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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災 1

2024-10-04 19:25:02 作者: 許開禎

  一場異常的饑荒突如其來地降臨到菜子溝,令人猝不及防,溝里溝外陷入一片恐慌。

  正是菜子受粉時節,鋪天蓋地的飛蟲從溝外很遠的地方飛來,似乎一夜之間,滿溝的菜子就讓它咬噬光了。

  這是一種叫不上名的飛蟲,比飛蛾小,肉眼幾乎看不見,附在莊稼上,吸血一樣能榨乾莊稼的精華。經它咬過的莊稼第二天全都無精打采垂下頭,太陽一曬,葉子便發黑,菜角和麥穗用手輕輕一捻,冒出霉灰,過不幾天,莊稼霉爛一片。

  飛蟲是從涼州城方向飛來的,有消息說,一路的莊稼全都化為灰燼,一場大饑荒就要來臨了。

  東家莊地早早起了身,從天而降的災難讓他比誰都變得謹慎。記得十三歲那年,同樣的飛蟲就洗劫過溝里,那可真正是個餓死人的天災呀,逃荒的饑民蟲子一樣朝溝里湧來,他們操著涼州口音,湧進溝里就再也轟不走了,饑民跟溝里人搶奪飯食,拿娃兒換活命的路。早上醒來,會看到後院草房躺滿奄奄一息的外鄉人,大都拖兒帶女,等爹一出現,便跪下喊救命,樹皮一樣的臉至今還留在記憶里。

  災荒總是隔幾年洗劫一次。

  昨兒後晌他已發話,今兒起改吃兩頓,大晌午吃糊糊,天黑再吃頓稠的。院裡的糧食連夜做了盤點,不出意外度個三五年饑荒還算有把握的。這樣的年份,甭指望一年兩載過去。

  

  新管家二拐子早早來了,黑青著眼圈,一看又是沒睡好。莊地瞅他一眼,不知怎麼心就陰了。見二拐子不說話徑直進了後院,莊地邁向後院的步子停下來,發了會兒怔,掉頭朝西廂房去。跨過長廊,正要喊門,馬駒的叫聲從裡面響出來,果然,燈芯抱著馬駒打里開了門,馬駒望見爺爺,一個蹦子打娘懷裡掙下來,撲到莊地懷裡,嚷著要吃點心。

  三歲的馬駒每天頭件事就是跟爺爺嚷著吃點心。

  莊地抱了孫子,卻不急著回走,見燈芯臉上又多了道口子,內疚地問:「又抓你了?」燈芯搖頭笑笑,沒跟公公說實話。莊地嘆口氣,心事重重折身走開。燈芯兀自站了會兒,聽見後院牛哞羊叫的聲音,進屋拿了東西,朝後院走去。

  命旺跟出來,望著她的背影,臉上浮出一層傻笑。

  草繩弟弟天狗正趕羊出圈,燈芯說:「天狗你等等,羊今兒不放了。」牛倌半腸子從牛棚探頭問:「牛放不?」燈芯說:「不放。你們都聽著,今兒你們去南北二山,打聽買主,趕月底把能賣的全賣了。」

  「賣?」後院的目光齊齊地盯在她臉上,連新管家二拐子也吃驚地說:「這事東家知道不?」

  「不用問,照我說的做就是了。」燈芯說完進了料棚,料是早早備下的,夠牲口吃到過冬,這陣兒望見了,就覺它不再是料。她跟奶媽仁順嫂說:「去把木手子跟石頭叫來,今兒個有事。」

  新管家二拐子愣在院裡,不明白女人又吃了啥藥,大清早幹些沒名堂的事,正想著去問問東家莊地,燈芯已罵上了:「愣著做甚,沒聽見叫你也去呀?」新管家二拐子在心裡恨了女人一眼,還是跟半腸子和天狗出了門,經過上房的一瞬,目光在玩耍的馬駒身上停了停,快快收回了。

  這天的太陽很毒,自打鬧了飛蟲,太陽一天也沒歇緩過,雲像是躲起來般,雨的味兒好久沒聞了。

  正午時分,東家莊地進了後院,見石頭和木手子正在裝料,就問誰交代的,石頭說了燈芯,東家莊地沒吭聲,望見牛羊還在圈裡,便發作起來,叫石頭喚少奶奶過來。燈芯聞聲趕過來,東家莊地還在發火,大罵院裡沒了規矩,牛羊圈著讓餓死。等公公發完火,燈芯說:「我想都賣了。」

  「啥個?」東家莊地眼珠子幾乎驚出來,「這大的事,你也敢做主?」

  「你還看不出來,這天爺要收人哩,養著牲口做甚?」燈芯沒在意公公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說。

  「收人?能收到下河院頭上?沒了牛羊還叫下河院嗎?」

  「下河院咋了,天爺不長眼睛。」燈芯讓公公的頑固惹躁了,口氣硬起來。

  「你?!」公公知道她做出的決定挽不回,爭幾句不爭了,不過氣還在心裡,正好一隻雞跑腳下,一腳踹出老遠,雞咯咯叫,惹得一旁的石頭偷著笑。石頭的笑感染了燈芯,目光輕輕一碰,閃爍著躲開了。公公瞥一眼燈芯,恨恨地走了。

  燈芯真不明白,公公活了一輩子,咋連這點兒腦子都沒有,一院的牲口,要吃掉多少糧食?

  料裝完後,燈芯讓他們碼到北廂房,說不定哪天這些料就能救命。石頭幹活真是賣力氣,比一個壯勞力還強。望著石頭越發健壯的身子,少奶奶燈芯的目光矇矓起來。

  二拐子他們跑了兩天,竟沒打聽到一個主兒,倒是碰著幾個往外賣牲口的財主,還說下河院那麼大,不如替他們買了算了。燈芯急了,看來都做起了度荒年的準備。這天中醫爹忽然來了,說涼州城外收牲口,專給青海馬爺的隊伍供。這是個好信兒,幸虧聽到得及時。燈芯趕忙吩咐二拐子,多備些人手往涼州城趕牲口,二拐子嘟囔著叫人去了。

  中醫爹問:「命旺哩?」燈芯說:「怕是又去抓螞蚱了。」十八歲的命旺是過年時好的,眼下能到處走了,只是腦子還不清楚,整天就知道跌跌撞撞跑地里捉螞蚱,再就是滿村子攆著打狗。村裡的狗都讓他打怕了,一見他就沒命地跑。

  中醫爹又問了些院裡的事,目光最後擱女兒肚子上,問:「還沒懷上?」燈芯躲開爹的目光,心複雜成一片,這話爹問了不止一次,每次都問得她心如刀絞。

  有誰知道,一切平靜之後,夜成了燈芯又一個災難。只要一吹燈,一到炕上,命旺就會猴急地爬上來,咬住她奶子。命旺咬奶的功夫越發精湛了,沒幾下就讓燈芯久旱的身子鼓脹,豬拱食般的吮咂中身子在一節節炸開。空氣里爆響著水汽乾裂的聲兒,從靈魂到肉體無不處在欲焚欲死的浪尖上。

  跟自家男人真正有上一次的念頭魔咒般讓她丟棄一切羞臊與廉恥。比豬還笨的男人只知道趴在身上咬,東西閒在那兒壓根兒不會用,氣得燈芯恨不得手把手教他,難抑的欲望伴著舞動的身子漸漸沉入溝底,無邊的黑暗籠罩住生命的光亮,令她再次生出生不如死的絕望。

  這些話怎是一個女兒家能跟爹開得了口的?爹在無奈中嘆口氣說:「不急,等爹再想想法子。」

  爹的話便成了她重新振作的理由,下河院真正意義上的後繼無人才是她忍了又忍的唯一解釋。

  馬駒雖然能滿院子跑了,可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趕上牲口出門的這天,二拐子突然推說婆娘病了,走不開。燈芯氣得一跺腳:「婆娘要緊還是牲口要緊?」話一出口就覺說錯了,只好賭氣說,「你不去我去,不信它能死了人。」

  說著,真就收拾了東西,要去涼州城賣牲口。此舉驚得公公在上房裡罵起來:「不是你了,想做甚,那活也是你一個女人家做的?」

  「我不做誰做,難道硬等著人家看笑話?」這話雖是說給二拐子聽的,但也說到了公公的痛處。公公果然不再阻攔,過了一會兒,喊草繩男人進去,定是交代路上的事去了。

  上了路,燈芯對二拐子的氣就越發大:「不識好歹的東西,就知道吃,多一把活不干,遲早有天吃死你。」她心裡清楚二拐子為甚,就是悔不過這口氣。不就那一口麼,偏不讓你吃,看你能咋!石頭勸她:「算咧,跟他生氣犯不著。」「哪個犯不著,他當我是甚,有他這麼當管家的嗎?」

  石頭笑說:「他心思壓根兒不在管家上,瞧他瞅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瞎說!一個娃兒家哪兒學的這話?」燈芯嗔怪一句,心卻騰地緊起來。如今連石頭都看出了他的心機,這院裡,還有誰不知?壓在心頭的不安越發濃了。

  同去的共五人,草繩男人連夜打窯上趕來,這陣兒正追趕亂跑的騾子,木手子跟天狗趕著牛羊,她跟石頭走在最後,身後的青騾子馱著來回的吃食。涼州城遠,來回怕得十天路程,東家莊地臨出門時又攆出來,再三交代,夜裡一定要操心好牲口,甭光顧了睡覺,讓賊把牲口趕了。燈芯嘴上說放心,心裡還是擔著驚。幾百頭牲口加上五個人,走在溝里也著實壯觀,引得一溝人站遠處觀望,不時地喊話過來:「夜裡操心啊,早去早回——」

  頭天走的路多,夜黑時他們在一山坳里停下,瞅瞅不遠處有個土圍子,便將牲口趕進。土圍子像是很久前財主家的院子,時過境遷,只剩了廢墟,不過圈牲口正好。點完牲口,草繩男人忙著生火做飯,石頭跟木手子搭過夜的帳篷,燈芯也不敢閒著,過來幫天狗餵草。

  天狗不單人老實,干起活來更是心細,這三年,多虧了他照管一院的牲口,下河院的牲口數竟然翻了一番,還不算年頭節下殺掉的。對天狗,燈芯真是打心底里感激。一邊幹活一邊就扯上話了,燈芯問天狗:「涼州城去過麼?」天狗搖搖頭,說:「我連溝里都沒多出過,那麼大的涼州城,哪兒是我去的地兒。」「那,這趟出門高興不?」「高興,高興,咋個不高興呢?」天狗老實地笑笑,看得出他是真開心。

  天狗二十了,十七歲來的下河院。這兩年,草繩一直給他張羅著說媳婦,他自個兒反倒不上心。燈芯問過幾回,才知道他在溝里瞅下個姑娘,是木匠李三的二丫頭。燈芯便去李三家問媒,李三兩口子見少奶奶燈芯親自做媒,二話沒推辭答應了,說好入秋定親,過完年娶人。天狗自然感激不盡。這陣兒聽少奶奶問話,臉紅著說到涼州城想給素兒買個東西,但不知買甚才好。素兒便是他瞅中的對象,燈芯笑說:「到時我帶你去買,保素兒喜歡。」

  吃過飯天已濃黑,熱了一天的天開始吹起涼風,吹得人渾身舒服。草繩男人忙著在土圍子四周堆柴火,夜裡生起來既防賊又能嚇狼。溝里狼多,時不時竄進村子引起一場驚慌。一切準備停當,五個人圍成圈說話。草繩男人話少,半天接不上一句,天狗礙著姐夫面不敢亂說,只有木手子話多,他說起了自個兒小時的事。

  木手子不是溝里人,他是涼州城外一個叫馬兒墩地方的人。六歲那年,飛蟲肆虐,馬兒墩遇了百年罕見的大災荒,木手子跟著爹娘逃荒進了溝,半道上娘得了水腫死了,吃草根吃死的。爹抱著他往前走,到菜子溝時爹剩了一口氣,跪在老東家面前求老東家收了木手子,長大做牛做馬都行,只要能讓娃娃活命。說完爹咽了氣。木手子是老東家莊仁禮拉大的,老東家臨咽氣時還放不下心,沒給木手子成個家,抓著木手子手說:「娃啊,你要好好跟少東家過日子,娶了媳婦生了娃,沒忘了來墳頭上告一聲。」

  木手子後來跟溝里小寡婦豆秧兒成了家,生下一男一女,每到年頭節下,必要帶上兒女去給老東家磕個頭。說起那年的饑荒,木手子牙縫裡絲絲抽涼氣,那可真叫個人吃人呀,他就親眼見過兒子把餓死的娘一啃幾截子。木手子的話讓所有人心裡都抽涼氣,燈芯更是默默祈禱,千萬甭讓這麼大的災荒來嚇人呀。

  到了後半夜,燈芯實在困得不行,草繩男人讓她放心睡,說自個兒守著。燈芯望望四周,墨黑的夜掩住了一切,溝里越發顯得恐怖,她鑽進帳篷,讓石頭也來睡。石頭說:「我給你守著。」燈芯說:「都是自家人,怕甚,不睡丟個盹兒也行。」

  石頭鑽進來,緊挨著她,兩個人坐乾草上卻又睡不著,便摸著黑說話。很多個夜裡,燈芯就這樣摟著石頭,像是摟住馬駒,有時兩人並排躺磨坊炕上,一直說話到天亮。石頭偶爾也會伏她臉上,手輕輕滑動,眼裡撲閃著晶晶的亮。這個時候的石頭便會被一股奇妙的幸福點燃,一口一個姐不停地叫,那叫聲,能讓燈芯忘掉所有的煩惱,仿佛這世上就剩了他倆,怎麼叫她也嫌聽不夠。

  日子裡凝結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那味兒久了,便成了一種依戀,一種貪。想想這三年,若不是少年石頭,能熬得過來?真怕有一天醒來,長大的石頭遠走高飛,再也喚不回這純淨中暗含了欲望的相依相偎。

  石頭跟她說了會兒話,到帳篷外守夜去了,燈芯這才踏實地閉上眼,安心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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