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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30
作者: 許開禎
謠言四起的這個春日上午,一頭青驢兒馱著少奶奶燈芯上了回娘家的路,牽驢的是專程從磨坊喚來的少年石頭。
溝里四起的謠言弄亂了燈芯的心,公公冷不丁掃過來的目光更是弄得她心驚肉跳。走在院裡,感覺四處飛來的目光都盯著一個地方——肚子——這日子就成了另一種顏色。
謠言是日竿子的女人傳出的,這一點燈芯心中有數,離了她,還能有誰?不過,她還是很感激三杏兒。這陣兒,她沒少往下河院跑,溝里那些事兒,一件不落地傳到了燈芯耳朵里。燈芯想,傳就傳吧,總有一天,讓你們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騎在驢上,菜子溝就像一把碩大的扇子在視野里緩緩展開。這溝由東往西,緩緩延開,越西越開闊,目光到了西邊,稠濃得散不開。更是那南北二山,高處看就更為奇怪,這山先是陡陡的,似懸崖一般從天上掉下來,快到溝谷時,突然地放緩,緩出兩片窪來。這兩片窪,便成了養人的地兒。這陣兒,四下下種的人們鳥一樣撲騰在自家租種的地里,雪水浸灌下的大地在犁頭的翻耕下泛出濕漉漉的地氣,紅潤的菜子在撒種人手裡舞出妖嬈的弧線。
風和日麗,萬物待興,望一眼就能給人陡添不少信心。燈芯喚石頭將驢牽慢些,她要多看看這播種的美景。少年石頭也是滿眼春色,不時掉轉身子,沖驢上的少奶奶發一會兒呆,然後抬起頭,目光直直伸向天空。可惜天藍得透明,萬里晴空無一絲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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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山道,青驢兒費勁起來。東家莊地本是讓騎了騾子去的,燈芯推說騎不住,換了。騾子跑得歡,會少掉路上很多趣兒。山道一旁危崖聳立,裸露的青石發著寒光,另一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谷,扔塊石頭下去,半天聽不到回聲。狹窄的山谷隔斷了目光,擠壓得人像有什麼東西從心裡奔出來,瞅著悶聲走路的少年石頭,燈芯忽然問:「石頭你會唱花兒不?」
石頭紅臉道:「不會。」
「那你想聽不?」
石頭望望她:「想聽。」
燈芯咳嗽兩聲,清清嗓子,立時山谷里響起翠鳥般的歌喉:
青石崖上修路哩,心高得戳在了天裡
太陽黑了問話哩,月亮是不是在你心裡
樹上的候鳥報春哩,明日個我就托媒人過去
河水把路沖斷哩,你爹他不讓我進去
……
「真好聽。」石頭忍不住掉過身誇讚,無邪的目光撲閃在燈芯臉上,燈芯讓他誇得紅了臉,不好意思再唱了。
又走了一段,燈芯說:「你也唱個吧,不唱悶死了。」石頭羞臉道:「我真不會,我笨。」燈芯咯咯笑了,是讓石頭害羞的樣兒逗笑的。他跟自個兒男人一般大,可在她面前,啥時都乖得像個孩子。看著他紅撲撲的臉蛋兒,還有白楊樹一般挺拔的身子,少奶奶燈芯禁不住一陣心動,她從驢上跳下,索性跟石頭肩並肩往前走。灑滿暖陽的青石道上,兩個青春人兒走得是那樣開心。一隻山雀驚起,撲啦啦一聲,丟下一串脆叫遠去了。
翻過黑雞嶺,下了坡道,就看見自個兒家的院門敞開著。中醫爹好不驚喜,怪燈芯來也不提前吭一聲,昨兒夜還夢見她抱個大胖小子玩哩。中醫爹的話忽地讓燈芯冷了臉,爹也覺出了失言,岔開話問起了石頭。
燈芯告訴爹,他是老管家和福的兒子。中醫爹盯住石頭細望了一會兒,忍不住道:「好娃呢,細皮嫩肉的,十幾?」
「虛十六。」
中醫爹「哦」了一聲,目光轉向燈芯:「這趟來,可得住些日子再走。」
說話間,石頭已到了外面,許是讓後山的景給吸引了,這孩子。
夜飯做的是拉條子,爹不讓燈芯插手,還特意宰了雞,說這雞一直留著,就等她回來。石頭從外面回來,聽到他們說說笑笑,好不親熱,就到草房裡先餵了驢。飯後,天黑下來,後山夜黑得早,爹安頓石頭睡好,父女倆坐燈下聊上了。
燈芯把溝里的謠言說了。中醫爹抱住頭,一時納悶兒無話,這事確也難住了他。半天后說:「你公公咋個態度?」
「還能咋個態度,一雙眼睛吃人哩,這才對頭了沒幾天,又……」燈芯垂下頭,心裡難受得說不出來。
「也難怪,天下當娘老子的,哪個不盼,誰個不愁?不過,這事兒難腸哩,要說他那病……」中醫爹欲言又止。
「要不就豁出去?」燈芯咬住牙說。
「使不得呀,娃,這才剛有了轉機,你不讓他活了?」
好一陣子無話,兩個人讓話題壓得張不開嘴。燈芯一揚頭,甩甩頭髮說:「算了,不說了,等他問起了再想辦法。」
「也只能這麼著了,這疙瘩爹是沒法兒解。」
接下來燈芯說起了楊二,說起了南山煤窯。爹一直沒插話,抽著煙,等她說完,爹才說:「楊二是個沒啥主見的人,前些年偷著賣了煤,蓋房娶媳婦,叫六根踏了腳後跟,這以後,六根說啥他聽啥。」爹頓了片刻又說,「治他倒是不難,可南山煤窯少了他不行,算來算去,還就他是個行家。煤窯的事你不懂,稍不留心就會死人,一死人窯客就跑光了,窯也就廢了。」
爹的話讓燈芯心黑下來,怪不得公公要忍,怪不得過年要抬頭囫圇豬給楊家,看來不僅僅是大房山里紅的面子呀。
楊二是東家莊地大房山里紅的娘家弟弟。東家莊地十七歲成的親,當年二嬸林惠音一席話,迫使老東家莊仁禮不得不把延續香火的重任寄託到兒子莊地身上,打聽來打聽去,南山青石嶺上楊家的二女子跟莊地八字最相符,一張帖子下過去,親事便定了下來。
大房山里紅花轎抬進門時,才滿十五歲。那時的下河院是門庭最熱鬧的時候,東家莊地的爹兄弟三人一個把著煤窯,一個把著油坊和水磨,他爹掌管著下河院和溝里的菜子。弟兄三個守著莊地這麼一個獨苗,都眼睜睜盼著他早日給莊家傳宗接代。婚事辦得異常熱鬧,單是流水席就拉了三天,溝里溝外凡是跟下河院有點交情的人全來賀喜,菜子溝熱鬧了整整半月。誰知熱鬧還沒持續上兩年,下河院便招來了血光之災,土匪麻五拿長矛將這座百年老院挑得支離破碎,再也沒了往日的快樂。
尤其是東家莊地,那場血腥將他帶進了深重的暗夜,再也沒了下河院少東家的銳氣。特別是二嬸林惠音生死未卜,凶吉難測,他更是愁得咽不下飯,常常呆坐在二嬸門前,一雙眼睛流出的不知是絕望還是眷戀。
他跟大房山里紅的日子,也算是到了頭。本來,大房山里紅抬進門,就沒跟東家莊地好好過上一天日。十七歲的少東家莊地心思完全不在媳婦山里紅身上,他讓二嬸屋裡的那股氣味完全迷住了,以至於二嬸林惠音被土匪麻五擄走的一年多,他還沉迷在那股氣味中出不來。這樣,老東家莊仁禮不得不另謀打算,在一個秋日太陽火紅的日子,八頂大轎從北山抬進了二房水上漂。水上漂一進門,下河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大房山里紅便在落寞和輕視中鬱鬱寡歡,終因鬱積成疾,死在自個兒冷宮一般的睡房裡,閉眼時還不滿十八歲。
莊家傳宗接代的心愿到二房水上漂進門三年還沒實現,這三年東家莊地相繼失去爹媽,一連串的不幸讓二十三歲的莊地開始相信神漢巫婆,隔三岔五請了來鬧。眾說紛紜的迷亂現象和下河院揮不走的陰雲讓剛剛做了東家的莊地六神無主,日子在極度的恐怖和無望中落花般流逝,眾人多次要他抬進三房的提議被他恐怖地拒絕,仿佛再抬進一房連他也沒命了。
這時候他開始懷戀大房山里紅,想起她帶給他的美好歲月,還有那極少的卻很忘情的日子。一種深深的內疚折磨著他,覺得自己便是殺了大房山里紅的劊子手。所以當上東家的頭一件事便是招來楊二,將南山煤窯交給了他。
斗轉星移,世事無常,當年的報恩之舉誰知換來今天恩將仇報,一提楊二這些年的作為,燈芯恨不得自個兒去南山,將煤窯奪回來。
後山半仙劉瞎子向來是中醫劉松柏的座上賓,在後山,沒誰能像半仙劉瞎子那樣在中醫劉松柏這兒享受到至高無上的禮遇。關於後山這兩個同姓不同宗的能人之間的恩怨,一度是後山傳得極為廣泛的話題,但兩個劉姓能人卻緘口不語,任憑傳言四起,也能穩坐在中醫劉松柏的炕頭喝酒,其關係遠比手足還親。後山人真是拿這兩個鐵打的弟兄沒辦法。
關於爹跟半仙之間的交情,燈芯打小就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一則,後山半仙劉瞎子救過爹的命。中醫劉松柏十歲時患過一場病,半夜裡莫名的發高燒,燒得全身如爐蓋子般燙手,連請了好幾個中醫都沒能把高燒退下。他的嘴唇發焦,兩眼發直,眼看就沒命了,十五歲的半仙劉瞎子突然找上門來,說是能救劉松柏的命。
那時半仙劉瞎子還不是神仙,只不過跟著老瞎子學了幾天,劉家人起初也不敢相信,但與其等死還不如讓他試一試手。十五歲的劉瞎子頭一次出山就做得像模像樣,他將眾人連同劉松柏的爹媽一併支開,關起門來,聲言沒有他的指令誰也不能進門,要不進一個死一個,進兩個死一雙,他可一點兒不負責。
一句話說得後山煞氣四起,劉松柏的爹媽更是拿他的話當天王爺的令,蹲籬笆門前手裡抱根打狗棍牢牢看住了家門。一個時辰過後,屋裡青煙四起,火光四射,劉松柏的爹剛要撲向屋裡,就聽青煙里傳來一聲喝:「紅毛亂鬼,看你還敢亂動彈!」嚇得他撲通一聲就給蹲下了。這紅毛亂鬼,據說是後山一帶最凶、最潑的鬼,只要讓它纏身,十個有九個必得丟命。連半仙他師父老瞎子都對付不了。
一通亂砍亂劈後,隔窗飛出個瓶子來,就聽十五歲的半仙聲若洪鐘般吼:「將它拿下,挖地五尺,埋了。」劉松柏的爹忙忙撲向瓶子,老老實實在房後頭挖地五尺,將它埋了。
此後一連五日,屋子裡一片寂靜,但還是不許一個人進。五日之後,半仙劉瞎子一身虛脫地走出門,蓬頭垢面,沒了人樣,一頭倒在陽光里,差點死過去。屋裡,劉松柏卻奇奇怪怪睜開了眼,還喚了一聲娘。
打那以後,半仙便聲名遠揚,沒出三月,名聲已超過了師父老瞎子。等老瞎子死時,他已成了方圓百里的神算。
另則,說出來怕是沒人敢信,半仙劉瞎子是中醫劉松柏少不得的一個夥伴。中醫之理,講究氣脈,這氣脈,醫有醫的說法,神有神的說法,民間更有民間的死理。氣脈是個甚?說穿了就是一口氣,就是人身上走動的氣兒,沒這氣兒,你能活?可這氣兒,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走法,中醫劉松柏行醫多年,到現在也弄不透徹,有時氣脈明明正常,人就是昏迷著醒不過來。這就應了民間的說法,讓鬼魂附了身。鬼魂這東西,不由你不信,中醫劉松柏一開始是不信的,尤其學了醫,就越發地不信。
當初十五歲的半仙為啥能救他?不是捉了紅毛亂鬼,是半仙十歲時也得過此病,其實就是天花,他懂調理的法兒。那些青煙,是用來熏毒除疫的,打窗戶里一冒出,外人看了就是神煙。至於那瓶子,是半仙找救過他的中醫討要來的藥,給劉松柏餵完了,自然沒了用,扔出來就成了紅毛亂鬼的符咒。
但,中醫劉松柏後來信了。不是信鬼神,是信半仙劉瞎子。半仙劉瞎子學陰陽符咒的同時,也是藏了絕技的,有些自個兒百思不得其解的病,半仙劉瞎子一摸,法兒有了。這就是醫有醫道,神有神道,世上的事,你能說得清?此後,中醫劉松柏便跟半仙劉瞎子成了一對拆不開的上下牙,再難的事兒,只要他們合力一咬,嘎巴兒一聲,碎了。
況且鬼神之說,也不是沒這個理,醫施的是救身術,神施的是救心術。你的身治好了,心卻讓迷著,奈何?人間萬事,救心遠比救身重要,只是,明白此理的人太少了。中醫劉松柏跟半仙劉瞎子就這樣相互照管著,合謀著,一個行醫,一個捉鬼,反把這事兒弄得越來越讓人深信不疑。
這次,中醫劉松柏又該請半仙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