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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27 作者: 許開禎

  東家莊地給二拐子成親的主意就是在窯上的這個夜晚定下的。

  要說,促使他改變主意,要把二拐子當個人看,還是廟裡的事。

  東家莊地這一次去廟上,可謂換了一次心。

  東家莊地跟惠雲師太是有過一次談話的,而且談得很投緣,很帶點兒佛理。

  那是他到廟上的第三個日子,晌午吃過,天飄起了雪花。早春的雪飄起來遠沒冬日那麼寒冷,也沒冬日那麼壯烈,似飄非飄,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種意境裡帶。東家莊地站在窗前,靜靜凝望著雪花,臉上是難得的沉靜。

  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廟裡,東家莊地那顆浸著恨浮著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卻下來,變得安寧,變得明淨,對世事也不那麼耿耿於懷了,仿佛真就有了一顆禪心。不知何時,惠雲師太進了屋,點燃檀香,放進香爐,然後,靜靜地看著望雪的東家莊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別,仿佛註定要給兩顆心拉近距離。東家莊地轉身的時候,赫然望見一張沐著佛光的臉,那般清澈,那般慈祥,驀地,數十年前的那張臉又躍到眼前,似幻似真,似遠似近,東家莊地脫口就喚:「嬸——」喚完,才把自個兒嚇了一跳,忙掩起臉上的驚喜,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惠雲師太竟毫不計較,望著惴惴不安的東家莊地,輕聲細語道:「發什麼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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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我——」東家莊地欲言又止。

  惠雲師太笑了笑,說:「你來了這幾天,我也沒過來一次,寺里太過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東家莊地一聽師太這樣說,立馬有些激動了。這口氣,這笑容,一下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嬸屋裡。他也顧不得戒規,挪了步子,就往師太這邊過來。師太輕輕一指面前的墊子,兩人坐下了。

  「你急火攻心,處在惡欲掙扎中,這樣下去,未必是好。」惠雲師太終於啟開那張一直對莊地緊閉的嘴,跟他說法了。

  「院裡上下,一片不寧,我又如何靜得下心?」東家莊地緊道。

  「院裡自有院裡的定數,你把它看得太重,這心,自然就浮了,心一浮,你便沒了方向。世間萬物,有方向才能不迷失,你迷困在自己的心裡,又怎能看得清方向?」

  「方向?」東家莊地似有覺悟,端身坐好,聆聽起來。

  那天惠雲師太給他講了好多,有些莊地能悟個大概,有些卻雲裡霧裡,還是不明得很。但,他跟惠雲師太卻是近了,比任何時候都近。夜幕降臨時,東家莊地忍不住又喚:「嬸——」

  惠雲師太仙雲一般騰起身:「施主,你在前塵舊事裡陷得太深太重,憂生於執著,懼生於執著,凡無執著心,亦無所憂懼。施主,苦海無邊,你還是忘了吧。」

  忘了吧。三個字,頓然讓東家莊地明白,眼前雲一般超凡脫俗的,正是當年爹起歹毒之心,里勾外合,擄走的他的福啊……

  東家莊地牢牢記住了惠雲師太的話,多布善,方能結得善果,以慈悲為懷,方能解脫自己也能解脫眾人。那麼,對二拐子,他就不能再抱以懷恨之心了。

  當然,東家莊地決意給二拐子娶親,還有更深也更實際的一條理由。惡人六根跟馬巴佬楊二沆瀣一氣,虎視眈眈,下河院隨時都有滅頂之災,院裡又人勢單薄,無力應對。除了和福等幾個老人手,東家莊地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二拐子年輕氣盛,又是奶媽仁順嫂的兒子,多少也有些連帶,要是能把他扶成個材料……

  東家莊地忍不住扼腕嘆息,他真是一腳踩在佛里,一腳墜入這萬惡孽淵。或者,他心原本就不在佛,臨時抱佛腳,為的還是這塵俗之孽事。

  東家莊地要給二拐子說的是北山皮匠王二的丫頭。王二前些年在下河院做過皮貨,跟東家莊地有點交情。皮貨做完臨走時拜託過莊地,有合適的主兒引見一個,他想把丫頭芨芨嫁到溝里來。粗算起來,芨芨也該十八了吧,配二拐子正合適。

  打窯上回來,東家莊地開始謀劃這事。這事越快越好,要想穩住二拐子的心,就得拿女人。東家莊地熟諳二拐子就跟熟諳奶媽仁順嫂一樣,草繩男人很快帶著禮,悄悄去了北山。

  接下來,東家莊地就該重新面對奶媽仁順嫂了。這事難,真難,東家莊地硬著頭皮來來回回在巷子裡轉了幾趟,腿還是邁不進那座小院。

  夜裡,他把自個兒著實恨了一番,有啥難進的門呢,十多年前那麼不該進,他不是還仗著賊膽大堂堂進去了嗎?現在,這門明堂堂給他開著,沒誰敢攔,緣何就偏偏沒了那份心氣呢?恨來恨去,東家莊地才明白,原本自個兒就不是個多光明磊落的人,或者,就沒光明過,就沒坦蕩過,難怪廟裡望見妙雲法師的那一瞬,會像遭雷擊般震在那裡,半天收不回目光,這心裡,從頭至尾,就是藏著一個鬼的呀。

  鬼。東家莊地禁不住想起蘇先生說過的話,鬼在心裡,你要是心中老有愧,那鬼就不走,牢牢地纏定了你。驅鬼不在法,也不在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想驅鬼,還在你自個兒,你自個兒的心。

  我有愧嗎,有嗎?

  第二天,東家莊地選擇在正午人多的時候,穿戴整齊地進了仁順嫂的小院。這一進,東家莊地的心就翻過了。

  這哪兒還像個院,哪兒還像個人住的地方。破爛不堪的小院裡,雜物堆得到處都是,菜子稈橫七豎八地躺著,占去大半個院子,填炕的糞草讓風卷到了滿院,有兩隻雞懶洋洋在糞草里刨食吃,一床爛棉套吊在繩子上,大約是年前拆了要洗的被窩,沒洗,還那麼髒兮兮地掛著。太陽直直地照下來,院子裡騰起一股糜爛不堪的腐朽味。再看三間房,坍了,要坍了。這房,還是青頭爺爺手上的,三條柱子兩道梁,這都多少年成了,梁頭子風吹日曬,爛掉了。再看牆,搖搖晃晃的,一腳就能蹬翻。

  這樣的院,這樣的房,就是娶來個媳婦,能住?

  東家莊地沒進屋,沒見屋裡的人,院裡怔站片刻,一肚子心酸就出來了。

  看來,要想娶媳婦,還得先蓋房。

  也該給她蓋一院新房了。

  東家莊地這麼想著,步子已邁到了溝里木匠家。

  就在東家莊地張羅著要給二拐子蓋房說媳婦的時候,溝里猛乍乍傳起一股謠言。謠言先是在婆娘們中間傳,傳著傳著就到了東家莊地耳朵里。

  後山女人燈芯是只不下蛋的雞。

  說得有眉有眼,先是說她的東西是「石」的,「撒尿還行」,懷娃娃不行。後又說,為啥二十二還嫁不出去,後山人知道呀,壓根兒就是個男人婆呀。

  溝里人視生不下兒子為罪惡,像管家六根這樣的,已經惡貫滿盈了。討一房純粹不下蛋的雞,那不是萬劫不復嗎?

  煙囪堵死了呀,有人這麼驚嘆。

  謠言像毒藥一樣撒到東家莊地心上,事實上自打進了臘月,他的目光就開始注意媳婦的肚子。平展展毫無起伏的肚子常常會讓他艱難地挪開目光,掃興地閉上眼,有時夜裡睡不著,忍不住就想,該開懷了呀。

  到現在還不開懷的事實讓東家莊地無法躲開謠言。

  謠言完全打亂了東家莊地的計劃,清明過後菜子下種的某一天,莊地的腳步再次邁進仁順嫂院裡。這次,他是喚她回去的。不回去事兒不行啊,蓋房的事兒先撂下,二拐子的事也先停下,要緊的,是得弄清楚,媳婦燈芯是不是個不下蛋的雞。

  這事,離了仁順嫂,能行?

  奶媽仁順嫂披著頭,坐在太陽下發呆,見了莊地,目光乏乏地動了一下,沒起來。莊地已顧不上什麼,顫顫地扶起她,打胸腔里嘆了一聲:「你呀……」就把事兒說了。奶媽仁順嫂嘩地有了精神,幹這事,她在行,在行得很。她終於又有用武之地了。當下跑屋裡,先把頭洗了,臉上搽點粉,換了衣裳說:「這就回去?」

  看到仁順嫂瞬間來了精神,東家莊地沉悶的心一刻間復活,此刻,太陽正暖暖地照著,陽光下嫵媚的臉讓他憶起很多年前那個雨後的傍晚,空氣里清爽的味兒立時激盪得身子一片搖曳。忍不住猛地抱了她就往屋裡去,炕上還堆著仁順嫂剛換下的衣裳,那可是女人貼身的衫兒啊,那一紅一綠,瞬間就燃燒了他的眼睛。淡淡的汗味兒夾雜著女人的體香吸進鼻子,頓覺心神激盪,東家莊地再也不能自持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中午,整六十歲的東家莊地居然又在三十八歲的仁順嫂身上行了,而且還兇猛得不是一般,如虎狼般的氣勢,驚得仁順嫂都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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