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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淫亂 1

2024-10-04 19:25:31 作者: 許開禎

  菜子的長勢大大超出溝里人預想,老天把三年的虧欠一年還了回來。地仿佛卯足了勁兒,加上雨水格外地足,這菜子,就跟瘋了似的,往高里野里撲。走在溝谷里,四處橫溢著比菜香還濃的歡聲笑語。

  災荒讓人們苦焦急了,誰都恨不得把壓抑了三年的心掏出來,放在這滾滾綠浪上,讓它美美跳上幾跳。

  時令快得令人心悸,還沒望夠這綠,一眼的黃便躍來,鋪天蓋地。

  溝里開鐮了。

  

  入秋以後,燈芯便張羅著四處買牲口,到這時,已置下三頭騾兩對牛了,打碾顯然不夠。溝里人忙收割的日子,燈芯去了趟後山,中醫爹沒來吃牛犢的滿月酒,讓燈芯傷心了一陣子,不過也好,免得他聽見跟二拐子女人討氣又替她擔心。另外,三年的饑荒讓石頭瘦了不少,雖是補了這大半年,還沒緩過勁,正好讓爹給號號脈,沒準兒不是染了啥病?

  兩人騎騾子上說話,石頭身子雖沒長,心卻越發成熟了,知道燈芯為二拐子女人的事心裡還繫著疙瘩,便勸解道:「實在不成,就把她趕出溝里,看她還能興啥浪?」燈芯說:「我又何嘗沒想過哩,可難在二拐子上,他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啊。」

  石頭嘆口氣,這氣明顯有恨自個兒的成分。一日磨坊里,燈芯有意跟正在修籮兒的石頭說:「你要再大幾歲多好,也用不著我沒明沒夜愁了。」當時石頭沒做反應,但這話顯然裝他心裡了。這趟回去,燈芯打算讓石頭離開磨坊,跟自個兒收菜子,二拐子是越發不敢靠了,只能讓石頭早點學起。這麼想著便說:「將來要是讓你當管家,你會怎麼當?」沒想石頭不假思索便說:「我不當,你也別抱這指望。」

  「為甚?」燈芯猛地一愣。

  「不為甚,我就想看好石磨,要不就跟我媽種地去。」

  「要是硬讓你當呢?」燈芯聽石頭不像是開玩笑,越發心急地問。

  「那我就到溝外去。」

  石頭說完不再吭聲了,燈芯僵騾子上半天,摟他的手漸漸鬆開,腦子像被人抽空,好長工夫都醒不過神來。

  到了娘家,燈芯跟爹把幫著買牲口的事兒說了,就讓爹給石頭號脈。這時她看石頭的目光還有點怪怪的。

  爹把了半天,才緩緩放下說:「沒啥大礙,胃裡積食,久化不開,吃飯不香,睡覺不踏實,虛。」

  爹抓了藥,燈芯當下就要給熬了吃,石頭這才說:「我老覺得肚子裡有東西。」

  「不是肚子,是胃。」中醫爹糾正道。

  夜裡,中醫爹忽然說:「這娃兒你留下,住段日子。」

  「怎麼?」燈芯笑著的臉突然陰住,聲音緊張地問,「不會是他胃裡有毛病?」

  中醫爹陰下臉說:「我也不瞞你,娃的胃不好,怕是吃油渣落下的病,在我這調養段日子吧。」

  燈芯一把抓住爹的手:「你跟我說實話,要緊不?」

  中醫爹說:「看把你嚇的,又不是馬駒,慌個啥,爹盡心醫他便是了。」

  燈芯還想說甚,卻終是沒說,後山這一夜讓她輾轉反側一眼沒合。天麻亮便揣著滿腔心事跑去見石頭,石頭尚在夢裡,忍不住就抱了他的臉,貼自個兒臉上暖。

  趕打碾時,又有幾頭牲口趕進棚里,災荒讓溝里溝外的牲口差點兒滅了種,現在一頭值當初三頭,就這,還打聽不到。菜子堆場上,雨又多,燈芯怕左耽擱右延誤菜子長芽。這天早起草繩男人說:「要不我去趟溝外,多跑幾個地兒,說不定能弄到牲口。」燈芯將銀兩給了他,交代路上小心,夜裡千萬找個好人家睡。草繩男人笑笑:「看你,當我是石頭了。」

  一句話說得燈芯怔半天。

  日子剛剛有了起色,溝里古怪的事跟著死灰復燃,最讓溝里容不下的男淫女娼接連發生了兩起,溝里人按照一貫的懲治方式將姦夫淫婦捆綁起來,等著下河院來人懲治。

  老東家手上興下的規矩到現在還被人們恪守著,下河院獨一無二的地位決定了它要在大大小小的事上充當權威。頭一起出面的是東家莊地,懲治的是沙河沿的光棍兒三滿子和他的堂嫂。堂哥南山煤窯背煤時壓斷了腰,終日躺炕上不能動彈,三滿子便跟堂嫂勾搭上了。沒想到姦情竟讓堂哥八歲的兒子發現,小傢伙也真是機靈,夜裡喚來鄰居將姦夫淫婦捉到炕上。

  東家莊地穿著青色長袍,頭頂瓜皮帽,威嚴的目光在姦夫淫婦臉上掃來盪去,淫婦已讓捍衛神聖的溝里女人扒光衣裳,一對粉白飽滿的奶子太陽下發出羞澀的暈光。莊地在眾人的期盼里清清嗓子,按照老東家傳下的說辭講了一堆三綱五常,然後親手接過淫婦八歲兒子遞上的毛刺硬刷,照准淫婦粉白的奶子刷下去。

  這就是溝里懲治淫婦的方式,叫作吃毛刺。立時,聲聲尖叫震徹溝谷,隨著淫婦那一嗓子的喊出,溝里人懲治淫惡的激情被點燃,掄起手中早已備好的家什,朝一對奸人身上亂舞,對罪孽的憎惡和對陌生女人身體的熱愛同時燃燒起來,將捍衛神聖的熱潮推向極致,偃旗息鼓時,淫婦姦夫早已不省人事。

  第二起事發後東家莊地藉故身子不舒服,將神聖權力授給少奶奶燈芯。得到權力的一瞬,少奶奶燈芯驚得張大了嘴,不明白這樣的授權意味什麼,就聽公公又說,把二拐子也叫上。

  天呀,這話?

  少奶奶燈芯邁著沉重的步履艱難地走進人群,看見十九歲的芒娃子五捆大綁,頭勾在襠里。芒娃子是這個夏天跟鄰家的四媳婦好上的,他們一同下地一同收割菜子的情景沒有逃過四媳婦一家的眼睛,四媳婦十六歲時嫁給比她整整大二十歲的男人黑老四,嫁過來才知道黑老四跟芒娃娘早有姦情。經過漫長的準備他們終於報復似的睡在了一起,沒想頭一次就讓黑老四一家弟兄五個外加兩個十幾歲的侄子堵到了炕上。

  還未等燈芯看清四媳婦臉,怒不可遏的黑老四一家就吼喊上了,燈芯哆哆嗦嗦不敢抬頭,一溝的男女老少卻期盼她能來點比東家莊地更狠的。溝里不斷爆發的姦情已嚴重影響人們打碾的積極性,也給一向祥和太平的菜子溝蒙上抺不掉的恥辱。這種事兒咋說哩,雖說溝里也不是多乾淨,可那畢竟是暗處的事兒,真要讓人擺到明處,不懲治還由得了你?

  這個上午的燈芯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眾目睽睽下臉色如染了豬血般褐紅,在眾人再三的鼓譟聲里硬是抬不起頭來,直到二拐子被眾人推到前面,耍猴般要他先喊兩句。二拐子早被這陣兒勢驚得不敢睜眼,溝里人卻惡作劇地不讓他離開。燈芯知道再不能猶豫下去,瞪了一眼二拐子就撲向芒娃子,啪啪兩嘴巴扇臉上,然後在眾人興奮的吶喊里奪命似的逃走。

  溝里人覺得少奶奶燈芯下手輕了,完全沒把威風施展出來,又一想,她那麼個大善人,咋下得了手?於是,他們幫少奶奶燈芯下起了手。這種事兒上,你喊得越凶打得越狠就越能證明你自個兒的清白,溝里人誰想為個別人給自個兒染上黑?

  黑向來是染給別人的呀!

  芒娃子的哀號錐子般扎進燈芯心裡,一回到西廂房便跌坐炕上,雙手緊緊抓住胸前的衣襟,垂下無法支撐起來的頭。扇向芒娃子的手其實是扇她自己,意識到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被推向這萬劫不復的深淵,她四肢麻木,渾身冷戰。說不清楚的仇恨和憤怒讓牙齒咬著嘴唇,直到腥血滲出還是不能平靜自己。快近正午時木手子跑進來說,芒娃子讓黑老四家打死了。燈芯轟然而起,卻又不知該沖向哪裡。

  同樣的恐怖一連數日襲擊著二拐子,一想芒娃子慘死的一幕,二拐子走路的雙腿會發出咯噔的聲音,他已經好幾次不明不白跌地上起不來了。

  溝里人發現,二拐子整個變了個人,以前的笑沒了,脾氣也沒了,人說什麼都是點頭,頂多哼一聲。人們便想,他定是因芨芨生不下兒子,才愁成這樣。便拿話勸他:「急甚呀,娶來才幾年,哪能都像少奶奶,一生一個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二拐子頓感心裡一片墨黑,一口痰卡在胸里吐不出來。

  夜裡進屋,芨芨正在炕上躺著,自打被下河院攆出來,她就這樣躺著,地也不下,活也不做,好像掙下天大的功勞了。二拐子忍不住想發火,卻又壓了。轉了幾個圈,一時又想不起自個兒想做甚,只好轉到炕頭前,悶悶地問:「還疼?」

  芨芨其實是在假裝,這女人,心計重著哩。一聽二拐子拿好話問她,馬上翻過身說:「我問你,是不是嫌我生不下兒子?「二拐子真是要氣死,哪壺不開提哪壺,可今兒個他實在不想跟女人吵,更不想動手,他心裡,難過著哩。一想溝里人在芒娃子身上的那個狠,二拐子的皮都紮起來了。他伸出手,有點溫情地摟了女人,惺惺相惜地寬慰道:「說甚哩,咋個跟別人一般見識,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日子還長著哩。」得到寬慰的芨芨馬上鑽他懷裡說:「今兒個日竿子來過,你猜他說甚哩?」

  「說甚?」二拐子猛地抱緊芨芨,眼神逼直了問她。

  「他說六根不是自個兒掉磨塘死的。」

  話未說完,二拐子一把捂了芨芨嘴:「少聽他瞎說,這話傳出去你不要命了?」二拐子驚恐的眼神傳染給女人,芨芨也莫名地害怕了。

  原來,管家六根死後,柳條兒一個夜裡突然哭哭啼啼來找叔伯公公日竿子,說家裡揭不開鍋了。日竿子笑笑,哄外人還行,哄他,哼。柳條兒見他不信,扯他上自家親眼看,果真面箱子空空如也,倉里一顆糧食都無。日竿子驚奇地盯著侄媳婦臉,不相信管家六根撈的銀子會沒了蹤影。侄媳婦卻又不像是裝,淚蛋子掛臉上說,死男人從沒給過她一個銅錢。這以後,日竿子便詫異貪銀的去向,難道有人圖財害命不成?

  日竿子和柳條兒翻遍院裡的旮旮旯旯,屋裡屋外近乎掘地三尺,還是沒尋見銀子的一根毛。日竿子啐道:「真他娘的怪了,銀子會長腿跑掉?你好好記記,又不是一吊兩吊,他從下河院撈了多少,我還不清楚,他平日愛往哪兒放東西?」柳條兒絕望地搖搖頭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他平日防我比防賊還緊,哪兒會叫我見。」

  日竿子尋找貪銀的夢想終於在大災第二年徹底破滅,能翻的地兒翻了無數遍,連柳條兒想不起的地方他都偷著翻了,兩年裡近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死鬼六根把一個解不開的謎丟給堂叔日竿子和老婆柳條兒,費盡心機巧取豪奪最終卻連一個麻錢也沒留給四個丫頭。日竿子這才懷疑六根是讓人害死的,銀兩說不定早進了仇家腰包。

  二拐子聽完,陰著的心更陰了。

  ……那個讓溝里人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夜晚,二拐子從南山狂奔下來,少奶奶燈芯懷孕的消息一路燃燒著他,想想就要跟自己未來的兒子見面,二拐子真是要發瘋。北牆那個讓他重新拆開的豁口像一盞燈,一望見總讓他覺得前途光明,縱身躍進去,急不可待想推門進去,沒想門緊閉著。

  確信女人不在屋裡後,二拐子有過短暫的傷神,深更半夜能到哪裡去?帶著這個疑問二拐子越牆出來,走進村巷時豁然開朗,一定在磨坊。女人燈芯跟少年石頭特殊的情感並沒逃過二拐子眼睛,但他相信跟他的絕不一樣,他跟女人才是真正的肌膚之親。快步趕到磨坊,猛聽見管家六根呵斥石頭,二拐子不敢讓六根看見,正想脫身時驚見躲在溝邊樹後的女人,那個夜晚的一切便一點不落地鑽進眼裡。

  過後的很多天,二拐子都處在噩夢中,想不到一身柔情能化水的女人竟有如此膽量!那可是管家呀,一個多麼可怕的男人,竟讓她神不知鬼不覺弄掉了。

  弄掉了!

  二拐子恍然醒悟,女人不是他想像中的女人,更不是……

  喲嘿嘿,想不成!

  二拐子死死把那個夜晚看到的一切壓在心底,生怕不小心漏了嘴招來殺身之禍。管家六根臨死時悽厲的叫聲時不時會在夜半響起,滿身冷汗的他縱使在夢裡也逃不開女人的追殺,尤其那雙歹毒的眼。二拐子至此已確信,那眼裡隱藏著的毒火隨時會噴向任何一個敢跟她作對的人。

  見二拐子沒反應,芨芨又說:「日竿子跟柳條兒不乾淨。」

  啪,一個巴掌扇過去,嚴嚴實實裹住芨芨嘴:「叫你亂說,叫你亂聽!」

  芨芨捂了臉,嘴還是不服氣。這女人,只要一打,她就興奮,就來勁,等了半天不見第二下,嘴一鼓說:「人家親眼撞見的嘛。」

  二拐子心想這女人完了,再也沒救了,遲早有一天,她會害掉自己。

  這個夜裡他再次躍到女人芨芨身上,芨芨大約想起了日竿子跟柳條兒偷情的那一幕,禁不住亢奮成一匹母馬,結疤的奶子搖擺中發出令人昏厥的光芒,牙齒咬住男人肩胛,不停地喚「來呀來呀用力呀,你這牲口!」二拐子在劇烈的頂撞中反覆閃出一個念頭,我要弄死這爛嘴賤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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