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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34 作者: 許開禎

  草繩男人從溝外趕來牲口的同時,也引來一個人。站在白晃晃的日光下,男人粉白的膚色如染滿菜花,眉眼兒更是俊俏,若要不說明,沒準兒就當女兒家叫了。見男人羞怯中露了一絲不安,手拘謹地絞在胸前相互掐捏著,少奶奶燈芯吟笑著問:「你就是七驢兒?」

  七驢兒惶惶點頭,瞥了一眼問他的人,心慌如跳兔,頭勾得越發低。

  「多虧他幫忙,要不這騾子還不知哪兒找哩。」草繩男人帶著誇讚的語氣插話道。少奶奶燈芯目光一動未動盯住眼前的俊人兒,腦子裡恍然響起那個夜裡落轎後奶媽仁順嫂的叫聲。直到騾子全進了圈,燈芯才記起該看看買來的騾子。

  飯是一起吃的。東家莊地自從有了牛犢後,就整日跟兩個孫子攪在一起,心好像全讓孫子攫了去。少奶奶燈芯知道,公公這是老了,人一老,心思就全撲到孫子上了。奶媽仁順嫂這陣兒正張羅著給牛犢餵飯哩,也顧不上說話,飯桌上只剩下燈芯跟七驢兒的聲音。

  飯後,少奶奶燈芯破例讓七驢兒走進西廂房,這個想法是她在飯桌上有的,她突然覺得,這個七驢兒不簡單。

  

  命旺扔下碗就去地里捉螞蚱,天黑才意猶未盡地回來。這段日子,他又迷上了捉螞蚱,也好,比前些日子讓她省心。自打趕走芨芨,他一下乖多了。

  燈芯讓七驢兒坐,七驢兒不敢,站在主人面前回話。燈芯問了家事,問了災荒年間他咋過的,又問了今年溝外的收成。問完這些,話題突就轉到了他跟馬巴佬的關係上。七驢兒像是早有準備,回答得乾淨利落。七驢兒的回答令燈芯多少有些愕然,不過,她裝作什麼也不在乎地道:「油坊的事你真熟?」

  「不敢說熟,但凡油坊的活都會點兒。」七驢兒答得很小心。

  「那油辣是咋回事?」

  「碾子太細,油擠壓得太過辣味兒就有了。」

  「這樣是不是多出油?」

  「是能多出點兒,但油一辣賣不上好價錢,還是不划算。」

  「賣油的路子你可熟?」

  「聽過一點,沒賣過,溝外今年油缺,想必價錢能上去。」

  「那好,你拾掇東西去油坊,改日我去油坊看你。」

  七驢兒一出門便倒抽一口氣,雖是秋涼日子,頭上卻漫了汗。這一場話問得直叫他後心發麻。幸虧來時的路上,把什麼都想好了。身後的燈芯卻是目光楚楚擱他背影上,似乎有所觸動,直到晚霞將一切隱去,才依依不捨地把目光收回。

  打碾的事還算順利,各家各戶卯足了勁兒從天爺嘴裡奪食,雨一來紛紛碼了垛,太陽一瀉抖開了曬,總算是沒芽掉一顆。收糧也是意想不到的順暢,幾乎不用燈芯開口,各家各戶便把該交的租子全都拉來了,比往年多,也比往年整齊。大災初過,報恩還願的熱浪蒸騰在溝里,整個秋季,新管家二拐子幾乎成了沒事可做的閒人。

  菜子打碾完,油坊的事該張羅了。馬巴佬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後晌走進下河院的,一進門就誇張地抱起牛犢:「像,真像,一看就是個小命旺。」這話說得幾個人臉上沒了顏色。東家莊地沒在意,知道馬巴佬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便笑著問他三年饑荒的事。馬巴佬長嘆一口氣道:「提不成呀,死完了,狗日的天爺,不長眼睛,咋死的都是命苦人哩。」

  「你聽這話說的。」

  東家莊地的臉動了一下,沒說甚,手一指上房:「裡頭進。」

  馬巴佬很受尊敬地被請進了上房,心裡嘩就亮堂了。關於下河院的種種想法,一刻間淡下去許多,尤其北山一帶的傳聞,更就讓他覺得是人在亂說。這不,我到了院裡,還不是受如此禮遇麼?

  接下來的閒談中,東家莊地才知道,馬巴佬七十八歲的娘死了,姐姐一家死了三口,兒子、媳婦還有孫子,就剩了老姐夫,這次也給帶來了,說溝外苦得沒法兒活,今年雖是雨多,但沒種下地,還是沒吃的。東家莊地聽完心苦成一片,他問桃花男人今年上六十沒?馬巴佬咂咂嘴,屬牛的,虛六十。東家莊地哦了一聲,一種歲月的滄桑感苦霜樣襲過來,直到馬巴佬出門,沒再說一句話,他的心完全沉浸到遙遠的往事裡去了。

  四十年前那個空氣里瀰漫著菜花芳香的日子再次閃出來,那頂大紅轎子晃啊晃,仿佛又一次要把他打下河院晃到北山。那張白皙嬌美的臉,那勻稱的身段和略略後翅的豐臀更是橫在眼前不走,更有出門時那勾魂攝魄的一望……東家莊地唏噓成一團,心思,止不住一次次飛到廟上。

  青騾子馱著燈芯到油坊的這個上午,溝里又出了事兒,日竿子老婆經過數次努力終於將姦夫淫婦捉到炕上,應聲而來的娘家兄弟完全拋開下河院,暴打一頓日竿子後把憤怒全泄到柳條兒身上。這可是真正地亂了綱常呀,叔伯公公讓堵到侄兒媳婦炕上,了得!

  管家六根的遺孀這日上午被赤條條拖到村巷,身子讓刺刷刷的一片污紅,兩隻還算有點樣子的奶子塗上狗屎,惡臭斥滿村巷,義憤燃胸的溝里女人無一例外吐了唾沫。娘家人的舉動贏得一溝人的稱讚,就連趕去阻止事態的草繩男人回來也是滿腔怒火。亂倫的醜聞讓溝里豐收的喜悅蒙了塵灰,燈芯聽到後只是輕輕哦了一聲,表示對此事不甚在乎。可懲治淫婦的慘烈舉動卻錐子樣錐疼了她的心。

  七驢兒支下身子,燈芯踩著他的背落地後問:「都好了?」七驢兒說:「好了。」馬巴佬迎上來,糊著兩個油手說:「幾年不榨拾掇起來可麻煩哩。」燈芯沒跟他說話,繼續跟七驢兒說:「巴佬來齊了沒?」七驢兒抬眼瞅瞅馬巴佬,沒答。馬巴佬說:「齊了,就等你發話哩。」

  「都哪兒的?」燈芯突然盯住馬巴佬。

  「還能上哪兒找,溝外的唄。」馬巴佬低下頭,心裡納悶兒她咋問這。

  「溝里沒巴佬,南北二山也沒?」燈芯揪住話題不放,馬巴佬好不尷尬。一到油坊他便將以前的巴佬全打發掉,清一色換成了自己人。

  少奶奶燈芯尖厲的目光盯在馬巴佬滿是陰謀的臉上,直盯得馬巴佬起了汗,汗從他沒有一絲皺紋的光亮的額頭上滲出,順著肥嘟嘟的臉頰流到油膩如豬項圈的脖頸里。這一身油光四射的肥肉怎麼也不會讓人相信他家餓死過人,倒說是撐死得還差不多。

  少奶奶燈芯並不知道,大災年間豬滿圈、糧滿倉的馬巴佬並沒捨得拿出一碗糧食賑濟親人,就連他七十多歲的老娘,也隔三岔五地餓肚子,跟他一要他便惡狠狠說,都老成這樣了,還吃個甚?老天爺收人哩,老的不走難道叫小的走?他姐姐桃花也就是天堂廟的妙雲法師曾在廟上最困難的日子裡找過他,你猜他咋個說?他猛地關了院門,罵,哪兒來的毛鬼神,不跟佛爺要去做甚哩?這陣兒認得你娘家了,遲了!

  他姐夫拖家帶口的,兒子不幸又染了病,幾次告到他門上,一句好話沒討到,還差點放出狗來,將他姐夫咬傷。這人哪,誰能說得清呢?東家莊地啃著油渣活命的日子裡,馬巴佬仍然堅持著一日三頓白饃外加兩個雞蛋的美好生活。

  三年大災,別人瘦了病了差點沒命了,他倒是養得白白胖胖,活生生一個馬佛爺。

  「給我全都打發了,換南北二山的老人手來!」燈芯說完這句轉身踩蹬,七驢兒忙弓腰抱腳,無意間在燈芯細軟如藕的小腿上捏了一把,燈芯低頭瞥他一眼,面頰微微一紅,上了騾。

  當夜,七驢兒帶了馬巴佬姐夫來見燈芯,這是一個木訥寡言的老男人,一張青筋暴露的臉瘦得跟刀颳了般駭人,乾癟的眼睛空洞而無光,半天不眨一下,聽見少奶奶問話,半天才抬起頭說:「甚?」

  少奶奶燈芯一肚子話讓他這一聲「甚」給甚沒了,匆匆說:「帶去找草繩男人,拿幾件衣裳給他換了。」

  馬巴佬姐夫最終沒留在油坊,而是跟草繩男人去了南山煤窯。天災人禍讓南山煤窯變成了廢墟,重修煤窯的計劃已在燈芯跟草繩男人的心中悄悄醞釀著。

  油坊重新開榨的這個早晨,一溝的男女老少自發湧來,他們頂著星辰早早出發,趕少奶奶燈芯的青騾子進院時,已站成一片強大的陣勢。

  本來,油坊重新開榨是要舉大禮的,最終讓溝里人頂著饑荒活下命的,便是這油坊的油渣。溝里人自發捐錢捐物,說什麼也要在油坊開榨之日好好祭奠一番。大災令少奶奶燈芯改變了對很多事的看法,尤其眼下饑荒剛過,百廢待興,她更不主張鋪張。但是,十天前木手子攜著天狗,兩人悄悄去了趟涼州城。回來說,蘇先生是見著了,不過,他眼下忙得很,實在抽不出空來溝里。木手子還帶來蘇先生一封信,信只有短短兩行字,卻寫得剛勁有力。

  大地復甦,萬物待興,百事以節儉為原則。另,得知少東家康復,甚感欣慰。蘇某因諸事纏身,日程多有不便,還望海涵。

  少奶奶燈芯捧著信,連讀幾遍,感覺到一層從未有過的失落。天狗剛一走,木手子壓低聲音說:「蘇先生怕不只是忙……」

  「他……」

  「我聽涼州城的人說,眼下城裡鬧共亂哩,蘇先生怕是……」

  「你是說?」

  「少奶奶,蘇先生有文化,人又仗義,十個有九個,怕是入了共產黨。」

  「什麼?」

  這共產黨的事,少奶奶燈芯聽過,是打半仙劉瞎子嘴裡聽說的。半仙說這事時,神情相當詭秘,而且語氣里有種深深的不安。少奶奶燈芯當下驚得,他咋就?嘴上卻說:「啥黨不黨的,跟我們沒關聯,我們是種莊稼的,只管把地種好。」見木手子詫異,又說,「他不來也好,我還愁來了沒法兒照應哩。」

  打發了木手子,她卻獨自在炕上怔了一夜。大災三年,很多事兒都讓人忘了,災荒剛一過,這心,就又撲騰撲騰的。不過,想來想去,還是嘆出一口氣。也好,這人啊,該忘的,還是忘乾淨好,記著,心累,惦著,心更累,倒不如忘個乾淨的輕鬆。

  大禮雖不舉,但也不能太過寡淡。早有眾人將供桌擺好,上面獻了五穀六草,還有清凌凌的沙河水。香案也一併擺好,就等主東家來人舉禮。

  少奶奶燈芯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男人一樣威風八面地走上鋪在供桌前的紅絨毯子,拱手向大夥作揖,然後學東家莊地叩拜神靈一樣磕頭燒香。香畢,木手子按蘇先生吩咐過的,唱,獻祭文——

  此唱一出,眾人皆驚。這溝里,除了東家莊地,可都是目不識丁的呀,這祭文,誰獻?

  就在眾人驚詫間,只見木手子走過來,將一條大紅被面披在少奶奶燈芯身上,早有天狗幾個,雙手捧著供盤,只見黃表紙里包著的,正是要獻的祭文。少奶奶燈芯鎮靜一會兒,雙手捧起祭文,學涼州城齋公蘇先生那樣,朗聲開唱:

  至聖洋溢福,祿油神之位

  考神明之有賴兮,開諸心而茫然。溯福德之濟人兮,利澤遍乎山川。仿佛太乙之燃黎兮,輝煌映於華堂。烹調五味之相宜兮,通口莫不充腸。弟子開設油肆兮,賴神為之干旋。多寡取之不竭兮,混混猶如湧泉。沾神恩之高厚兮,宜服應之莫忘。援卜金秋之佳日兮,央士敬上祝章。叩拜祈禱兮,酒肴潔供敬獻。祈神明之來格兮,為酒麴之是醬。

  尚饗。

  唱音剛落,油坊內便一片譁然,人們真是驚訝死了。天呀,她竟識得字,她竟識得字呀,還會唱這麼好的祭文。喲嘿嘿,這女人,了得!

  禮畢,開始領羯羊。五隻肥碩的羯羊頭染紅色,牽了過來,許是天意,木手子剛喚了聲徹展大領,就見五隻羯羊齊刷刷搖頭擺尾,好不興奮。仿佛,極情願被油坊神領走。

  炮仗聲震天轟響,少奶奶燈芯匍匐著的身子緩緩而起。

  「開榨了——」

  油坊頂上,響起七驢兒尖亮的嗓子。

  這一聲響,直讓寡味了三年的空氣瞬間充滿清油的澤香。

  開榨了。

  這個正午,全溝老少在油碾的轟響聲中喝著香噴噴的羊肉湯,嘴裡卻溢滿對下河院少奶奶的讚美之詞。馬巴佬被這陣兒勢完全駭住了,心裡撲兒撲兒地亂跳,打早上到現在,少奶奶燈芯正眼都沒瞧他一眼哩。往後,這日子可不像預想的那樣輕鬆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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