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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05 作者: 許開禎

  狼是三更時分竄來的,牛羊的氣味嗅進狼的鼻子,從山垴一路尋摸過來。看見火,狼止住步,遠遠蹲在土圍子四周,瞪著藍瑩瑩的眼,等機會撲過來。

  一群狼,領頭的是只公狼,蹲在離草繩男人最近處。草繩男人聽見黑夜裡的響動,趕忙叫醒丟盹兒的木手子他們,木手子要撲,被草繩男人一把摁住了。

  此時,人跟狼對峙著,誰也不敢先發出響動。石頭蹲帳篷門口,忍不住哆嗦,這邊就他一人,要是狼朝這兒下手,他是抵擋不住的。燈芯夢中驚醒,剛摸出帳篷,讓石頭一下子抱住,捂了嘴,生怕她一驚叫喊出聲來。看清是狼,燈芯軟軟癱在了石頭懷裡。草繩男人不停地使眼色,讓他們甭出聲,可石頭根本看不見,抱著燈芯的手不停地抖,目光盯住狼,閃都不敢閃。

  狗怕石頭狼怕蹲,人只要蹲著,狼不敢輕易撲上來。相持了一陣,燈芯能自個兒挺住身子了,石頭騰出手,往旺里挑了挑火。柴火的噼啪聲竄起,狼豎起了耳朵,公狼的眼睛挪向這邊,大約瞅見石頭懷中的女人,嘴巴動了動,試探著往這邊挪了幾步,土圍子邊上的人全都屏了息。

  草繩男人已在拿刀,要是狼膽敢攻擊,他會第一個撲過來。燈芯死死抓住石頭胳膊,牙咬住他肩,都咬出血了,石頭不敢叫,這時候他覺出自個兒是個男人,應該像草繩男人那樣果敢冷靜。身邊的女人就是他的命,要是狼敢撲她,他會用身子堵住狼嘴。他一隻手裡牢牢握根棍子,後悔沒學草繩男人那樣帶上刀子;一隻手不停地撫摸女人,給她安慰,給她力量。

  墨黑的夜布滿了猙獰,人和狼就這樣頑固地對峙著,誰也不進攻,但誰也不先放棄。空氣呼一口都讓人心寒。終於,公狼在一次次試探中摸清了人的底細,覺得人怕它,開始謀算著進攻了。後面的狼群跟著一步步逼近,幽幽藍光像奪命的陰魂。誰的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兒上。

  眼看著公狼一步步朝燈芯這邊的帳篷挪來,草繩男人急得幾乎要躍起了。木手子搗了他一下,示意他再等等。然後,一步步的,悄悄摸進土圍子,將拴在牛腿上的繩索一一解開。牛受到驚嚇,開始警覺地往外移動。黑夜裡,牛看到了狼的綠眼,嗅進鼻孔的異味頓讓四蹄充滿了精神,立時,幾十頭牛豎起了眼,火星味兒四濺,長長的角發出寒光,直直地逼向蠢蠢欲動的狼群。

  要是這麼相持下去,是能相持到天亮的。

  怪只怪花犍,花犍是牛群中最猛的,平日三頭牛也不是它的對手。它能獨自拉著犁鏵犁掉三畝山地,馱起東西不比騾子少。燈芯本是捨不得賣它的,又怕它吃得太多,養不住。牛跟狼對峙中,公狼有點怕花犍,可又不甘心,終於試探著往前挪了幾步。花犍以為公狼要進攻它,猛一下躥了出去,尖利的角瞅准公狼肚子抵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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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想伺機而動的公狼一看花犍撲向它,兇狠地迎了上來,立時,溝里展開一場搏殺。狡猾的公狼早已具備跟牛對抗的本領,抓住牛轉身慢的缺點,在花犍四周打旋,惹得花犍急火攻心,四個蹄子亂舞,踩出一團塵。公狼瞅準時機,狠狠沖花犍脖子上咬了一口,疼痛惹怒了暴躁的花犍,它的生命中哪兒吃過這等虧,遂瞪圓一雙怒眼,直視住公狼,兩隻長角更像兩隻鋒利的長矛,直直地就沖公狼刺去。

  霎時,嘶叫聲響徹起來,驚得黑夜抖了幾抖。

  公狼一出擊,整個狼群嘩地撲了過來,牛跟著四下散開,跟狼形成一個包圍圈。狼被牛圍在裡面,已沒了逃路。就見十幾隻狼齊齊地躍起,露出猙獰的牙齒,沖牛脖子撲。狼跟牛斗,聰明的牛不會抬頭,只是抵住身子死死盯住狼,一等狼發起進攻,瞅准狼肚子將角牴過去,一角就能將狼穿破肚皮挑起來。溝里的狼都經歷過搏殺,自然不會輕易上牛的當,可牛也絕不示弱。在溝里,每一個生靈首先學會的就是如何保護自己,生命受到威脅時,發出的反撲往往是致命的,也是超乎想像的。兩相爭鬥中,就有一隻狼被挑破了肚子,讓牛甩出老遠。更多的狼撲過來,齊齊地圍住那牛,要給同伴報仇。果然在稍稍的怠慢中那牛讓狼咬住了脖子,怎麼也甩不開,狼惡毒的牙齒遠比刀子鋒利,牛發出一聲吼,震得山搖地動。

  溝谷里寒光逼人,少奶奶燈芯嚇得縮在石頭後邊,魂都出來了。草繩男人趁牛圍住狼的空,快快地躍過來,一抱子抱住燈芯,將她護在身下。這空兒就有聰明的狼瞄準他們,想避開牛向他們下手。草繩男人握刀的手忍不住抖,心裡一個勁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沉住氣。可還沒等他定下心,一隻狼便猛撲過來,草繩男人騰起身子,明晃晃的刀直插狼的心窩。狼一個撲空又折轉身子,二次騰起時遇到了花犍尖利的角,花犍見狼沖主人發狠,一個斜刺衝過來,正好對上縱身的狼,只聽狼悽厲地嗥叫一聲,便讓花犍重重甩出五尺遠。草繩男人不敢怠慢,趁狼甩昏的當兒,躍過去,一刀結束了狼命。

  被狼咬住脖子的那頭黑牛還在掙扎著,頑固的狼任憑黑牛怎麼甩也不肯掉下來,黑牛殷紅的血從脖子裡流出,它快要讓狼咬斷氣了。只見花犍狠狠地撲過去,借著甩蹄的勁,一隻角斜刺里猛地插入那狼的肚子,扭頭就甩。可花犍用力過猛,牛角同時刺穿了黑牛喉嚨,就聽黑牛發出一聲慘叫,轟然倒地。

  在所有的動物中,最見不得同類死亡的怕就是牛了。一見黑牛倒下,四個蹄子艱難地掙扎,牛群齊齊地發出一聲悲吼,那聲音,讓整個溝谷都搖晃起來,牛群瘋了,完全不顧自個兒安危,向狼發起猛攻。

  溝谷里響徹著絕命的哀嚎,那是牛群向死去的同伴發出的哀嚎,也是向狼群發出的復仇的聲音。這聲音到了人耳朵里,就成了悲天慟地的絕唱,成了淒婉哀絕的吶喊。

  血腥四濺,咆哮震耳,天地不見了,溝谷不見了,看見的,只是一場血殺,一場生與死的較量……

  終於,公狼讓三頭牛合力挑上了天,牛頭一擺,兇殘的公狼被分成三大塊,血像雨一般降下來。一見領頭的公狼斃命,狼群頓時亂作一團,沒戰幾下便倉皇逃命。

  花犍完全瘋了,一雙眼睛布滿了血,見狼群四散,揚起蹄子要追,草繩男人衝上去攔住它。

  天慢慢變亮,東方滲出魚肚白時,狼群沒了蹤影,溝谷里血腥一片,慘不忍睹。草繩男人軟軟地倒在地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直等天大亮,燈芯才鬆開手,石頭這才有了知覺,立時疼得大叫起來。草繩男人掙扎著爬起來,到跟前一看,石頭肩上的肉幾乎就要讓少奶奶燈芯咬下來了,兩排深深的牙印扎在肉里,一股紫血滲出來。

  這夜裡他們失去了兩頭牛。

  二天夜裡,誰也不敢睡,守牲口旁喧謊。燈芯再也不敢讓帳篷搭遠,緊挨著他們搭下了,帳篷四周燃了火。木手子吸取昨夜教訓,沒再綁牛腿。風颳得吼兒吼兒響,夜晚發出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幾個人纏著讓草繩男人喧謊兒,草繩男人想半天,說:「我這輩子,就記住一個謊兒,還是老東家喧給我的。」一聽這話,木手子搶著說:「怕又是王哥放羊吧。」

  「嗯,對著哩,王哥放羊。」

  一聽王哥放羊,少奶奶燈芯來勁了,非要草繩男人唱,她知道草繩男人會唱。草繩男人推不過,撓撓頭,一咧嗓子,唱上了:

  正月大來二月

  小王哥放羊過來了

  王哥穿的是黃香戴

  茵茵姑娘耍人才

  你耍人才我不愛

  一心心想走個西口外

  西口外呀地方大

  掙不上銀錢難回個家

  往前一看是嘉峪關

  往後一看是戈壁灘

  半碗兒涼水嘛三個錢

  你說我王哥難不難

  二月裡來草發芽

  我跟王哥把話搭下

  大門道里搭了個話

  二門道里說亂話

  說完珍珠說翠花

  說了金花說銀花

  王哥王哥你坐下

  茵茵你給說個心上的話

  ……

  打正月唱到了十二月,直唱得黑夜裡瀰漫上一層沉甸甸的心事。少奶奶燈芯早就抓緊了少年石頭,未等草繩男人唱完,她就哭成了個淚人兒,半個身子依在石頭懷裡。惹得草繩男人說:「不唱了,不唱了,一唱,心就恓惶得很。」

  溝谷再次靜下來。

  終是白日裡太累的過,加上快出溝了,狼是不會有了,人心便有所鬆動,半夜時分便都一個接一個打起盹兒。燈芯頭枕到石頭懷裡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草繩男人掙扎著抬了下眼皮,還是抵擋不了困意。不知過了多久,木手子頭一個醒來,一瞅牲口,嚇得大叫起來,驚起的人全傻了眼,一群羊不見了。木手子睡時,還特意拿根繩子把腳跟頭羊拴在一起,心想羊一跑就能醒來,誰知繩子竟給剪斷了。

  「羊呢?羊呀!」燈芯慌得沒了神,扯著聲音叫。草繩男人進土圍子一看,知是賊趁他們睡著從後頭趕走了,不敢猶疑,叫上木手子和天狗順腳印追。燈芯懊惱得沒法兒跟自個兒交代,石頭抱住頭一言不發。

  夜冰涼冰涼得瘮人。

  燈芯不停地繞火堆轉磨磨,轉得石頭想哭,心裡想勸勸少奶奶,讓她甭著急,可又不敢勸,那可是一百三十隻羊呀,要是找不回來,咋個跟東家交代,又咋個有臉回去?過了兩個時辰,天都快亮了,才聽見遠處有說話聲,緊跟著傳來咩咩的叫聲。石頭一把抓住燈芯:「找來了,找來了呀。」燈芯也聽見了,一抱子抱住石頭,美美在他臉上親了幾口。

  他們是在南山根攆上賊的,木手子真敢玩兒命,撲上去當頭一棒,一個便趴下了,另一個想拼命,草繩男人掏出刀子,沒猶豫就衝心窩子戳去,幸虧躲得及時,沒要掉命,天狗攔腰抱住,草繩男人沖面門一拳,打得七竅出血。領頭的這才撒腿跑,讓天狗一石頭打翻了。天狗放羊練就了一手扔石頭的功夫,一扔一個準。三人拿繩子將賊一一捆了,押來見少奶奶燈芯。

  誰也想不到,領頭的會是楊二。

  後山半仙劉瞎子南山青石嶺上的禳眼幾乎讓窯頭楊二傾家蕩產。七七四十九日以後,遷墳正式開始,半仙劉瞎子請來後山一套班子做道場,其間言稱大凡青石嶺的青壯年不論男女務必來參加遷墳儀式,誰家缺人誰家必遭禍端。楊二一家先是感激萬分,心想全嶺人都來捧場,可見楊家多受人尊重,很快發現倉里糧食少了大半,來人必是在他家吃喝的,頓覺不妙,想辭退,半仙又不答應,只得硬撐。

  吹吹打打三天後,楊家最老的先人抬進新塋,楊二心想能歇口氣了,誰知半仙掐捏半天說,後人太薄淡,先人不樂意,不想走了。驚得楊二問咋個才算厚成,半仙搖頭晃腦說,每日宰羊殺雞,再拉三天流水席,亡人才肯挪動。楊二弔喪著臉哭窮,半仙當全嶺人的面竟將楊二家業一一說出,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這大的家業捨不得給先人花,全嶺人不樂意了,紛紛指責楊二不孝。

  墳還未遷完,老財陳七斤的老婆姑娘奇蹟般有了好轉,吃了後山中醫劉松柏的藥,一天一個轉機,眼看都能出門看熱鬧了。這大大激發了老財陳七斤迫使楊家就範的熱情,認為半仙劉瞎子神力無比,定能給青石嶺造就一方平安。便帶著家丁下人,天天坐鎮指揮,半仙說啥楊家就得做啥,若敢稍稍怠慢,視為對神靈之不敬。楊家悶葫蘆挨勺,吭不出來,只有照辦。等整個墳遷進新塋,全嶺人已在楊家大吃大喝半月有餘,直吃得楊家鍋底朝天,再挖不出一個子兒,半仙這才鳴鑼收兵,騎著老財陳七斤賞的青騾子,馱著從楊家掙的銀兩布匹回到後山。當夜便去拜見中醫劉松柏,說完兩人哈哈大笑,極為痛快。

  讓先人折騰完後,楊二喪著臉來到下河院,接待他的是少奶奶燈芯。少奶奶燈芯問了聲楊家舅好,楊二客氣道:「啥舅不舅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甭見怪就行。」少奶奶燈芯絕口不提南山煤窯出的事,只是一口一個舅地拉家常,從大房山里紅扯到東家的傷心,又扯到怎麼對不住山里紅,年年都到墳上去燒紙錢,扯得楊二越聽越糊塗,他是來問新巷啥時出煤的,新管家二拐子也不敢做主,讓他親自來問。終於把話題說到正事上,少奶奶燈芯突然拉下臉:「你還有臉回來?」

  一句話嚇得楊二差點兒尿褲子,就有木手子跟石頭幾個提著棍棒站門口,少奶奶燈芯忍住心頭怒火問:「你是白著走哩還是黑著走?」楊二戰戰兢兢問:「白哩黑哩咋說?」

  「白就是到和福墳上磕個響頭,從此兩清,下河院饒過你一次。黑就是跟我下一回巷,你要敢下去窯頭還讓你當。」

  楊二忙說白著走,他哪兒有膽子再下巷呀,一看見女人那雙眼,魂都出來了。他這才到和福墳上磕了響頭,灰溜溜地走了。

  沒想時隔幾年,他竟領著自家兄弟干起了賊的勾當,又給下河院下此毒手。少奶奶燈芯盯住他說:「楊二,你還記得臨走時我跟你說的話嗎?」

  此時的楊二如喪家之犬,早無當年窯頭的威風,也是窮途末日才出此下策,哪兒敢再跟少奶奶頂嘴,忙磕頭如搗蒜:「記得,記得,哪兒敢忘哩?」

  「那你當眾人面說一遍。」

  楊二半天張不開嘴,木手子一腳下去,踩得他哇哇大叫。少奶奶燈芯擋住木手子說:「不打他,不羞他,讓他自個兒說。」

  楊二這才說:「當年少奶奶說的是……若敢再動下河院腦筋,自殘兩腿,永世狗一樣爬著。」

  「那你還等什麼,難道要我親自動手?」少奶奶燈芯話里絲毫沒有輕饒的意思。

  嘡一聲,草繩男人將刀子丟他眼前,明晃晃的殺豬刀在晨曦里發出逼人的寒光。楊二知道躲不過此劫了。

  約莫半袋煙的工夫,就聽空曠的溝谷里響出一聲狼嗥。大房山里紅的弟弟南山窯頭楊二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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