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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59 作者: 許開禎

  菜子溝下河院少奶奶燈芯終於全面執掌了下河院大權,東家莊地這個秋天裡異常得衰老下去,終日摟著傻孫子牛犢,躺在下河院的老樹下不起來。男人命旺再次被拴進北廂房,二拐子的丫頭蒿子終日侍候著。

  木手子新房蓋好的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特意拿了炮仗去賀喜,溝里看熱鬧的人見她目光灼灼,神采飄然,呼前喝後,威風一點不比當年的東家遜色。這個正午一條驚人的消息在溝里迅疾傳開,下河院打今年起租子全都減到五成,自墾的荒地收成全部歸己。這可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呀,立時,溝里關於新東家燈芯的美言如清油橫溢的香味繚繞得整個溝谷風都走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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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山中醫劉松柏騎馬前來的這天晌午,少奶奶燈芯正在懲處一對姦夫淫婦。中醫劉松柏缺了一條腿,是在黑雞嶺採藥時掉崖下摔斷的。那地兒恰是燈芯轎子險些摔下的地兒,本來半崖里一條腿掛在樹上,算是救下了命,誰料滾下的石頭不偏不倚重重砸在腿上,當時便斷了。他拄著拐杖,伙在熱鬧的人群里,見女兒拿著刺刷無情地抽打下賤的淫婦,眼裡完全沒了頭次代公公莊地懲治時的不安和羞恐,從頭到腳讓威嚴和神聖襯托著,中醫劉松柏懸著的心才踏踏實實落了地。長達半生的努力終於修成正果,走出人群,仰望著妹妹松枝墳塋的方向,長長舒了口氣。

  多年前的往事禁不住浮上心頭,後山中醫劉松柏騎著毛驢進了下河院,東家莊地不屑的目光打量他很久,看不出其貌不揚的劉松柏有甚特別,居然年紀輕輕就被人喚做神醫。引他到了上房,從被窩裡抽出二房水上漂細如雞腿的胳膊,中醫劉松柏三根手指捏上去,把了好久,最後緩緩說:「五服藥下去,估摸著能有轉機。」

  沒等三服咽下,二房水上漂孱弱的身子竟有了力氣,躺炕上能說話了。東家莊地簡直不敢相信奇蹟,一口一個神醫叫得劉松柏驚亂不安。兩個人很快成了莫逆。等五服吃完,二房水上漂掙彈著下地時,東家莊地愁雲般化不開的心事已在中醫劉松柏的運籌中了,於是,十六歲的妹妹松枝在看似隨意實則深謀遠慮後提到了桌面上,在二房水上漂身上抱了半生指望的東家莊地心終於動了,迎娶三房的事定了下來。

  三房松枝進門一年後的一個雨夜,一頭青騾子急急奔向後山,二房水上漂舊病突發,躺在炕上呻吟不止。中醫劉松柏顧不上歇氣,急急給病人把脈,這次他的神情遠比東家莊地沉重,從睡屋出來一言不發,握著毛筆的手抖動不止。東家莊地從他的目光里看到不祥,委婉地說:「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說完便心事重重進了三房睡屋。

  一服藥下去,水上漂疼得滿炕打滾,疼叫聲讓東家莊地心亂如麻,半是猜疑半是認真地問:「你下的到底啥藥呀?」中醫劉松柏自言自語說:「明兒晌午下不了炕,就準備棺材吧。」說完跳上青騾子,回後山去了。

  二房水上漂並沒像東家莊地預想的那樣很快斃命,次日晌午還掙扎著走到屋外,沖陰沉的天空巴望了幾眼,又到後院看著膘肥體壯的馬說:「人還不如一頭牲口。」語氣里絲毫不掩蓋彌留人世時的哀傷恨憾。這樣的日子居然延續了五六天,正在東家莊地大嘆神醫就是神醫的空兒,睡屋裡一聲鈍響,二房水上漂一個跟斗栽倒,再也不說話了。

  二房水上漂死後渾身青黑的症狀讓娘家人馬巴佬和聞訊趕來弔喪的親戚一口咬定是中醫劉松柏下了黑手,馬巴佬的老娘甚至抓著東家莊地的手長久地跪著不肯起來,定要讓他答應為冤死的女兒報仇。

  往事如煙。中醫劉松柏看到短命的妹妹至死未能悟透的心機,終於在女兒身上得以輝煌實現,心血沸騰,神氣蕩漾,女兒堅定自信的目光再也不用他擔憂了。

  送走中醫爹,少奶奶燈芯在舒暖的陽光下伸了伸腰,心氣激盪得真想做點什麼,一抬眼就望見衣冠楚楚的七驢兒,一股薄荷味兒和著男人淡淡的體香嗅進鼻子。望一眼眉清目秀的七驢兒,心血蕩漾得已不能自已了。

  這個晚上西廂房一改往日的默靜,七驢兒飛動的手敲打至一半,就讓綿綿的一雙玉手握住了。溫情四射的西廂房迎來了天天期盼中的事情,兩個人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搏殺。欲望和著陰謀在炕上演繹出一場靈與肉的較量,深諳此道的燈芯引著初次探秘的七驢兒從一個密穴探向另一個密穴,一波掀著一波,層層疊疊直將西廂房攪得渾天黑底,洪水肆意。

  七驢兒盡享雲雨完成一番大業後,縱身下炕,穿衣的一瞬,少奶奶燈芯清楚地聞到了一股清油味兒。

  七驢兒一出門,猛就看到樹一樣立在墨夜中的木手子。

  南山煤窯的醜事再次被端出來已是冬季快要來臨的一個日子,全面執掌下河院大權的少奶奶燈芯在秋季里幹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包括她將南北二院騰出來,專門安置那些臨時逃難或逃兵來溝里的人。此舉引得溝里驚聲四起,那麼好的院子竟要讓給外鄉人住,真是捨得!少奶奶燈芯輕輕一笑說:「甚外鄉人不外鄉人的,細算起來,這溝里,有哪一個不是外鄉來的呢?」一句話說得溝里人頓時啞巴了。

  接著,少奶奶燈芯親自去了一趟管家六根家,柳條兒早已沒了當年的人樣,蓬頭垢面,衣冠不整,她被幾個丫頭合著勁兒抬進了草棚里,過著狗一樣的生活。少奶奶燈芯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一點不在乎六根丫頭們歹毒的目光。末了,沖四堂子說:「把這院扒了,趕著蓋院新房。」四堂子說:「行不得呀少奶奶,這都深秋了,咋個蓋房?」

  「我就不信深秋蓋不成個房,我還不信癩蛤蟆長不出五條腿來呢!」少奶奶燈芯丟下話,腳步一甩又去了中醫李三慢家。

  一應事兒全都了結後,男人孫六被帶進下河院。

  少奶奶燈芯指著一頭早已備好的青驢兒說:「騎上它,回你的後山去吧。」

  男人孫六先是沉悶著,臉上赤一道子白一道子,很快,他弄清了叫他來的目的,望著驢上馱的一斗菜子還有兩桶清油,撲通一聲就給下河院跪下了。

  「不是我啊,少奶奶,真不是我,是……」

  少奶奶燈芯已進了西廂,草繩男人牽過驢韁繩說:「走吧,孫六,念你斷了一條腿,甚也不追究了,回你的後山,好好奔日子去吧。」

  「不是我啊,少奶奶,不是我——」

  一條腿的孫六騎在驢上,還是不甘心地衝下河院吼。

  少奶奶燈芯耳朵里,翻來覆去就是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那句話:「你爹,你爹這個人啊——」

  打發掉孫六的第三個後晌,在家裡悶等了幾年的二瘸子終於被隆重而體面地請到了下河院。吃過喝過後,少奶奶燈芯親自牽過來一頭騾子,備好鞍,要扶二瘸子上去。二瘸子哪兒能受得了這個?這些年,他等啊等啊,再等,怕是頭髮鬍子全白了。他終於相信,少奶奶燈芯沒忘掉他,下河院沒忘掉他,可——

  二瘸子掙扎開草繩男人,往前一步就要給少奶奶燈芯下跪,燈芯一把扶起他,目光示意他甚也甭說,只管上路就是了。可二瘸子終是耐不住,非要說,嘴唇哆嗦著,壓了幾年的話不知打何說起。少奶奶燈芯猛地放下臉:「二瘸子,甭給臉不要臉,就你那點兒陳穀子爛芝麻,下河院不想聽!」

  二瘸子嚇得連忙閉了嘴,騎上騾子去南山窯上了。

  二瘸子要說的,就是老管家和福的死。

  其實包括草繩男人和木手子,這件事早已心知肚明,之所以久長地壓著,就是聽了少奶奶燈芯一句話:「有些事兒,聽見了裝沒聽見,知道了裝不知道,這人啊,裝得越多,心就越重,心一重,活人就沒一點味兒了,你說是不?」

  老管家和福是二拐子害死的。

  南山煤窯大災的前一天,管家六根找過二拐子。管家六根左等右等,不見窯巷有何動靜,終是相信,窩兒朵不是一個幹大事的料。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放驢的二拐子。

  關於下河院屠夫青頭的死,就是在那個松濤轟轟作響的黃昏傳到了二拐子耳朵里的。不過,管家六根提到那包讓青頭斃命的毒藥時,特意提起了一個人,老管家和福。管家六根說,是他,是他打溝外拿來的毒藥呀,還親自……

  二拐子聽不下去了,二拐子縱使再不孝,聽了這話,心裡的火還是騰地燃了起來。所以燈芯說,不該聽的,最好還是不聽,一聽,心就亂了。

  窩兒朵不敢做的事,二拐子終是做了。不過,他做得並不密,打新巷出來的一瞬,正巧讓自個兒舅舅二瘸子給看到了。

  二瘸子這些年,過得真是不容易呀。要守住這麼一個秘密,容易麼?

  好在現在二拐子沒了,奶媽仁順嫂也成了一口氣,二瘸子再進了下河院,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少奶奶燈芯頹然嘆出一口氣,為等這一天,她容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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