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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09 作者: 許開禎

  終於到了涼州城。乍看上去,涼州城一片繁華,驚得木手子幾個哇哇地喊叫。少奶奶燈芯和草繩男人來過,雖是幾年前,可涼州城的繁華還深深印在腦子裡。

  一打聽,西門外果真有收牲口的,說是國民軍要打仗,前方戰事吃緊。幾個人繞著城將牲口趕到西門外,就見前方黑壓壓的,都是趕著牲口來賣的。

  賣的一多,這價格就壓了下來。草繩男人打聽完回來:「說,這低的價,能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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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奶奶燈芯一聽,隊伍上收的價也實在太低,一頭牛還不如溝里兩隻羊錢,還挑三揀四的。費了這麼大的勁,卻是這麼個結果,燈芯一時心裡也難住了。草繩男人說:「要不,我上別處打聽打聽?」燈芯說:「這兵荒馬亂的,天災又在眼前,除了部隊,誰還敢收?」

  正說著,木手子過來了,說有人在部隊設的場子外收,出的價比部隊高。三個人趕忙過去,就見真有幾個人穿梭在人群里,見著賣牲口的主,袖筒筒起來,拿指頭在裡面討價還價。看了一陣,還真有人趕上牲口跟他們走。草繩男人想過去,燈芯一把拉住他:「我咋看這些人賊眉鼠眼的,不像好人?」一句話提醒了草繩男人,三人商量一番,決計先不賣,把牲口趕到客棧,打聽清楚了再做決定。

  涼州城西的孫家車馬店曾是馬幫落腳的地方,燈芯小時跟爹來時,這兒人來人往,熱鬧得很。趕著馬馱著鹽和布匹的商販們在這兒一落腳就是一兩個月,他們要把鹽和布匹換到涼州城,換上這兒的煙土和丫頭,再往西走,過了西口,煙土和丫頭就成了寶貝,能換來大量的牛羊和口外的飾品。燈芯是跟著中醫爹給這兒的馬幫幫主雲中飛瞧病的。時過境遷,車馬店看上去敗落了不少,加上隔三岔五抓兵的隊伍來騷擾,就越發地冷了店裡的生意。

  一行人住下,將牲口一一點過,跟店家做了交代,還不放心,又找來兩個專在店裡攬生意的,說好工錢,讓他們搭幫著看牲口。沒顧上歇緩,燈芯將店裡的事一一跟木手子和天狗做了交代,再三叮囑要把石頭帶好,自個兒跟草繩男人分頭找人打聽去了。

  草繩男人要找的,就是早些年跟下河院有過交道的財主跟商戶,這趟出門前東家莊地把他喊去,一一給了地址,說是萬一有個事,可尋了去。少奶奶燈芯要找的,自然是中醫爹給瞧過病的。直到天黑回來,兩人都是一臉掃興。

  原來,這涼州城,表面上熱鬧,暗地裡卻發生了許多事兒。馬鴻逵的隊伍守著寧夏,誰知從河州來了個寧夏尕娃,叫馬仲英,帶著千軍萬馬要打寧夏,弄得馬爺坐立不寧。一道令下去,涼州城的大小商戶還有發財的人家有錢捐錢,有物捐物,沒錢沒物的捐兒子。這下,涼州城亂了,商戶紛紛關了門,財主家帶上妻兒老小往鄉下跑。剩下跑不動的,正讓隊伍天天騷擾哩。至於城西收牲口的,兩人打聽來的消息一樣,隊伍只收騾馬,價錢給得還行,牛羊全是順手當橫財撈了讓兵娃們解饞。場子外收牲口的,都是涼州城的大戶,想收了牲口獻給馬爺,表表忠心,價錢雖是高,可收不了多少。

  幾個人一聽,心涼下來,下河院多的是牛羊,牛羊賣不上好價錢,等於是跑這麼遠的路趕著牲口白送來了。

  當夜無話。第二天早起,燈芯又催著草繩男人出門,說是到城外打聽打聽,看附近有沒有收牛羊的,二人遂披著晨光出了門。等到他們跑了一天的路一前一後趕著回來,這邊就出了天大的事。

  石頭不見了。

  木手子說,上午他見那兩個雇來的涼州人不大地道,鬼鬼祟祟的,圍著牲口棚轉,就多了個心眼兒,藏在暗處看。果然,其中一個趁另一家駐店的不在,跳進棚里就牽了頭騾子想溜,正好給店掌柜看見了,罵了幾句,把騾子拴下了。木手子不敢離開,生怕這兩人打他們的主意。正疑神疑鬼間,另一家棚里的公牛跳出來,想跳這邊的母牛,花犍一見,甩著頭抵過去,兩邊的牛便抵成了一團。三喊四喊幾個人把兩家的牛分開,時間已過去一上午,回到屋裡想喝口水,猛發現石頭不見了。左尋右尋,到現在還不見個影。

  「人呢,人呢,哪兒去了?」燈芯還沒聽完,吼聲就出來了。

  木手子低頭說:「附近都找了,沒,怕是走遠了。」

  「那就去遠處找啊,窩這裡做甚?」

  「不是有牲口麼,走不開。」木手子也是左右為難,急了一整天,這陣兒,嘴上的火皰都起來了。

  「牲口要緊還是人要緊,還愣著做甚,找啊!」說完,少奶奶燈芯幾步躥出去,扯開了嗓子喊,「石頭,石頭——」

  這陣兒哪還有石頭的影子,人都丟了好幾個時辰,要是殺了賣肉,怕是肉都早讓人消化掉了。草繩男人跑出來,猛地抱住瘋了的燈芯:「你亂跑個甚,這麼大的涼州城,你跑丟了咋個辦?」

  「我不管!」少奶奶燈芯一把掙開草繩男人,又要跑。眼裡,早已是情急的淚。草繩男人二番撲上來,硬拽住她,先回店,問清了再找也不遲。

  剛回到店裡,就見出去尋人的天狗回來了,一見少奶奶燈芯,天狗魂都沒了,上氣不接下氣說:「人可能是讓隊伍抓走了,這些日子,城裡城外抓兵抓得緊哩。」

  「抓兵?」少奶奶燈芯眼一黑,一頭栽了過去。

  當夜,店裡亂成一鍋粥,草繩男人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央求動了店家,連夜跑去請醫生,等醫生請來,給少奶奶燈芯號完脈,開了藥,頭雞就叫了。

  店家還算個善心人,一聽他們打菜子溝來,這遠的路,不容易,就說:「人肯定是讓那兩個拐走了,八成這陣兒,已頂人當了兵。」原來,那兩個掏錢雇來的,是涼州城裡的混混,專欺駐店的外鄉人。因背後有人罩著,店家也不敢言聲,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操心不要讓他們把客家的牲口偷了。

  「哎,也怪你們,僱人也不跟我言喘一聲,這店的人避他們還來不及哩,你們倒好,掏了銀子往來里請,你叫我咋個說。」店家的話里也是一片抱怨。

  據店家說,這兩人跟涼州城的斜爺通著,是斜爺放出來的腿子。近來抓兵抓得緊,斜爺便吃起了一道飯,專替那些大戶人家和四鄉的財主找替身,逢著十幾二十的娃,先是盯,然後使個計將人拐走,最後,頂了名兒送給隊伍。

  「那……隊伍也不管?」草繩男人越聽越害怕,問。

  「看你這人,咋個說話哩,我瞅你白活了這麼大的歲數,這抓兵的事,你又不是沒經過,隊伍只愁著人不夠哩,管你這個?」一句話嗆得草繩男人真就覺白活了。

  看來,石頭十有八九就是讓那兩個腿兒拐走了。細一問,天狗這才說了實話,他跑棚下往開里趕牛時,那兩個雇來的幫手一前一後進了石頭睡的屋,當時他還喚了聲石頭,一忙,就把這事給忘了。

  「你呀——」草繩男人恨恨地嘆了一聲,掄起的拳頭復又放下。

  少奶奶燈芯喝了藥,眼睛剛一睜,便又大呼小叫地喊石頭。等聽完草繩男人的話,猛就扯了天狗:「我把你個吃閒飯的,我咋給你交代的,啊,要是石頭找不回來,我剁了你!」

  現在抱怨誰都是閒的,要緊的是趕緊打聽,看石頭是不是讓頂了兵,涼州城的斜爺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主。思來想去,燈芯腦子裡再次跳出那個人。

  涼州城齋公蘇先生住在雷台觀西側雀兒架下,一座綠樹環抱著的小院,六間房。燈芯跟著嚮導敲開門時,裡面探出一張女人的臉,三十出頭,長得很標緻。燈芯以為是蘇先生的家眷,忙喚了聲小嬸嬸。那女子無端地惡了臉,沒好氣地說:「找誰?」

  燈芯報了姓名,說是專程來見蘇先生。

  女人攔在門裡,口氣很不好地說:「我可不管你是打菜子溝還是打麻子溝來的,我哥哥不在!」

  燈芯這才知道開門的是蘇先生的妹妹,忙說:「這位姐姐,我有事急著找蘇先生,能否跟我說說蘇先生去了哪兒?」

  「憑啥要跟你說!」

  門砰的一響,燈芯被關在了門外面。再敲,裡面就沒了動靜。

  燈芯急得要哭。眼下除了蘇先生,沒第二個人能幫她,那些瞧過病的病患家她也想過,但大都是些小戶人家。再說了,這事真要是斜爺做的,怕是一般人根本就幫不了這個忙。這麼想著,就又掄起拳頭,使勁擂起門來。門很快被擂開了,出來的還是蘇先生妹妹,見燈芯還沒走,努努嘴,指指門口的枯樹幹:「坐那兒等!」

  有了這話,燈芯心裡不那麼急了,既然讓等,就證明蘇先生沒走遠。打發了嚮導,她孤零零坐枯樹幹上,心裡,嘩地就跳出跟蘇先生二次見面的情景。

  也是在西廂,下河院隆重的祭祀大禮已告結束,中醫爹也回去了。公公說,蘇先生明兒走,讓她到後院張羅著裝些上好的酥油,還有兩張狐子皮也給蘇先生帶上。一應事兒做完後,天暗了下來,燈芯拖著疲憊的步子往西廂走,心卻不明不白地惦著上房。明兒個就要走了,這一走,又不知多時才能來一次?進了屋,脫了鞋,坐炕上發呆。耳朵,卻不敢放過院裡一絲兒聲息。坐了約莫兩袋煙的工夫,院裡安靜得像賊把聲息偷走了,沒來由地就跳下炕,趿了鞋,往院外廊里去,剛出西院,就看見了如饑似渴念著等著的人。

  蘇先生脫了長袍青衫,換了件灰色便裝,人看上去一下年輕不少,渾身透了股書卷氣兒,頭髮也梳得紋絲不亂,目光更是清澈如水。燈芯只瞅了一眼,頓覺心怦怦亂跳,按捺不住。想想剛才的急切,還有那份莫名的怨,臉便紅到了兩鬢。再一看自個兒,頭髮亂著,褲腿高一個低一個,腳上的鞋竟趿拉著,當下便羞臊得不知臉往哪兒放。

  兩人進了屋,也顧不上禮不禮的,慌忙就鑽了裡屋,半天工夫,才收拾一鮮地出來。見蘇先生正雙目凝神地給男人命旺把脈,就說:「這些日子,他精神了不少呢,托先生的福,但願他早日能好起來。」蘇先生從炕沿上挪過來,坐在燈芯遞過去的凳子上,說:「少奶奶你甭多心,這病,怕是一時半會兒的好不了。」

  少奶奶燈芯臉上的紅雲退了一半,聲音苦澀地說:「這都是我的命,天天盼夜夜盼,誰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好過來?」

  一句話說得蘇先生臉上也染了雲,半天,掏出一白色小瓶,說:「這是西藥,怕是溝里很少用,每日早晚各給他服一片,我帶得不多,再說,少東家的病我吃得也不是太透。」

  少奶奶燈芯自然知道西藥的妙效,但更知價錢的不菲,忙推擋道:「這麼金貴的東西,哪是兒他吃得的,先生快收起來,千萬不敢留下。」

  推擋中,就聽蘇先生說:「難道少奶奶怕這藥不治病,還是……」

  「先生這樣說,真是羞死我哩,我哪兒敢這樣想?」少奶奶燈芯不敢再推擋,接過藥瓶,感激之情無以言表。聯想到那天在院裡見著他,他似是無意地說,幾張黃表紙蓋個黑碗兒印,就當符咒蒙人,這個半仙,也真能想得出。燈芯一聽,就知是公公埋黑柱下的符,這話顯然是說給她聽哩,可他又那麼的不露聲色。心,忽然就氤氤氳氳的,像是迷滿了東西。

  接下來,屋裡突然一片寂,兩人誰也不再說話,仿佛都在等對方先開口,卻又怕對方開口。就那麼無言地互相等著,目光,忽兒觸上了,卻又快快躲開,躲開,卻又忍不住探過來。

  油燈剝兒剝兒的,發出一跳一跳的光。這時的蘇先生,是真有話要說的。下河院的這些日子,使他對少奶奶燈芯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他真想把這些意思表達出來,說給她聽。可他一個齋公,有些話又怎能開口?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有傾吐的欲望啊。少奶奶燈芯就更不敢,她眼裡,蘇先生是多麼了不起的人啊,簡直就像天上的啟明星一樣,遠遠的能看一眼,就很知足了。

  終於,蘇先生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嘆了一聲,道:「凡事還是往好里想,人這一生,風風雨雨,有太多過不去的坎。可你心裡有了亮,再難,還是能挺過去的。」說完,邁開步子,決絕地往外走。

  燈芯還怔在一片痴想里,聽見腳步,才猛地醒過神。知道先生這一走,便很少再有相見的機會,忙抓起剛才自個兒放炕頭上的東西,往外追。到了月下,一雙手顫顫伸過去,一肚子話吐不出來似的,喃喃道:「先生這一走,怕是再也不能聽你開導,這雙鞋墊,是我趕著做的,我……」

  蘇先生一看燈芯手裡的繡花鞋底,慌坐一團,赤紅著臉道:「這是女兒家最珍貴的東西,我咋能收,萬萬不可。」

  「先生……」

  蘇先生猶豫好久,最後說:「實在要給,我倒想要件少奶奶屋裡的東西,不知少奶奶捨得捨不得?」

  「甚?」

  「那把牛角梳子。」

  「捨得,捨得。」燈芯惶惶地跑屋裡拿牛角梳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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