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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37 作者: 許開禎

  油香四溢黃燦燦的清油水一般流向油桶時,馬巴佬那顆按捺不住的心又沸騰起來,開榨那天的憂慮像一場小感冒被他輕易扛了過去,跟七驢兒的合作終於再次開始。

  事前馬巴佬做了一場煎心抉擇,踢開七驢兒單幹的主意是他在來時就打定了的,但這夢想因老姐夫的離去不得不告滅。誰能想得到,馬巴佬這次拉老姐夫來,目的就是想給自個兒找個往外送油的幫手。大災年間他雖是沒施捨給老姐夫一碗水,可畢竟,他是他姐夫哩,如今他孤單單一人,離了他幫襯還咋活?況且,出門那天,他就拍了胸脯說,只要按他說的做,保證讓老姐夫跟廟裡那看破紅塵的妙雲法師見上一面。老姐夫也正是沖了這點才跟著他來,誰知卻又讓少奶奶燈芯給打發到了窯上。

  

  缺少親信的馬巴佬不得不再次將希望寄託到七驢兒身上。七驢兒的能耐夠他一百個放心,他不僅路熟而且事情做得漂亮,冒著大雪三天一來回,銀子一分不少交到六根手上,他的誠信讓六根臨死那天還讚不絕口。可馬巴佬隱隱覺得這小子現在不對味兒,試探著問了幾次,七驢兒說:「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現在不做啥時做,等大權到了燈芯手裡,你我喝風都沒有。」

  七驢兒一席話說得馬巴佬眉飛色舞,拍著他肩膀說:「兄弟跟我想一塊兒去了,做完今年不做了,夠吃夠喝就行了,這提心弔膽的日子不是人過的。」二人經過一番密謀,決計原走老路,得利五五分成。七驢兒一番推託,硬要自個兒拿三。馬巴佬被他的謙讓和誠心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再也不敢疑惑了。

  一連幾次都相安無事,少奶奶燈芯像是忘了油坊似的,整個人都纏到煤窯去了,七驢兒跟馬巴佬好不得意,遂決定要做就做狠點兒,反正今年菜子多,不在乎少掉一桶兩桶,便在騾車上又加了一個桶。直到大雪初降的這天三更,裝好車上路的七驢兒突然抱著肚子喊要命,急得馬巴佬左一聲右一聲問,到底能去不?七驢兒疼得在地上打滾,咬住牙說:「這趟你去吧,我跟人家說好了,壞了信譽日後怕沒人要貨哩。」

  油已裝車上,再往下卸就十二分地捨不得。再說了,七驢兒說得也有道理,這事本來就不是光明正大的,要是壞了信譽,那邊不肯要貨,往後,還咋個做?迫不得已,馬巴佬趕了騾車上路。

  天很冷,西北風嗖兒嗖兒的比刀子還鋒利。馬巴佬想,這賊也不是好做的,三更半夜起身,摸黑上路,兩頭不見天日,還不能撞見熟人。唉,都說福好享,誰個知道這福中的苦哩。這麼想著,就覺自個兒這輩子也真不容易,好不容易學個手藝,誰知溝外又沒油坊,多虧了妹妹水上漂,嫁到下河院,要不,就連這碗飯也吃不上哩。一路恓惶著,邊走邊想,隔斷時間吆喝兩聲騾子。剛過沙河,猛聽黑夜裡響起木手子公雞般的聲音:「賊偷油呀,打賊呀。」

  立時,就見潛伏在沙河沿上的十幾個男人猛乍起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偷油賊扔起了石頭。亂石橫飛,馬巴佬想躲都躲不掉,連挨了幾石頭,心想不承認不行了,就扯上嗓子喊:「甭打了呀,我不是賊,我是馬巴佬。」

  這叫,就有點遲了。木手子明明白白吼過來一嗓子:「管你是馬巴佬還是驢巴佬,偷油就往死里打。給我打!」

  十幾個男人見賊棄了騾車想跑,四下里便圍過來,掄起棍棒,照頭就往下敲。馬巴佬爹呀娘呀的喊,哪兒還有人聽他這聲音。就聽木手子又喝了一聲:「他還敢冒充馬巴佬,狗日的膽子也太大了,打,往死里打,看他還敢冒充不!」

  棍棒如雨點,瘋狂地落下來,等有人喊不要打了時,馬巴佬已成了一攤肉泥。

  遠處,一雙眼睛倏地一閃,沒了。

  天亮時分,木手子惶惶地跑進下河院,跟少奶奶燈芯說:「天老爺呀,馬巴佬,馬巴佬……」

  「慢慢說,馬巴佬又咋了?」少奶奶燈芯剛洗過臉,丫頭蔥兒捧過茶,熱騰騰的茶遮住了她的臉面,也霧住了她的眼神。她飲了一口,盯住木手子。

  木手子戰戰兢兢說:「沒承想偷油賊真是馬巴佬,他咋個是馬巴佬哩,天呀,咋個辦?」

  少奶奶燈芯緩緩放下茶盅,道:「真是做賊做到家了,讓四堂子跑一趟,讓他家裡人來抬屍。」

  馬巴佬被亂石打死的消息再次震撼了新管家二拐子,打東家莊地的上房出來,目光怔怔地盯住西廂房,有一刻他恍惚覺得,遭亂石打死的不是馬巴佬,是他自己。女人的目光斜斜穿過長廊,刺他臉上,二拐子連打了幾個寒噤後匆匆離開。

  夜裡,他無不悲哀地趴在自家女人芨芨肚子上,哆哆嗦嗦做了一陣,突然軟下來,十二分不甘心地抱住芨芨,娘呀一聲,便狠命地在她缺了一半的奶子上亂咬。近來發生的一連串事兒真是讓他不安穩,不咬他覺得活不成。

  跟二拐子相反的是,七驢兒終於如願以償當上油坊大巴佬。站在晴朗的天空下,七驢兒臉上溢滿勝利者的笑容。早晨的微風吹過溝谷,也吹給他一大片美好嚮往。想想十二歲跟馬巴佬學榨油的日子,七驢兒就覺人生真是一場夢,夢裡是無止境的搏殺,無止境的追逐。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打小記住的人生哲學,此時比真理還真理地堅定著他野心勃勃的人生信念。

  想想每趟回來神不知鬼不覺溜進西廂房,將分得的銀子一分不少交到少奶奶燈芯手上,七驢兒就被自己的聰明和乖巧激盪得心潮澎湃。不過他很快壓制住怒放的心情,開始做更富有遠見的構想。

  人生必須得有構想。

  這構想,一半是野心,一半是謹慎。

  還有,就是善於察覺每一個人的心思。

  七驢兒發現,少奶奶燈芯看他的目光不一樣。

  那層目光他似曾在娘眼裡見過。十歲死去爹後,娘痛苦得活不成,終日沉浸在淚水裡,十歲的七驢兒拖著八歲的弟弟走村串巷,提個打狗棍捧個破碗為苦命的娘討吃食,半年後他們背著一袋白面興沖沖撲進家門時,卻驚訝地發現娘容光煥發、面若桃色,悲傷早已讓春風盪得無影無蹤,一雙杏眼總是蕩漾著關不住的春色,直到村里小木匠跨進他家院門,娘的變化才得到合理解釋。

  少奶奶燈芯望他的目光正是當年娘給小木匠的目光。

  七驢兒雖然深知目光有毒,深知掉進那目光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可還是忍不住去回味,咀嚼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痛苦,唯一的解脫便是徹底掐死它。七驢兒難的是做不出這種選擇,可他又必須做出這種選擇。

  冬日的大雪很快掩住整個溝谷,白茫茫的大地冷不丁讓人卑微的靈魂打出一個寒戰。聖潔一片的純淨里,新管家二拐子帶著下河院大少爺馬駒堆雪人,這是嚴冷的冬季里他獲得的又一份快樂,沉浸其中,樂此不疲。經過漫長秋季的精心培養,他和大少爺馬駒的關係已十分親近,六歲的小馬駒一日不見他,號叫聲就會揭穿下河院的天空。

  這天他們堆了一個瘦弱多病的老雪人,其狀酷似院主人東家莊地。二拐子別出心裁拿柴棍做了個長長的煙鍋,插進雪人嘴裡,其狀就愈發地像東家莊地了。愛堆豐腴女雪人的馬駒對二拐子的這一造型十分不滿,手持長棍幾下就給毀了。二拐子沒有阻攔,小馬駒毀雪人的壯舉令他心血激盪,禁不住抱起來美美咂了幾口。小馬駒大叫著跳下來,非要他再堆一個女人。

  站在西廂房長廊立柱後的燈芯無言地看完這幕,身上起了層冷汗。退到房中,怔怔的目光半天找不到著落。管家六根走了,窯頭楊二走了,油坊馬巴佬也走了,按說,少奶奶燈芯該高枕無憂了,可……

  三年大災,讓少奶奶燈芯對仇恨有了另一種理解。仇是什麼,恨又是什麼,比起命來,哪個重要?要不是不思悔改的馬巴佬再起貪心,她是說什麼也會走那一步的。是他逼的呀!貪,貪,你到底貪個甚?

  馬巴佬慘死亂石下,比誰都痛苦的是少奶奶燈芯。天天夜裡,她坐在燈下,翻來覆去地想,到底是對還是錯?想著想著,涼州城蘇先生二次來時留下的話又在耳畔響起來:「人這一生,記住的當是恩,是愛,不是恨。恨是刀,是火,恩才是水。」可愛在哪兒,恩在哪兒!這院裡,難道真的就留不住愛,留不住恩?她淚流滿面,她心痛如焚,可誰能幫她?

  男人命旺呼呼大睡,鼾聲里透出一股絕望氣息,大雪厚葬了他捉螞蚱的欲望,人便又傻呆炕上不起了。

  少奶奶燈芯又是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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