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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33 作者: 許開禎

  後山半仙劉瞎子一進門,便笑呵呵說:「閨女呀,這下河院的好日子,過著暢吧?」

  將老姑娘燈芯合謀著嫁到下河院,是半仙劉瞎子最值得引以為豪的事,怕是這輩子,就這事幹得最風光、最漂亮。因此,這一年工夫,就有些張狂,外鄉人連請了幾次,他都懶得去。

  「捉不動了,這鬼,哪天個才能捉完?」他這麼說。

  少奶奶燈芯連忙將他讓到炕上,等茶倒上,饃拾上,肉盤子端上,一聊,半仙劉瞎子就啞了。敢情,折騰半天,才是這麼個結果呀。

  半天,中醫劉松柏問:「老哥哥,你說,咋弄哩?」

  「這是你中醫的事,跟我不沾邊。」半仙劉瞎子喝了一口茶,道。

  「哎喲,我的老哥哥,這不我也沒主意嗎,要是有,敢情還能勞煩你?」

  「少說那些不頂用的,說,命旺那物兒,真的就不能用?」

  「不是不能用,是用不成呀。」中醫劉松柏急得要哭了。

  「啥不能用,用不成的,瞧你,屁大個事,急得話都不會說了。」

  

  此話一出,中醫劉松柏的眉頭松下來,但凡事兒,只要半仙拿它當個屁,八成就是有主意了。

  「喝茶,喝茶,要不,來兩口?」

  「去!少拿那些尿水子灌我,事情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有閒心思喝酒?」

  半仙說完,自個兒的眉頭緊了。

  按半仙的判斷,下河院東家莊地絕不會在這事上坐等觀望,說不定,他心裡已有了下步棋,只是燈芯這娃還蒙在鼓裡。下河院比不得劉松柏的中藥鋪子,東家莊地也絕不像他瞎仙這樣把留後看得淡,留後對下河院來說,比天爺還大。可一時半會兒,他也想不出錦囊妙計,只好邊喝茶邊說:「甭慌,閨女,遇上啥事也甭慌,先穩住神,容叔給你想想,想想。」

  當夜無話,半仙劉瞎子喝淡了茶,屁股一拍走了。燈芯睡不著,跑另一屋裡跟石頭喧謊。石頭白日裡去了娘娘廟,說裡面嚇人得很。燈芯說娘娘保佑人哩,有甚嚇的。石頭又說他去了祠堂,祠堂太小,太破爛,一點兒也沒他想的好玩兒。燈芯問:「你跑那地方做甚,後山有的是好玩的地兒,明兒個我帶你去。」石頭不語了,半天,從懷裡掏出一物件:「姐,這東西你帶上,說不定頂用哩。」燈芯一看,見是一黃布裹著的松子,當下心裡明了。石頭跑東跑西,原是為了這個。他是跑娘娘跟前跟她求子哩!

  少奶奶燈芯猛地一把攬過少年石頭,緊緊摟懷裡:「石頭,姐不信這個,姐也不許你信這個!」

  「姐——」石頭被她攬得透不過氣,想說甚,臉紫著,說不出。

  這一幕,偏偏讓出來喚燈芯的中醫劉松柏給看見了,中醫劉松柏先是嚇了一大跳,跟著,腦子裡慢慢跳出一個想法。這想法,一下把他死沉沉的心給激活了。他踮起腳,裝作甚也沒看見,悄悄溜回堂屋,把門關緊,睡了。

  第二天,燈芯帶著禮,去看望半仙劉瞎子。這是她頭次回娘家,有幾戶人家必是要去看望的。後山種得比溝里晚,地還懶洋洋躺在那裡,地里不見人也不見牲口。這當兒人們只做一件事,抱著娃娃蹲牆根下曬日頭。燈芯走著,就有人不時跟她打招呼,那口氣,明顯是帶了艷羨的,目光,卻冷不丁會沖她肚子掃來,掃得燈芯腳步一下就亂了。

  半仙劉瞎子的屋在後山垴里,遠遠的,燈芯就望見春香嬸正拖著肥腫的身子蹲牆根里挖鼻孔。春香嬸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菜子溝下河院兩娶兩又不娶的後山小財主陳穀子的二丫頭。下河院兩次託了媒人,兩次又翻了供,把當年十六歲的二丫頭春香活生生給閃下了,直到二十,居然再沒媒人上門。

  二丫頭二十一那年,小財主陳穀子去涼州城的路上,又遇了土匪,讓土匪給撕了。三年孝守下來,春香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姑娘。加上又長得笨,吃頭又大,一頓能吃下五大碗,還喊著不飽,小戶人家是斷斷不敢娶的,大戶人家又嫌她太重太笨,還被下河院退過兩回。這婚事,便成了後山一大難,直到中醫劉松柏成親的第二年,劉松柏的爹才想起後山還有半仙劉瞎子當著光棍兒,這才東一趟西一趟,說合了將近半年,才把春香死水一潭的婚又給說活。

  春香大半仙劉瞎子整整五歲,這陣兒,看上去就已老得不成樣子,只是那肥胖,一點兒沒比年輕時少,尤其那屁股,越發鼓得像座山。說來也怪,被一山人看好的使勁能生孩子的碩大屁股,居然白白肥胖了一輩子,讓一山人關於屁股大就能多生的預言遭到顛覆性毀滅,她嫁給半仙,竟一男半女的沒生下。

  及至跟前,燈芯親熱地喚了春香嬸。春香停下掏鼻孔的手,瞪圓了眼瞅燈芯,瞅半天,又垂下頭,專心掏她的鼻孔去了。春香嬸的鼻孔里好像有金子,打燈芯記事,她就這樣掏,掏了一輩子,還掏。

  燈芯想,春香嬸定是認不得她了,沒介意,往院裡走,剛要進院子,就聽春香說:「你瞎叔不在,過來陪我曬日頭。」燈芯只好走過來,站在了春香身邊。

  「還沒懷上啊?」春香懶懶地看了燈芯一眼,問。

  燈芯臊得低頭盯住地上一泡豬糞。

  「你屁股小,咋也懷不上哩?」春香又問,見燈芯紅著臉不說話,摘下眼角一粒眼屎說,「今年個懷不上,就到後年了,明年送子娘娘忙,沒工夫。」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燈芯也不知當聽不當聽,仍舊垂著頭,心急地等半仙出現。

  這當兒,有人打驢上下來,問春香:「半仙在不?」春香看一眼來人,見是山底下的瘸子,嘴一撇道:「你家兒子還沒好啊?這都跑三趟了,再不好,怕是沒救了。」

  瘸子忙道:「這回不是兒子,我女人又天天說胡話,昨兒個,差點兒一頭鑽車軲轆下。」

  春香哦了一聲,又說:「你屋裡到底鑽了多少鬼呀,咋年年捉,年年捉不完?」

  瘸子撓撓頭,有點兒張不開嘴地說:「我也犯惑哩,自打老墳上讓人堆了狗屎,年年不安穩。」正說著,望見了燈芯,驚乍乍道,「這不是下河院的少奶奶嗎?少奶奶啊,我可遇見你了。」說著,就要給燈芯磕頭,燈芯忙忙地攔住,問:「你誰啊,我咋不認得?」

  春香搶前頭說:「還問哩,他是仁順嫂的娘家兄弟,王二瘸子。」

  燈芯一驚,想不到會在這碰上奶媽仁順嫂的娘家人,忙道:「王家叔好。」

  「使不得,使不得,哪兒能讓少奶奶這麼稱呼哩,叫我瘸子,叫我瘸子就成了。」

  正一驚一乍著,一頭騾子馱了半仙,晃晃悠悠地來了。打遠,半仙就喚:「屋裡的,你懶在牆根做甚哩,不怕曬死?快把少奶奶往屋請。」

  春香一聽男人的聲音,陡地來了精神,利落地站起,拽了燈芯就往屋裡進。這麼肥重的身子,走起路來竟一點兒不顯臃腫,腳步輕飄飄的,比燈芯還快。王二瘸子站牆根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半仙下了驢,他才忙忙地過去牽騾子。這騾子是一個財主賞的,居然不用人牽,就能馱著半仙在後山走,而且還從來走不錯門。

  進了屋,燈芯才知道,半仙剛才路過時進過她家,中醫爹告訴他她到這邊來了,才吆喝著騾子趕來。怪不得他人在騾子上,就能認出燈芯。

  上了茶,拾了饃,正要喝,王二瘸子突地跪下,求著少奶奶給他賞口飯吃。春香氣得罵:「二瘸子,有你的沒你的,討飯討到老娘屋裡了。」半仙卻止住春香,讓王二瘸子說。王二瘸子一口一個少奶奶,連抹鼻子帶掉淚,把自個兒屋裡的難腸事給說了。

  原來,二瘸子生了三個兒子,前兩個讓國民黨抓去當兵了,一直沒回來。最小的兒子一直病病歪歪的,這都請半仙前後禳眼過三次,眼下雖是好了,可還是幹不成活。年剛過完,女人又讓鬼纏了身,整天不是跳河就是上吊,弄得屋裡烏煙瘴氣的,哪兒還有個過日子的樣子。

  燈芯聽完,剛要開口,半仙摁住她的手,示意她甭說話。

  「瘸子,你先回去,在屋等著,明兒個我趕早來,這回,我保定給你把啥鬼都捉掉。」

  王二瘸子嘴上謝著,人卻賴著不走,八成是想討少奶奶燈芯一句話哩。半仙這才來了氣:「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拿黑碗子扣你!」

  王二瘸子嚇得一溜煙跑了。

  半仙這才嘿嘿笑笑,沖燈芯說:「甭看他腿瘸,跑起來比兔子還快哩。」燈芯正納悶兒著,不明白半仙為啥不讓她說話,就聽半仙喝了口茶道:「二瘸子的事你不知道,這人,是個精哩,尤其窯上,有一手,要是用好了,還真能幫你成大事哩。」

  「那就讓他到窯上來呀,窯上人手正吃緊哩。」燈芯急道。

  「不急,不急,這人,你得先給他拴籠頭。」半仙說著,臉上掠過一道子神秘。

  這夜,半仙劉瞎子沒讓燈芯回,硬是將她留在了自個兒家。晚飯前他打發春香,到坡下跟中醫說一聲,讓他照應好少年石頭,燈芯留下,他有話說哩。

  晚飯剛吃過,春香就瞌睡得不成了,碗都來不及放,就要蹲地上打盹兒。半仙大約也是對她這個毛病習慣了,說:「誰都是個人,就你乏困得不成,丟盹納悶兒一輩子,你啥時精神過?睡去!」春香扔了碗,就往睡屋去,頭剛擱枕頭上,就有如雷的鼾聲響起。

  這屋,半仙點了燈,拉燈芯到炕上坐下,一雙手在燈芯臉上顫顫地摸索半天,說:「閨女,你跟我說實話,你爹指的路,你自個兒樂意不?」

  「叔……」

  「叔看不見,但叔能懂你的心,這路,要說也不是條多好的路。」

  「叔,我樂意。」

  「哦,樂意就行,叔就怕委屈了你。」

  「叔……」

  「閨女啊,這人世上的路,千條萬條,甭看叔眼瞎著,可心裡亮堂。你爹指的路,不是路,是崖,是坑。可既然指了,你又自個兒走了,叔就一句話,你得咬著牙走下去,走到底,你懂叔的意思嗎?」

  「叔,我懂。」

  「懂就好,就怕你跟你爹一樣,也犯糊塗哩。」

  燈芯心裡猛地打個哆嗦,半仙把她留下,到底說甚哩,咋個聽這口氣,對爹,他是有成見哩?

  「閨女,你甭怪叔多嘴,我跟你爹,好了一輩子,也明里暗裡地爭了一輩子。對他,我還是不大放心。他這人,心計重,太重,叔的這些話你興許不大明白,往後,你會懂。叔是擔心你,下河院那麼大,你男人又那樣,這擔子,落你一個女兒家身上,重,真重。」

  「叔……」燈芯的淚嘩地就出來了,半仙說的,又哪個是錯,對爹,對下河院,她又何嘗不這麼想?

  「不過閨女,再重的擔子,你要是咬住牙挑了,它也就不重了。叔今兒個把你留下,沒別的用心,就是想跟你交代幾句話。」

  「叔,你說,我聽。」燈芯哽咽著,忍不住就攥住了半仙粗糙的手。

  「這院裡的事,要分內外,俗話說,安內必先攘外,外亂則內不穩,你身上的事小,外面的事大啊……」

  燈芯清楚,叔指的身上的事,就是炕上的事,就是開懷。

  「叔,我難哩,這外面……」

  「你甭急,聽叔把話說完。」半仙抽出手,喝了口茶,又道,「眼下要安的,先是這煤窯。你記住,對付那些心狠的人,你要比他更狠,以毒攻毒,才是上上策啊。這個楊二,是到該治治他的時候了……」

  油燈搖晃著,映出一老一少兩張臉。燈芯聽著,腦子裡卻忍不住想,誰說後山半仙是個瞎子,他眼中的世理,又是哪個明眼人能看透的?

  這夜,後山半仙劉瞎子破天荒沒把自個兒當神仙,而是老老實實做了回人。他一番深入淺出的話,直把少奶奶燈芯心裡說亮堂了。

  次日一早,半仙劉瞎子便急著去山下王二瘸子家,答應了人家的事,不能讓人家空歡喜。他叫上中醫劉松柏,非要一道去。中醫劉松柏似乎有點兒不大情願,可半仙執意要兩人同去,他也無可奈何。其實,對王二瘸子家的事,半仙再是清楚不過,這鬼還得中醫劉松柏去抓。

  燈芯也不敢在娘家久留,遂跟爹告辭,牽了青驢兒,跟石頭並著肩往野雞嶺上爬。望著兩人有說有笑的樣,中醫劉松柏心裡那個想法,再次明晃晃地跳了出來。

  路上燈芯問石頭:「山里好不?」石頭實話實說:「不好,沒溝里好看。」一句話說得燈芯悶了半天,想想自個兒為了嫁到溝里,為了做下河院少奶奶,付出多少心血,還不知明兒的太陽會不會沖她微笑,心裡不免暗淡。少年石頭怔怔望住她,心想自己笨死了,咋就不會說句好聽的?燈芯見他白了臉,揚頭揮去陰雲,不忍壞心情殃及無辜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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