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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6:01 作者: 許開禎

  歷經數年風雨的下河院終於走向太平,仿佛不再有任何力量能破壞它的安寧與和諧。雪落雪融,油坊的榨油聲從喧囂走向平靜,這個冬天是少奶奶燈芯一生中最溫情難捨的日子,她的腳步穿梭在下河院與油坊之間,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奔波的一段路,生命的希望和未來的暢想在日復一日地奔波中被無限拉長,延伸到一個目光無法抵達的遠處。

  縹縹緲緲的愛情似乎跟白雪一樣聖潔而美妙。

  它讓兩個人在下河院和油坊之間,踩出了一條相思的路。

  所有的災難和不幸都為這條路讓道,好像一踩到這條路上,幸福便像沙河水一樣滔滔不息。

  突然有一天,少奶奶燈芯邁向油坊的步子終止了。

  路斷了。

  少奶奶燈芯驚恐地盯住路,不相信自個兒到現在還能把路看錯。

  可她確確實實看錯了。人世上,有哪條路不是危機四伏,不是險象叢生?愛情,幸福,夢……少奶奶燈芯縱聲一笑,感覺自個兒真是荒唐,人世真是荒唐。

  菜子將要榨完的這個後晌,少奶奶燈芯忽然叫住木手子,跟他說夜裡出趟門。一直被濃重的心事鎖緊愁眉的木手子聽完少奶奶燈芯的交代,臉上立刻漾起明亮的笑容,快快收拾好東西,沒等天黑就催少奶奶上路。

  夜幕低沉,溝色掩在一片黑暗中,少奶奶燈芯跟著木手子朝溝外走去。兩個人一路無話,只有沉沉的腳步聲洞響在溝谷。天已還暖,冰封的大地泛出濕氣,通往溝外的山道曲曲彎彎盤桓在山坳里,像伏在山上的一條巨蛇。這是通往溝外的唯一路徑,也是一條讓溝里人望而生畏的險要之路。少奶奶燈芯徑直將木手子領到目的地,說:「就在這兒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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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手子放下手中的杴跟洋鎬,借著黑夜四下看了看,這兒是一個下坡道,陡峭的山路在坡上拐個彎,急急地朝下延去。路面剛夠一輛車過去,往南是直入雲霄的陡壁,往北是一懸到底的危崖。單從山勢看,這兒比黑雞嶺還險要。木手子掄起洋鎬,朝堅硬的路面刨去。冬盡春至的日子,夜風雖寒卻有了濕軟的春意,吹得人身上痒痒。費力將凍層揭開,下面便是濕土了。木手子越挖越順手,越挖越有勁。他在腦子裡忍不住罵自己,蠢呀,蠢,少奶奶是誰,縱使一溝人合起來算計她,也未必能是對手。

  天色薄明時坑已挖好,比屋小比棺材大,木手子左右踏了幾次,確信足夠了才攀著坑壁爬上來。一堆火映出燈芯孤單的影子,她坐在火邊,像在想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木手子卷了根煙,接下來的時間他必須靠煙來平靜自己。他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能問,其實也沒問的必要,不是一切都在心裡清清楚楚寫著麼?這個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初到下河院的那個日子,想起了飢餓難忍的目光,後來,後來就想成了一生,人這一生呀,木手子心裡發了聲長長的嘆息。

  騾子的踢踏聲噔噔噔響了過來,木手子收起遐想,順聲音望過去。騾車終於爬上坡頂,過重的車子讓騾子出了一身汗,熱氣升騰在清晨的薄霧裡,有一份壯觀。七驢兒也是滿頭大汗,他幫騾子掛了偏套,一條繩搭在肩膀上,那樣兒就像他也是一頭騾子。上坡後他歇緩片刻,取下肩膀上的繩套,呼出跟騾子一樣的長氣,然後,望一眼下坡。這一眼,望得他十分陶醉。七驢兒在晨光里笑了,笑得好不舒暢,好不愜意。縱身跳上騾車,坐在車頭上,兩腿叉開,襠里是順坡疾走的青騾子,兩手拽著韁繩,吁吁叫著,在清晨鮮活純淨的空氣里朝溝底奔去。

  車上滿載著油桶。少奶奶燈芯再次聞到了西廂房曾聞到過的那股清油味兒。

  這個早晨的七驢兒看上去格外精神,他被無比美好的願望燃燒著,想想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下河院女人的身心,七驢兒沒理由不興奮。他在跟下河院女人一次次偷情中終於體驗到了人生的快樂,是啊,還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麼?

  一邊摟著女人粉白的身子,一邊源源不斷地將下河院的清油運出去,七驢兒覺得他比任何一個想從下河院撈到好處的人都聰明,也都成功。這一刻他無不得意地想起管家六根,想起二拐子,想起馬巴佬,誰能有他的計謀和遠略哩。下坡的一瞬,他想起等在溝外家裡的弟弟,用不了幾年,他會給他一個富有的家,娶一房美白如玉的媳婦。

  坡太陡,走不多遠騾子便失去了耐心,沉重的車子以巨大的慣力推著騾子在陡峭的山路上飛奔而下,七驢兒有些驚詫,騾車似乎有點兒失控,他的叫聲開始緊起來,同時,心裡也有些後悔,不該裝這麼多。可這是最後一趟了,油一榨完,想裝也沒法兒裝了。就在七驢兒吁吁的大叫聲中,山道上突然閃出一團紅,騾子是最見不得紅物的,立時,被油車催命似的攆著的騾子長嘯一聲,四蹄在山道上發出一片狂,掙脫七驢兒手裡的韁繩,不管不顧地瘋跑起來。

  似在瞬間,又似經歷了漫長的等待,一聲巨響過後,山谷再次恢復了寧靜。

  木手子挖下的坑裡,騾子直直栽斷了脖子,七驢兒的身子伏在騾子上,脖子彆扭地擰了個彎,將一雙不明不白的大眼驚在了外面。油桶沉沉地壓住他整個身子,黃澄澄的清油溢出來,淹住他整個身子。

  晨光已將山谷照得通亮,寂靜的山道上,除了一股塵煙什麼也不見。少奶奶燈芯站起身,雙手抱著隆起的肚子,朝坑一步步邁去。木手子搶前頭攔住她說:「回吧,有甚看頭。」

  少奶奶燈芯略顯吃力地掉轉身子,跟著木手子踏上返回的路。是啊,有甚看頭,不用看就能猜想到坑裡的一切,看了反而讓人心裡不踏實。

  「七驢兒走了,他走了,走了呀。」一路,少奶奶燈芯就這樣念叨著。

  他不該走的呀!多麼乾淨一個人,多麼聰靈一個人,咋就也走了呢?

  她雙手抱著肚子,裡面的孩子在撲騰撲騰跳,像是要急著撲出來。少奶奶燈芯說,你急個甚哩,這亂的世界,難道你也急不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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