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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56
作者: 許開禎
管家六根淹死的消息著實讓溝里恐慌了好一陣子,有人說管家六根叫鬼迷了路,黑燈瞎火的拿磨塘當成了屋。有人說打油坊出來,就讓野鬼纏上了,一腳踩空,掉磨溝里淹死,水沖他進了磨塘。傳言紛紛,極盡恐怖。
不信的,好像有兩個人。一個是日竿子。第二天一早,人們望見日竿子站在沙河沿上,面色很凝重,他望著的方向,正是管家六根的泥巴小院。那時柳條兒還不知道,日竿子想必是知道了,他站了一陣,並沒去告訴柳條兒,而是腳步一拐,進了三杏兒家。
另一個,據說是二拐子。二拐子本來在窯上,但是很快他就出現在溝里,這個一向聽見什麼便咋咋呼呼的傢伙,這一次居然出奇地沉默,而且面目更是恐怖得很。有兩件事證明了他對此事的懷疑,一是他跟草繩男人說過這樣一句話:「走路要小心啊,這年月,誰能辨清哪個是鬼,哪個是人,沒準兒哪天一開門,鬼就撲來了。」草繩男人恨道:「放心,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二拐子猛地抬頭,逼住草繩男人:「你放的哪家的臭屁,再放一遍?」那樣子,像是要打架。還有,二拐子回到溝里,頭件事兒就是扇了奶媽仁順嫂一巴掌。奶媽仁順嫂正要急慌慌往下河院去,說東家今兒個病又反彈了,二拐子轉身就給了當娘的一巴掌,罵:「這都啥時候了,刀架到脖子上,你還心裡想著別人。」
但是不管咋樣,管家六根是切切實實死了。
東家莊地是在第二天晌午聽到的,太陽照得上房很暖和,他想抽菸,奶媽仁順嫂不給,兩人正僵著,下人進去報信。東家莊地騰地坐起身,不敢相信,直到下人說少奶奶已幫柳條兒打理後事去了,才猛然醒悟似的說:「傳我的話,厚葬!」下人剛出去,奶媽仁順嫂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東家莊地突地一下子抱住她:「我想干,我好想干呀……」
上房睡屋裡立刻發出一片子歡騰。
少奶奶燈芯這次遵了公公的話,厚葬。不過跟老管家和福比起來,這厚葬就差得遠。
柳條兒還沒怎麼哭夠,喪事已辦完。三伏天太陽毒,人又成了一把骨頭,有什麼可哭的。少奶奶燈芯再一次在溝里人面前展示了她指揮一切的果決和幹練,她的大仁大禮像太陽的恩澤布滿溝里人的心田。
管家六根帶給下河院的陰影烏雲一樣散開,菜花紛紛落地的這個下午,東家莊地在三十八歲的奶媽仁順嫂攙扶下走出下河院,人們見他氣色好多了,身著新做的夏衣,腳上一雙青布圓口鞋。目光矍鑠,面容燦燦。奶媽仁順嫂也像喜事染了身,不停地跟人們說笑著。
菜花一謝,硬硬的角便頂出來,溝里溢出一股接近草藥的苦香味兒。驕陽下溝谷油綠一片,旺盛的生命力鼓盪著人們的心氣,都想忍不住吼喊兩聲。人們看見東家莊地,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六根說的話,老東西怕熬不過這個夏天。沒想莊地平安無事,他自己倒先去了。真乃人生無常。
東家莊地最終在草繩家地埂上停下來,草繩男人還在窯上,地里只她一人拔草,東家莊地說了幾句,扭頭跟奶媽仁順嫂說:「回頭讓下人們過來幫個忙,地里的草不能等,草猛了欺莊稼。」草繩說:「不用,自個兒能行。」莊地又站了會兒,突然說:「燈芯有了,趕過年我就能抱上孫子了。」
地里抖出草繩一片子尖叫:「準是帶把兒的,她爹那麼有本事,東家呀,你可真有福氣,娶這麼好的媳婦兒,心善得跟菩薩一樣,老天爺都幫著讓她早生貴子哩。」
東家莊地笑著的心越發舒展,滿溝溢滿對兒媳的誇讚,以至於他懷疑是不是太苛刻她了。
這個後晌,東家莊地破格叫兒媳燈芯一塊吃飯,奶媽仁順嫂也坐到了飯桌上,三個人邊吃邊說,樂不可支。少奶奶燈芯瞅了一眼奶媽,見她面色越發紅潤了,頭髮高高綰起,額前還飛了劉海兒,忍不住心裡笑。想想過年時她的樣,更是多了番感慨。
飯後,東家莊地讓燈芯留下,從柜子里取出一紅布包,層層打開,竟是一玉鐲。
「這是你奶奶留下的,三房女人我都沒給,今兒個你收下,你要好好愛惜。」東家莊地聲音裡帶股複雜味兒,眼睛竟也濕潤。少奶奶燈芯雙手捧玉,心裡一片濕。
三杏兒就是在這個夜黑哭哭啼啼跑進西廂的,進門就說:「我不活了,活不成了。」
「咋了?」少奶奶燈芯收起玉鐲問。
三杏兒淚一把鼻涕一把,說:「日竿子天天到她家,問水獺到底是咋回事?還有,他跟我打聽二拐子舅舅的事。」
「二拐子舅舅?」
「就是窯上幹活的那個瘸子。」
三杏兒不說,少奶奶燈芯還差點兒把王二瘸子給忘了。當下驚起耳朵問:「他咋打聽的?」
三杏兒抹了把臉,哽咽著道:「老不要臉的一口咬定,是二瘸子害了和福,反倒讓六根背不是。」
「他放屁!」燈芯忍不住就罵了髒話。
「我也說他放屁哩,可,可,可……」
「你倒是說呀,盡可是個甚?」打三杏兒臉上,燈芯似乎看出了什麼,心猛地緊起來。
「可他說六根是我害死的,還說他夜黑里聽見六根的魂在我家院裡叫。少奶奶,你可得幫幫我呀,這些個日子,我連覺都沒法兒睡。」
燈芯心裡嘩一松,擔心的事總算沒發生。不過,三杏兒這樣哭哭啼啼也不是個事。遂說:「你先回吧,趕明兒讓四堂子去後山,就說我說了,拿馬把半仙馱來,禳眼禳眼。」
三杏兒一聽,頓時破涕為笑:「真的?」
次日,四堂子打院裡牽了馬,一早就去了後山。公公正好給望見了,問燈芯:「他牽院裡的馬做甚哩?」燈芯實話實說,公公居然沒怪她,還說:「等半仙來了,先接院裡,我要好好答謝他哩。」
後山半仙劉瞎子這一次說甚也不進下河院,還說他這號人,有鬼捉鬼,無鬼繞門而行,哪有亂進人家的道理?東家莊地聽了,也覺他說得有道理,遂交代媳婦,等半仙給三杏兒家禳眼完,記著牽匹活羊,拿兩塊茯茶,送給他。燈芯哦了一聲,忙忙地到三杏兒家去了。
半仙一到溝里,立刻引得眾人圍了來看。燈芯沖院裡院外黑壓壓的人說:「不就捉個鬼麼,有啥景致看的,看得不好鬼渣子濺身上,我看咋個是好?」一句話說得眾人頓作驚鳥散,生怕跑得慢讓鬼給攆上。半仙笑著說:「沒想到你現在越來越會說話了。」燈芯羞答答道:「讓他們圍著,三杏兒一家心裡越發慌了,到時候有個甚,還說你沒替他們捉盡哩。」三杏兒兩口子忙著找東找西時,屋裡就剩了半仙跟燈芯,半仙沉下臉道:「往後,這種有影兒沒影兒的事,你少替我攬,也不怕人知道了戳脊梁骨。」燈芯伸伸舌頭道:「不是我招攬,是她心裡本來就有鬼哩。」
「你還犟嘴,這四堂子,一看就是個實委人,可不能拿實委人欺負。」
「知道了,往後不敢。」
正說著,四堂子來了,問燈芯說甚哩。燈芯說:「還能說甚,我讓半仙叔給你把法場做大點兒,活鬼死鬼一次全抓了。」四堂子沒聽明白,頭一抬就望見日竿子正隔著院門朝里巴望,忙喚:「日竿爺啊,屋裡進。」
「不進了,不進了。」日竿子一溜煙跑遠了。
法場連著做了兩天,鬼抓住沒抓住不知道,不過在面櫃後頭搗出一窩老鼠倒是真的。三杏兒說,怪不得天天夜黑吵得人睡不著呢,原來……
吃過喝過,半仙找個藉口將三杏兒兩口子支開,單獨跟燈芯坐下聊天。
「閨女,管家六根是死了,按說,叔該給你道喜哩,可叔這心裡,還是堵得慌。」
「叔,有話你就說,我聽著哩。」
「閨女,我見過二瘸子了。」
「哦?」燈芯忙坐直了身子,聽半仙往下說。
「當初,我也不知你咋想的,按說打發誰也不該把他打發了。那個人,雖說是仁順嫂的娘家兄弟,可人實誠著哩,他跟二拐子不一樣,對你,他也是實打實貼上心干哩。」
「叔,我懂。」
燈芯心裡,嘩地就湧上舊事。按說,她是不該草草打發掉二瘸子的,二瘸子屋裡的情況,她也聽說了,等米下鍋哩。可不打發行嗎?窯上一出事,所有的眼睛都盯她身上,二瘸子又是她請來的,當初還說是她娘家人,出事又在窩頭裡,要是有人拿這話跟公公編派是非,不但二瘸子得攆走,弄不好,對石頭娘兒倆,她也不好交代。再者,她也是替二瘸子著想啊。你想想,六根是誰,他能沖老管家和福下手,難道就會饒過二瘸子?
燈芯忍著悲,將心裡的苦楚跟半仙說了。半仙這才哦一聲:「閨女,你把話說清楚,我也就明了,還是你想得周到啊。你放心,這話我會帶給二瘸子的,想必他聽了,也該感激你。」
「感激不感激我倒不圖,只要不罵我就成。」
「咋會?我聽四堂子說,這溝里,說你好的不止一兩個人。閨女啊,活人千萬要記住,要想叫人說好,就得自個兒行得端,立得正,當然,人欺負你又是另回事。」半仙說到這兒,突然一轉,「閨女,有句話不知叔當問不當問?」
「叔,還有甚問不得的,只管問。」
「老管家的死,你真就當是窩兒朵所為?」
燈芯一驚,這話可有點兒太是意外。
半天,她顫著聲:「叔,咋講?」
「那個窩兒朵家,叔也去過,他上吊死後,我總覺得,窩兒朵不像干那事的人,他沒膽量,也沒那個狠,他是個孝子呀,天下哪有孝子亂害人的?」
「可他跟日竿子……」
「這事我也想過,日竿子找歸日竿子找,窩兒朵干不干主意在他心裡,我是說……」
「難道……我冤枉了他?」
「你想想,你再想想,到底窯上還有沒有人跟老管家有仇,沒仇沒恨的,做這事,怕是輕易下不了手。」
燈芯心裡,一下就給迷茫了。要說老管家的為人,在溝里是數一數二的,除過日竿子跟六根,他還能開罪下誰哩?
「閨女啊,往後遇上事,千萬別輕易下結論,結論這東西,不是好下的,下不好,就把一個好人給害了。」半仙說到這兒,再也不往下說了,留下大片的空白,讓少奶奶燈芯猜。
直到拖著疲軟的身子回到西廂,少奶奶燈芯還是沒猜出,誰,除了窩兒朵,還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