬車,可胡大姑往楊燈罩兒的帽子車跟前一站,把路擋住了。楊燈罩兒正低頭尋思事,抬頭一看是胡大姑,知道來頭兒不善,定了定神問,嘛事兒?

  胡大姑沉著臉,指指來子,看著楊燈罩兒說,你叫他怕怕,叫。

  楊燈罩兒明白了,擺手樂著說,鬧著玩兒,那天是鬧著玩兒。

  胡大姑的眼立起來,你們家鬧著玩兒,滿街叫爸爸是嗎?!

  楊燈罩兒一見胡大姑真急了,也酸下臉說,沒想到,你們家人這麼不識逗,得得,以後不逗了。楊燈罩兒這麼說,是想給自己找個台階兒。正要一抹臉兒過去,不料胡大姑一巴掌扇過來。這一巴掌還不是扇,扇是橫著,她是從上往下,是拍,拍的勁也就更大。只這一下,啪地就給楊燈罩兒拍了個滿臉花。楊燈罩兒沒想到胡大姑下手這麼狠,一下子給打蒙了,跟著鼻子嘴裡的血就都流出來。胡大姑拍了這一巴掌還不解氣,又轉身一腳把楊燈罩兒的帽子車踹翻了,然後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想沖洋人叫爸爸,你叫!把你媽送去我也不管!以後再敢教我兒子不說人話,我把你腦袋塞褲襠里,你信嗎?!

  說完,就拉著來子轉身走了。

  胡大姑沒癱時,在家幫來子他爸老癟拉拔火罐兒的坯子。胡同的人沒事兒時,都愛來看老癟兩口子拉拔火罐兒,來不光是看手藝,也為聽胡大姑怎麼數落老癟。胡大姑數落老癟,能一邊踩著轉滾子數落一上午不帶重樣兒的,中間還不留氣口兒。最常數落的一套話是,我上輩子幹了多少蔫壞損的缺德事兒才嬜了你這麼個沒骨頭沒囊氣沒腦袋沒屁股掉了腰子沒胯骨軸兒的倒霉爺們兒真你媽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有一回,在文廟西「撂地兒」說相聲的「大糖人兒」來包子鋪吃包子,蠟頭兒胡同的人讓他把這套話學一遍。「大糖人兒」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最會說繞口令兒,可胡大姑的這套話學了幾遍,愣沒學上來。

  這年的年根兒底下,胡同里來了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這女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臉橫絲肉,前後挑著幾十個鐵絲燈籠像挑著兩座小山兒。進了胡同剛吆喝兩聲,來子跑過來問,燈籠怎麼賣。這女人不知是夜裡沒睡好,還是剛在哪兒打完了架,好像頂著一腦門子官司,沒回頭說了一句,論對兒賣。來子又問,買一個賣嗎?這女人說,不賣,連辦喪事兒的都掛倆燈籠,哪有買一個的!這話就太難聽了,還不光難聽,大年根兒底下的也犯忌。胡大姑正在院裡和泥,一聽就不幹了,出來用一隻泥手指著這女人的鼻子問,你會說人話嗎?

  這女人也不含糊,迎過來反問,這就是人話,你不懂啊?

  胡大姑瞪著她,人話有你這麼說的嗎?

  女人反問,你說怎麼說?

  胡大姑問,長這麼大,你媽沒教過你?

  女人又反問,教沒教過,你管得著嗎?

  胡同里矯情就怕這樣,硬可以,但不能兩頭兒都硬,有一邊稍軟一點兒,找個台階兒也就過去了。一個比一個硬,戧著碴兒一句頂一句地說,天津人說話這叫「拱火兒」。一拱火兒不光兩邊都沒了退路,火兒也越拱越大,這就沒法兒收場了。這時,這女人的幾句話一下子就把胡大姑的火兒給拱起來,也是這個早晨老癟急著走,臨出門時,拔火罐兒的挑子把剛熬的半鍋棒子麵兒粥碰灑了,胡大姑剛跟他著了一通急,正憋著一肚子邪火兒,一聽這女人這麼說,一擼袖子就撲上來,嘴裡罵著,你個有×下沒×管的,我今天就替你媽教教你!

  一邊罵,一隻泥手就掄圓了扇過來。

  她這一回是扇,手是橫著過來的,由於勁兒大還掛著呼呼的風聲。但胡大姑是左撇子,扇過來的是左手。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沒注意,也是打慣了架,本能地一躲左臉,反倒把右半邊臉給胡大姑送過來。胡大姑整天和泥,又幫老癟拉拔火罐兒的坯子,手像男人一樣又粗又厚,這一巴掌鑿鑿實實地扇在這女人的右臉上,啪嘰一聲,登時扇出一個大泥巴掌印兒。

  這一下就捅了馬蜂窩。

  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嗷兒的一聲扔下挑子就蹦起來。

  這女人是鍋店街東口兒的,綽號兒叫「母老虎」,不光兇悍,且力大無比,而且還渾不講理,家門口兒的街坊都打遍了,沒不怕她的。她哪吃過這樣的虧,這時把挑子一扔,一個餓虎撲食就張著兩手沖胡大姑抓過來。她本來是想抓胡大姑的頭髮,但胡大姑已看出她的企圖,搶先一步揪住她的一縷頭髮又往自己這邊一拽。這女人一疼更急了,立刻跟胡大姑撕巴起來。但這一撕巴就看出來了,雖然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身大力不虧,顯然不是胡大姑的對手,兩個回合就讓胡大姑按在地上。這女人也不示弱,一反手,又一把抓住胡大姑的胳膊。這一抓胳膊就壞了,這女人是做鐵絲燈籠的,整天擰鐵絲,兩隻手就像兩把老虎鉗子。她在胡大姑的胳膊上只這一抓,胡大姑哎喲一聲就蹲下了,跟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不能動了。

  等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挑上挑子得勝走了,來子才去把尚先生叫來。

  尚先生也懂骨傷。先把胡大姑的胳膊捋了一下,皺著眉說,這女人的手勁兒太厲害了,這是骨折。又說,幸好骨頭沒斷。尚先生說,骨折跟骨斷還不是一回事,中醫講,骨折是正骨,骨斷就是接骨,正骨他還行,倘是接骨他就沒辦法了。但尚先生給胡大姑把骨頭正好,胡大姑動了動,還是站不起來。這才發現,事情遠比骨折還要嚴重。

  尚先生又摸了一下胡大姑的脈象,搖頭說,這是彈了。

  尚先生說的彈了,意思是「彈弦子」了。「彈弦子」本來是指彈一種叫「三弦」的樂器,茶園裡唱大鼓的都用這種樂器伴奏。但天津人說「彈了」,是指「中風」,也就是俗話說的半身不遂。因為半身不遂的病人都是一個胳膊端在胸前,看著像彈三弦,所以才這麼說。尚先生對胡同里的人說,胡大姑的性子太急,性子急的人氣性也就大,這氣性大不是好事,氣走肝,肝痹則氣滯,所以吃藥還在其次,關鍵是,以後不能再跟老癟著急生氣了。

  尚先生是個話到嘴邊留半句的人,他的話不能說到哪兒聽到哪兒,還得後咂摸。他說胡大姑得了半身不遂吃藥還在其次,關鍵是不能再跟來子他爸生氣著急了,其實這裡還有一層意思。尚先生已看透胡大姑的脾氣,知道她人「彈了」,可嘴不會「彈」。但這時,胡大姑跟老癟的實力已不比從前。從前胡大姑跟老癟急,再怎麼數落怎麼急,老癟都不吭聲,那是因為怕她。老癟這些年賣拔火罐兒,也已練得膀大腰圓,可真動起手來還是不是胡大姑的對手。倒不是胡大姑比他壯,或比他勁兒大,而是胡大姑能抓能撓。當初老癟不知深淺,曾吃過這個虧,讓胡大姑罵急了也還嘴,再急了也跟她動手。但胡大姑雖是女人,體力不占優勢,出手卻極快,且穩准狠,經常倆人一交手,老癟還沒醒過悶兒來,胡大姑的手就已先到了。胡大姑的手上還留著指甲。這留指甲也有學問,長了容易折,短了又撓不著肉。胡大姑的指甲永遠留得不長不短,撓得還准,只三兩下就把老癟的臉撓花了,再狠一點兒還能撓得一縷一縷的肉絲子耷拉在腮幫子上。老癟疼也就罷了,可賣拔火罐兒得上街,舉著這一臉的血道子沒法兒出去見人。有幾回過來,也就甘拜下風,甭管胡大姑再怎麼數落怎麼罵,只給個耳朵聽著了。可現在不行了,胡大姑「彈弦子」了,她再想像過去那樣騎在老癟的頭上作威作福,就得尋思尋思了。蠟頭兒胡同的人都知道,老癟雖是個悶葫蘆,也不是好脾氣,過去不吭聲那是過去,現在真犯起渾來,胡大姑又已經半身不遂,真給她一下子也得挨著。

  其實尚先生的這番話,這層意思還在其次,另外還有一層更深的深意。頭年夏天,下了一場大雨,老癟忘了把拔火罐兒的坯子搬進屋,結果讓雨一淋都成了爛泥。胡大姑又整整罵了他一宿,高一聲低一聲,還是不留氣口兒,一胡同的人一夜都沒睡踏實。老癟第二天一早挑著挑子出去,這一走就三天沒回來。到第四天,胡大姑沉不住氣了,打發來子去街上打聽。天快黑時,老癟挑著挑子回來了。一問才知道,是讓巡警抓進了局子。那天胡大姑一宿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早晨挑著挑子出去,窩了一肚子火兒,買賣也不順,轉了一上午一個拔火罐兒沒賣出去。餓著肚子遛到下午,實在走不動了,就來到南河沿兒,想找個地方喘口氣。這時河邊有幾個洋人,在草地上鋪了塊白布,堆了一堆啤酒,正玩兒搗皮拳兒。一個大鬍子洋人看樣子喝得有點兒大,見老癟坐在旁邊,就過來拉他,意思是想跟他比試比試。老癟的心裡正沒好氣,沒搭理他。這大鬍子不死心,突然在老癟的頭上給了一下。這一下老癟急了,抄起一個拔火罐兒就朝這大鬍子洋人砸過去。大鬍子沒防備,正砸在腦袋頂上,血刺的一下就冒出來,翻著白眼兒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旁邊的幾個洋人一見不幹了,立刻都撲過來把老癟圍在當中。就這樣,老癟被抓進警局,在裡邊蹲了三天。但蹲了三天局子還是小事,關鍵是老癟回來說的一句話。他對胡同的人說,三天還是少了,再多關幾天就好了。

  有人問,為嘛?

  他說,局子裡蹲著,比在家裡舒心。

  所以,尚先生提醒胡大姑,別再跟老癟生氣著急,更深一層的意思也就在這兒。倘再把老癟罵急了,他扔下這個家一走,胡大姑就真得抓瞎了。

  但胡大姑畢竟是個急性子,急性子的人心也都淺,並沒咂摸出尚先生的這一層深意。自從得了半身不遂,嘴皮子反倒更利索了。過去數落老癟,是一邊幹活兒一邊數落,得一心二用,現在不能動了,反倒可以坐在旁邊,一邊看著老癟幹活兒一心一意地數落。其實這時,來子已看出來,他媽再數落他爸,他爸雖還不吭聲,但眼神兒已跟過去不一樣了。

  老癟過去拉拔火罐兒的坯子,跟胡大姑有分工,篩土和泥,蹬轉滾子,這些粗活兒都是胡大姑的,老癟只干細活兒。坯子拉出來,老癟再挑到西營門外。那邊有幾家磚窯,老癟都認識,跟人家說幾句好話,再幫著推車裝半天兒窯,拔火罐兒也就捎帶著給燒出來。拔火罐兒只在爐子上用,也就是拎上拎下,本來不用太結實。但磚窯里燒的是磚,燒磚得用大火,工夫兒也長,這一燒就結實了,一敲噹噹兒響,比炮彈還瓷實。自從那次來子砸了門口兒街坊的拔火罐兒,雖然後來包子鋪的高掌柜把事兒都攬下了,胡大姑還是記住了楊燈罩兒的話。楊燈罩兒這人雖然不靠譜兒,可話說得也確實有道理。拔火罐兒不能太結實,得有個用壞的時候才有回頭客,一口氣幾十年用下去,能傳輩兒,賣拔火罐兒的就得餓死。既然燒窯的火候兒不能改,就在坯子上改。過去拉坯子,土篩得太細,土一細泥也就細,燒出來自然瓷實。現在就別篩這麼細了,土一粗,燒出來的拔火罐兒就酥,一酥自然也就容易碎。

  但老癟一聽堅決不干。

  老癟的拔火罐兒雖然沒字號,連個牌子也沒有,可這些年從侯家後到水西莊,從北大關到南門臉兒,一提「老癟拔火罐兒」沒有不知道的。當初曾有一輛從西營門外過來的牲口大車,拉了滿滿一車青磚。走到五彩號胡同一顛,車軸斷了,眼看這大車一倒,連駕轅的牲口都得壓死。就在這時,老癟挑著挑子從那兒路過。他拿了一個拔火罐兒往車軸底下一墊,一車磚立刻就穩穩地頂住了。這以後,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老癟拔火罐兒」硬得能頂住車軸。老癟為讓自己的拔火罐兒好認,每拉一個坯子,還特意在口兒上捏一下,就為讓它有個「癟」的記號。這時聽胡大姑一說,讓他成心做得酥一點兒,一下就急了。但他急,也沒敢說太急的話,只是吭哧著說,他就會做「老癟拔火罐兒」,別的不會做。

  也就是老癟的這句話,又讓胡大姑急了。

  胡大姑自從嫁過來,這些年數落老癟,哪怕是數落錯了,老癟也從不敢頂嘴。現在自己彈了,老癟就明顯膽兒大了,數落他,也敢還嘴了。胡大姑彈弦子以後,每天都拄著一根破鐵杴把兒出來,讓來子搬個板凳,坐在門口兒看著老癟拉坯子。這時一聽老癟這麼說,就用破鐵杴把兒一邊戳著地,又開始不留氣口兒地數落。但胡大姑這時並沒注意,倘在過去,她這樣數落老癟,老癟也就是給個耳朵,自己該幹嘛還照樣低著頭幹嘛。可這次不是了,他雖然也沒停手,卻不時地回頭朝這邊瞄一眼,像有話在嘴裡轉,只是沒說出來。

  第二天一早,老癟又像往常一樣挑著一挑子拔火罐兒出去了。這一走,就再沒回來。到第三天,來子他媽突然有了預感。畢竟是這些年的夫妻,這時再回想,老癟這幾天看自己的眼神,心裡就明白了,看來這回,這個老王八蛋肯定不會回來了。

  這一想,心裡一氣,再一急,一頭就栽到地上。

  這以後,也就徹底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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