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痛失 1
2024-10-04 19:25:57
作者: 許開禎
少奶奶燈芯想,要是那夜抱她下轎的是七驢兒,一切會不會是另一番樣子?每當七驢兒靈巧的雙手從身上消失後,少奶奶燈芯就會掉入這怪誕的怔思中。
這是寒冬的一個晚上,七驢兒踩著齊腳深的雪消失了,白茫茫的大地扯遠了她的思想。本來說好冬日天冷不必來了,七驢兒忠誠的腳步卻風雨無阻地給她把迷亂和飛翔一併送來,短暫的迷醉後心頓若掏空般無歸無依,只有借這雪的柔情多少尋一點慰藉。
臘月二十三小年後晌,院裡一片忙亂。少奶奶燈芯得空走出來,四下找尋馬駒,驚見馬駒爬在北院老樹上,不知何年的老樹已枯朽如柴,乾裂的樹枝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驚得燈芯雙腿發軟癱在地上。樹下,竟站著不知何時跑進院裡的二拐子!二拐子咧著嘴,使勁鼓動馬駒再往高里爬。少奶奶燈芯掙扎著喊了一聲:「不要啊……」就聽二拐子又沖馬駒喊:「有種你爬樹梢上啊,你個嚇死鬼。」燈芯癱成一片的目光不敢再往馬駒身上看,懵懂中就覺馬駒完了。天殺的惡人呀!
「呀」字還未落地,就聽咔嚓一聲,樹枝斷了。二拐子接住馬駒的一瞬,木手子斜刺里撲出來,掄起鐵杴就朝二拐子頭上砍。沉浸在快樂里的二拐子哪料想會冒出個木手子,嚇得抱頭鼠竄,肩胛上還是挨了一下。木手子一氣將二拐子追出院門,才恨恨地折身回來。見燈芯還軟在那裡,扶起她說:「你甭害怕,驢畜生再敢動馬駒一指頭,我剁了他。」
虛驚過後,少奶奶燈芯的心思集中到木手子身上。
木手子近來古怪的行為惹得燈芯常常拿眼看他,越發深陷的眼睛裡是一種不為人察覺的光,狗一樣敏捷的身子冷不丁從哪個角落冒出來,嚇得院裡每個人都在躲他。更是他冒著嚴寒,在西廂往外那個曾經開過豁口的牆頭上碼了一層土塊。燈芯從那怪怪的目光里嗅見一股異味,一日裝作不經意地突然提起那場大火,驚得木手子手裡的料桶騰地掉地,牛料撒了一地。
少奶奶燈芯終是清楚了。
過年時少奶奶燈芯特意叮囑後院屠夫,殺了一隻豬扛到木手子家。豆秧兒被這過於厚重的賞賜弄得不知所措,戰戰兢兢盯住男人問:「憑甚給你一頭豬?」木手子一邊忙活一邊說:「給你就吃,問那多不嫌嘴困?」
一場瑞雪裹著濃濃的年味降臨到溝里,家家戶戶忙著貼春聯、掃院子時,鳳香上氣不接下氣跑來說,石頭不行了。
丫頭蔥兒沖喜的壯舉最終以失敗徹底告終,二十剛出頭的石頭在這場瑞雪裡永恆地閉上了眼睛。少奶奶燈芯趕去時,丫頭蔥兒的哭聲已嘹亮地響起來,石頭一臉安寧躺在炕上。突然而至的悲痛讓燈芯無法接受,只覺整個身子都隨白雪飄起來,晃晃悠悠要把她帶向某個地方。
這個年她是在一場大病中度過的,等熬過來時已是春暖花開,百草爭綠。芬芳馥郁的溝谷看上去怎麼也不像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倒像是一切太平,萬物呈祥。少奶奶燈芯對大自然這種不知人間悲苦的冷漠恨之入骨,就連一向令她神思飛揚、心血激盪的油菜花也讓她關到眼外。終日守著十七歲的小寡婦蔥兒悲聲嘆息,仿佛美麗的日月從此要讓她永遠堵在門外,暗淡的心情再也不肯為下河院帶來一絲一毫的希望。
後山中醫劉松柏精湛的醫術醫得好身子卻醫不好女兒心事,只能無望地背起藥箱,躲到後山採藥去了。
草繩男人和木手子像兩條忠實的護家狗,一刻也不敢鬆懈地守護著下河院,就連七驢兒這樣的常客也讓他們拒在了門外。二拐子像條癩皮狗,隔空就要跑門外鬧騰,但是一看到那兩雙獵狗一樣的眼,頓時便沮喪了。
馬駒被徹底關起來,再也出不得院門一步。
日子在異常艱難的步子中緩緩走進六月,小寡婦蔥兒夜裡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突然讓燈芯驚坐起來,瞬間悲傷去了一大半。一把抱住蔥兒,悲喜交加地說,我的傻丫頭呀!
丫頭蔥兒脫光了衣裳睡覺時問,石頭襠里那個硬邦邦是做甚的呀?
少奶奶燈芯走出下河院這天,天藍得透明,一望無際的菜子歡騰著,雀躍著,把勃勃的、抑制不住的生命啟示傳遞給她。站在地埂上,心嘩一下開朗,猶如春天解封的大地,新芽拱破堅硬的地皮,奔騰的河水沖開冰封的河谷,天地間萬物不息的洶湧聲音穿透心肺,激起一浪一浪的喧響。
棲息在山坳里的鳥趁風翔起,天空一片生動。
少奶奶燈芯想,該到油坊看看了。
一切都朝美好的方向走著,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災難,這年的菜子溝,應該說是很完美的。
兩場大火是先後燒起來的,燒得有些怪誕,燒得溝里人心惶惶。
先是草繩家,草繩男人去了南山窯上。草繩夜半起來小解,突然發現火光沖天,等她喚醒眾鄉鄰,大火已吞沒了大片房屋。應聲趕來的溝里人用盡了力,直到天亮才將火撲滅。新蓋的房子毀了,望著化為灰燼的三間廊房,溝里人無不扼腕嘆息。
草繩家的災難還沒過,木手子家又著了,火從草垛燃起,借著風勢,迅猛地燃向整個院子。儘管木手子做了充分準備,面對熊熊大火還是束手無策。溝里人要救火,木手子卻冷著聲色蹲在夜空下,樣子沉著得令人發恐。木手子執意不讓救火的舉動第二天便成為溝里人的怪談,一致認為下河院幾個長工都讓惡鬼纏上了。
伏天一過,溝里關於鬼神的謠言傳得毛骨悚然。藥鋪那場大火被人重提起來,傳言漸漸趨於一致,說是藥鋪里燒死的三個冤魂不散,有人甚至說親眼看見披頭散髮的芨芨夜半在木手子家草垛前跳舞。跟日竿子和中醫李三慢不和的人家整日提心弔膽,生怕一覺睡過頭自己也葬身火海之中。木手子帶著妻小在大火燃盡的廢墟上重新蓋房。那夜之後,木手子不再說話,仿佛突然啞了般終日閉著嘴,黑青的臉如大火燒焦般駭人。
木手子家起火的那個夜晚,二拐子摸進西廂房,女人舒展著身子,發出均勻的鼾。月色映照得熟睡中的女人美麗無比,生動的臉龐是他夢裡無數次撫摸過的,高隆的乳房傲然聳立,結實硬挺的褚紅色奶頭是他一生都想咂吮的葡萄。
二拐子為這一天等得太久,付出的也太多,現在,他有充足的理由享受這個夜晚,享受這個女人了。屋子裡瀰漫著撩人心魄的暗香,他以不可阻擋的勇氣壓住女人。女人粉白的身子仍是那麼綿軟,溫熱的肌膚像是剛剛從熱水中浸潤了般細滑,二拐子喘著粗氣說:「你不讓睡我偏睡,打今兒起天天睡。」
夢裡的女人正在享受,她躺在如花似錦的菜地,白雲悠悠地飄過,蓋住羞澀的太陽,恍惚中一張美白的臉傾下來,那一身味兒是她再也熟悉不過卻從未親身領略過的,顫顫地伸出雙臂,勾住他白淨頎長的脖子。這樣的場景女人幻想過無數次,女人情願醉死在美夢裡。猛乍驚醒卻見壓住她的是二拐子,驚叫一聲,剪子明晃晃戳過來,二拐子一閃身,捏住她手腕說:「想戳死我,沒那麼便宜,當我是六根,一隻水獺就能哄到磨塘里?」
燈芯手裡的剪子「當」的一聲掉炕上,身子雷擊了樣軟癱下來。生了鏽的秘密猛然讓人倒出來,血淋淋的,再往下聽,軟癱的身子抖成一團,像是刀插進喉嚨,生和死已由不了她。男人得意著把故事講完,等著她伸展身子,等著她撈稻草般把他拉炕上。燈芯在男人的等待中慢慢冷靜,眼前已沒第二條路,不穩住男人明兒早起她就臭了溝谷,苦心換來的名聲會讓血腥沖洗一盡,往後路咋走一點信心都沒有。
她閉上眼,舒開身子。心裡不再有屈,不再有詛咒,詛咒能頂屁用,六根不是天天詛咒她麼?
男人興奮了,一句話能打倒女人實在出乎料想,本打算還要扯上馬駒,那命可比女人自家命還值錢,女人不會不顧。二拐子順順噹噹爬上去,順順噹噹解開褲子,高喊著壓向女人的一瞬,一張臉忽悠地打女人身後晃出來。
是騷貨芨芨的臉。
二拐子驚得彈起,恐慌至極地叫:「芨芨你個死鬼,敢壞我好事,死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罵到這兒影子不見了,再俯身又有了,一連幾次,二拐子還沒挨女人竟自個兒泄了。
一大攤,濃烈的腥臊味和著尿臭。
少奶奶燈芯突然大笑起來,陰森森的笑聲穿破黑夜,像是飛向另一個世界去了。
二拐子完全沒想到,自個兒在燈芯面前竟成了廢人。一連幾晚摸過去,一連幾晚泄在了外面。想了近十年的身子白晃晃在眼前,竟享用不到。女人的冷笑總是在半夜響起來,毛骨悚然,不像是燈芯的聲音,而是像芨芨。二拐子天天深夜拿了燒紙,點給芨芨,只差磕頭了,芨芨還是不肯放過他。
半月過後,少奶奶燈芯去了趟後山,回來把一包藥丟給奶媽仁順嫂,說熬了給命旺喝。夜半時分,喝了藥的命旺突然通體騷熱,熱浪把他瘦弱的身子吹起來,不顧一切跳到裡屋炕上,抱住女人就像抱住一條河,恨不得全身撲進去澆滅愈燃愈烈的火。女人偏是不讓他滅,兩個人糾纏在炕上,聲音折騰得滿院都是。女人聽到窗根下的聲音,知道等的人來了,一把摟了命旺,瘋狂聲響得溝里的狗都跟著吠了。
油燈通紅的亮,下河院女人不知啥時也用起了煤油燈,燈光映著炕上白燦燦的兩堆肉,糾纏聲、叫喚聲、呻吟聲連成一片,再看炕上的人,那不是人跟人幹了,二拐子見過的牛馬也沒那麼凶,他望呆了,望傻了,也把自個兒望沒了。
女人完事後推下命旺,泄了火的命旺倒頭便睡,一點不在意炕下突然多出個人。女人故意挺起燃得像火球般的奶子,直直地戳向男人眼,男人讓她的身子激怒了,激火了,撲上去想懲罰女人,女人卻說,知道他怎麼厲害了麼?
男人讓女人一句話引到歧途里,驚訝和羨慕露上臉,忽然改變主意地俯在女人身邊,求她把法兒說出來。女人努努嘴,示意炕頭的藥碗。男人這才想起女人去後山的原因,跪地上求她道:「給我也喝一碗吧,你知道我的心病呀。」
次日正午,女人將男人喚到西廂房說:」藥給你熬好了,這陣兒喝還是夜裡喝你自個兒拿主意。」男人哪兒能再等,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身子立刻有了熱,耐不住就想上炕,女人卻穿鞋下炕說:「到你家去吧,這院裡不安穩。」女人輕車熟路往前走,男人火燒火燎跟後頭。巷道里靜極了,溝里人全忙著收割菜子,哪還有閒空滿巷裡亂轉。
一進屋,男人便烈火燒身般猛撲上去。女人倒也爽快,發出歡快的叫喚,刺激得男人已完全由不得自個兒,感覺離燒死不遠了。
這個正午是二拐子一生中最為精彩的時刻,女人終於讓他制服了,終於乖乖躺他身子下。他的思想跟身體一樣瘋狂抽動著,仿佛過了這個正午他就是下河院的主人。這感覺太美妙、太動人了。
這時候,就聽到女人心裡發出一個聲音,似乎極痛苦,極不甘心,卻又那麼的堅定。
不要怪我,誰也不要怪我,都是你們自找的!
你們自找的呀!
二拐子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太晚了。一股黑血噴出來,濺到牆壁上,頭裡轟一聲,栽倒在女人身上不動了。女人這才收住身子,抬豬一樣抬下他。加了十倍亂心子草的中藥喝下去,就是頭兒馬也該斃命。看到男人臉像火炭般漸漸熄滅,泛出焦黑,女人才長出口氣,穿衣下炕,很快到了下河院。不大工夫,她換了一身衣裳,有說有笑地 去地里看人們收割了。
奶媽仁順嫂是第一個發現兒子暴死的人,驚叫一聲便跌過去,等溝里人發現時已是第二天後晌。少奶奶燈芯就像聽到一隻狗死了樣平靜,對報喪的人說:「買張蓆子卷了吧。」
奶媽仁順嫂讓木手子和天狗抬進下河院,臉上的笑自此永遠消失了,她成了真正的傻子,天天坐太陽下瞪著天,懷大敞著,豬尿泡樣的奶子露外面,灰垢粘了一層,不出一月便枯萎得沒一點樣兒了。馬駒每打前面走過,總要抓一把灰撒她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