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除惡 1
2024-10-04 19:24:53
作者: 許開禎
後山中醫劉松柏讓少奶奶燈芯硬拽來給公公強行號脈的舉動激怒了東家莊地,中醫劉松柏剛伸出手,東家莊地怒不可遏地說:「走遠些!」罵聲過後,一連串的咳便響起來。中醫劉松柏手在空中劃了個傷心的弧,無奈收回了。沖自家女兒望一眼,黯然傷神道:「他這脾氣倔著哩。」少奶奶燈芯沖躺著的公公道:「誰想害你哩,家你不要了,兒子你不要了,連孫子你也不要了?」
一聽「孫子」兩個字,東家莊地閉著的眼嘩地睜開,驚坐起來問:「你說甚?」
少奶奶燈芯掉轉身子,沒理公公,噌噌噌出來了。東家莊地一把抓住奶媽仁順嫂:「真的有了?」
奶媽仁順嫂茫然地搖搖頭,她真是不知道,這陣兒她的心思全在東家莊地身上,哪兒還能顧得了燈芯。這時就聽中醫劉松柏說:「燈芯有了身孕,三個月了。」
東家莊地蹦地跳下炕,抓住親家手:「真的呀?」
中醫劉松柏再次點點頭,東家莊地哇一聲蹲地上哭開了。「天老爺,你總算長著雙眼啊!」哭完,一把抓住中醫劉松柏:「我喝,我喝還不成嗎?喲嘿嘿,你看你,還親家哩,這大的事也不早說!」
他的病瞬間好去了一半。
下河院關於中藥的禁忌就在這激動人心的熱鬧聲中輕輕鬆鬆給打破了,不出半個時辰,一股子藥味從廚房騰起,久久地,久久地彌散在這百年老院上空。也許是禁忌了幾十年的中藥對這座院落有一種解不開的情結,這一夜,院裡的中藥味竟是那般的濃,一溝人都聞見了那股藥香。
這個夜晚發生的事遠不止這件,半夜時分,就在東家莊地喝了中醫劉松柏親手熬的中藥睡下後,一個神秘的黑影兒打沙河沿那邊摸出來,穿過迷濛一片的楊樹林,摸到了水磨坊。
一條水獺值一匹走馬錢,管家六根可不想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跟日竿子他都保密著沒說。睡在磨坊的石頭讓踹門聲驚醒,聽是管家六根的聲音,沒敢磨蹭,開了門就聽管家六根讓他閘水。石頭猶豫了一陣,這深的夜,閘水做甚?可他不敢問,管家六根的話就是聖旨,問得不好就是一嘴巴。雖有燈芯疼他,可見了管家六根石頭還是怕,跑到水槽口放下木閘,水槽的急流不見了,齒輪咯咯呀呀停下來。
月兒很亮,天上浮著幾朵白雲,石頭望了會兒白雲,忽然就想起關於水獺的傳聞,正猶豫著要不要跑去跟少奶奶報個信,就聽磨塘里發出聲響,跑後頭一看,管家六根不見了,巨大的齒輪射出明晃晃的光,磨塘里響起撲騰撲騰的聲音。
管家六根真是抓水獺哩,這可咋個是好,水獺可是寶貝啊,要是真讓他抓走,少奶奶知道了還不得罵死。正急著,就聽管家六根從磨塘里喊:「過去把閘看好!」
石頭從後頭繞過來,心裡忽然就發出一聲咒,淹死才好!他站磨溝上發了一會兒呆,心裡驀地就浮出爹慘死的場面,那場面石頭一輩子也忘不了。想著想著,手不由得就摸到了閘上。熟悉水磨的石頭再也清楚不過,只要他猛地一提閘,就算有十個管家六根,也會讓那巨大的齒輪攪個粉碎。
他站著,身子有些發抖,扶著水閘的手發出一哆兒一哆兒的顫跳,就在他覺得自個兒快有力氣提起水閘的一瞬,另一個影子跳出來,那是他的娘。爹是讓人害死了,可他跟娘還得活著。這麼一想,十六歲的少年石頭無力地鬆開手,往磨坊走。心裡,卻是比淚還猛的東西。快要進磨坊的一瞬,一個影子倏地一閃,石頭剛要叫,嘴讓手捂上了。綿綿的手,一股幽香沁進心肺,石頭心裡知道是誰了,人一下踏實下來。少奶奶燈芯鬆開手,悄聲問:「下去了?」
「誰?」石頭沒聽明白。一望眼神,旋即領會了似的點頭,就聽少奶奶燈芯說:「開閘呀,愣著做甚?」
石頭嚇了一跳。等弄清這聲音就出自少奶奶燈芯的口中時,冷汗嗖地冒出來,頭髮都豎了起來。他不相信地沖少奶奶燈芯眨了幾下眼,等看清少奶奶燈芯堅硬如鐵的目光時,他的心就不只是抖了,只覺腦子裡一暈,險些跌倒。
溝里的水已漲了老高,此時那已不是水,是火,是刀,是比刀比火還猛的東西。少奶奶燈芯見他還沒反應,來不及猶豫,自個兒跳過去,使足了力氣,猛地一提,水像困極了的獸,呼嘯著衝進水槽,急流飛瀉而下,靜止的齒輪受驚似的一叫,立刻打起旋兒。石頭驚叫一聲:「使不得呀。」「呀」字還未落地,就聽磨塘里發出一聲慘叫,極恐怖,極悽厲。
整個夜唰地蒙上了一層暗黑。
等石頭和燈芯趕到後頭時,齒輪已帶著管家六根旋起來。管家六根大罵:「石頭,石頭,不要命了呀,快把水閘了。」管家六根喊出這話的同時,吃驚地發現,血一般的夜色下,站石頭邊上的竟是少奶奶燈芯。
他的頭轟一下,到這時才猛然明白是上了當。可是遲了,他的衣服已卷進齒輪,緊跟著是腿。管家六根邊掙扎邊沖月色下猙獰的女人喊:「蠍子,你是蠍子,比蠍子還毒呀……」
管家六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上下河院女人的當。他多聰明的人呀,怎就會輸在女人手裡呢?到現在才明白,他太小看這個女人了,當他從奶媽仁順嫂口裡得知女人到現在還沒跟命旺同房時,便輕而易舉唆使東家莊地給兒子添二房。二房的陰謀沒得逞,管家六根灰心了一陣子,可那個夜晚看到的秘密又讓他興奮。只要女人一開懷,他立刻就把二拐子跟她的醜事端出來,到那時,女人不死也由不得她了。可誰知,女人會給他下這個套哩。
管家六根驚恐地瞪住女人,撕心裂肺地喊:「關閘呀。」叫聲響徹在空曠的溝谷里,響徹在嘩嘩的水聲中,黑夜很快將它咬碎,他看見大片大片的血從天空中落下來。他是多麼的不甘心呀!女人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兇殘的目光如一把鋒利的刀子捅進他的心。
管家六根知道女人預謀這一夜已經很久了,都怪自個兒,咋就那麼輕易地相信有水獺呢?不——我不能死!管家六根掙扎著伸出手,想把惡毒的女人拉進來,一同下地獄,可他的手很快讓齒輪絞了進去。劇烈的疼痛撕扯著他,他沒手了,他親眼望見齒輪像狼一樣咬住他的手,很快像榨油一樣榨出濃濃的血。一低頭腳也沒了,先是左腳,只覺咯嚀咯嚀幾下,緊跟著右腳又絞進去,他那縱橫南北二山的腳便不見了。管家六根想喊,我的腳呀,可他的頭髮讓一雙大手撕住了,硬要把他的頭也要絞進去。管家六根使出平生的力氣,掙扎著,呼喊著,他不想死呀,死在這個下賤淫毒的女人手裡是多麼的恥辱!
血從齒輪里流出來,那不是血,那是讓仇恨染紅了的菜油呀。管家六根絕望地看著女人,終於喊:「不要呀……」
這個時候,他的腦子裡浮出窩兒朵,浮出日竿子,那是多麼絕妙的計劃呀,天衣無縫。終於,他看見了和福,老管家和福蹲在地獄門口,笑盈盈說,你咋個也來了?
他甚至看見了三房松枝,三房松枝像個厲鬼,還未等他進門,就一把撕住他,我讓你搬弄是非,我讓你……
「不要呀……」
少奶奶燈芯堅定地站著,不讓自己發抖。這一天她真是等了很久,無數個夢裡,她都想親手宰了他,可一旦夢醒,一旦真實地面對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她就沒了法子。他把下河院牢牢地拴在手上,隨便一動都能扯出一大片不寧。她忍啊忍,心想總有一天,他會自個兒良心發現,能少做一些壞事,可這近乎是痴想。她求過和福,讓他幫她除了這惡人,沒等和福答應,就已做了他的刀下鬼。
在為和福發喪的日子裡,這個狠毒的男人將她堵在院裡說:「你少得意,有一天會讓你死得比他還難受。」她忍住恨,忍得心嘎嘣嘎嘣響,她知道,他一定又握下了把柄,保不准就是她跟二拐子的事。一想這個,少奶奶燈芯便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死的就不止她一個。終於,老天讓她等來了機會,沒想到一條水獺,僅僅一條水獺,就幫她除了這害。
可這只是一條水獺嗎?
我讓你貪,我讓你壞,我讓你做黃粱夢,你個惡貫滿盈的東西!少奶奶燈芯看著男人一點一點讓齒輪吞進去,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穿過楊樹林,穿過黑夜,飛向那神秘無限的天穹。
血,多麼真實的血呀,從手上、腳上、胳膊上,撲撲地噴出來,染紅齒輪,染紅磨塘,染紅整個夜晚,染紅一溝兩窪的菜子。那是你的血嗎?那是下河院的菜子和清油呀,那是老管家和福的血呀。少奶奶燈芯大笑著。和福呀,你一定看到了,你看他死得多難受,沒手了,看他以後怎麼挖牆腳,沒腳了,看他以後怎麼踏別人腳後跟,快看,他的頭也絞了進去,多美呀,修好的齒輪像個手藝老道的屠夫,把這隻豬吊起來,一層一層剝開,一塊一塊剜下來,你看他死得多難受,多痛苦,多讓人可憐呀!
少年石頭早嚇成一攤泥,撲在燈芯懷裡不敢掉頭,燈芯一把扭過他:「害怕是麼,你知道你爹怎麼死的,你睜開眼看,看看他的下場。」石頭哆嗦著,死死地抓住燈芯胳膊,不敢扭頭。燈芯只好將他攬懷裡,用力抱住他,不讓他跌倒。
管家六根的眼睛睜成兩個巨大的圓,死死地瞪住燈芯,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頭在齒輪里發出清脆的響聲,那是齒輪擠壓的聲音,聲音從他心裡發出來,砸向魔鬼一般的女人。他知道生是不可能了,死在一步步擁抱他。半個頭牢牢卡在齒輪里,血從頭髮里滲出來,火一般的血,只要有根洋火,他就能燒掉整個下河院,他是多麼想燒掉它呀!這個讓他祖祖輩輩打長工賣命的地兒,這個讓他望一眼都熱血沸騰的地兒,眼看就成他的了,卻沒命享受。他多麼不想垂下頭,可齒輪太狠毒,硬是把整個頭吞了進去。
燈芯看到一個沒頭的男人在沖自己張牙舞爪,齒輪飛速地旋轉里,男人的聲音已完全消失,可目光仍在,那是多麼不甘心的目光呀!忽兒發著紅光,忽兒發著藍光,忽兒又像火一樣噴出,就是不肯滅。燈芯在火光里微微顫抖了下,很快便挺起身子。這一刻起她再也不能怕,再也不能對任何敢跟她作對的人心軟,她要牢牢記住這目光,牢牢記住這個夜晚。
一圈,又一圈,男人一點點少下去,最後少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還有撕不碎的衣衫,她這才發現,人還不如布結實。男人的頭髮沾在布上,黑夜裡發出奇亮的光,她沖那光笑笑,你能把我怎樣?
一切靜下來後,整個磨塘血紅一片,血水在月色下平靜地流淌,穿過楊樹林,穿過草地,融進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