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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36 作者: 許開禎

  菜子全部下種的這個午後,少奶奶燈芯跟著公公挨地察看了一番。在莊家大地的地埂上坐下歇緩,一溝兩山濕漉漉的地氣蒸騰在心裡,燈芯忍不住沖空曠的溝谷喊了兩聲。翠響的聲音驚得悶聲想事的公公呀呀了兩聲,見是媳婦性情所致,很想把心裡的話壓下去。可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啟開嘴唇。

  「我想給命旺添個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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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的聲音儼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出來一點都不緊張。少奶奶燈芯卻像晴天裡遭雷擊一樣彈了起來。

  「不行!」她的聲音更是如在醬醋里浸泡久了一樣,一股子嗆人味。說完騰騰騰下了山,把公公甩在身後。

  公公完全沒有想到,按說這樣的事不必跟她說,只管去做就是。自己娶大房、二房時誰個問過,抬回來交給你就是。可他想讓她有個準備,也是疼愛的表示,沒想竟這麼不識抬舉。東家莊地公公的威嚴受到侵犯,這份侵犯竟來自他已有了欣賞甚至愛憐的媳婦,更讓他無法接受。他忍住氣在地埂上站了許久,忽然下定決心,外人的氣不得不受,家裡的氣還受,活著有什麼意思?

  燈芯一氣跑到下河院,見奶媽仁順嫂坐在西廂房,忽然想起這段時間她老是神神秘秘的,不是跟自個兒問夜裡的事,就是偷著翻她的內衣褲,這陣兒跟公公的話聯想起來,一下明白了。

  「都是你出的主意?」她瞪住奶媽,冷冷地說。

  奶媽仁順嫂知道瞞不過去,索性全說了。

  原來,東家莊地那日喚奶媽仁順嫂回來,就是讓她留心燈芯的起居,包括跟命旺的房事。這段日子,奶媽仁順嫂把看到的、聽到的一五一十跟東家莊地說了,這才促使東家莊地下定決心,要給兒子命旺添二房。

  「娶就娶吧,反正你是大房,娶來幾個還不都是你說了算?」奶媽仁順嫂勸她。

  「你亂吐個甚,有你說話的份兒嗎?」燈芯真是氣得要瘋。狗就是狗,給根骨頭就咬人,該死的仁順嫂,做了這等事,還敢拿話來勸自個兒。

  奶媽仁順嫂還想犟嘴,忽見少奶奶燈芯青了臉,眼裡噴出的火能把她燒焦,忙閉了嘴,嚇得渾身亂抖。燈芯想起後山半仙再三叮囑過的話,遇上啥事兒,千萬要忍,小不忍則亂大謀,切不可亂使少奶奶的性子。

  可這事,她咋忍?

  想想嫁過來到現在,為這個家,為這座院,為男人命旺,她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腦筋,他們倒好,背地裡竟這樣算計。少奶奶燈芯忽然間淚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痛。

  終於,她哭夠了,抬起頭,見奶媽仁順嫂還傻站著,忽然就扯上嗓子吼:「你走呀,還站著做甚?回去告訴公公,要是今年出去他抱不了孫子,娶十個八個我都沒說的。現在,他甭想!」

  下河院一時之間陷入了內混。

  且不說少奶奶燈芯說的話到底有沒有把握,單是她這個蠻橫勁,早就激怒了公公莊地,由著她了,還中醫家的呢,這家教去了哪裡?

  東家莊地罵過怒過之後,沖院裡沉騰騰喊出一個字,娶!

  老管家和福很快從窯上被傳下來,路上他就聽說了院裡發生的事,這可咋好,這可咋的是好?等東家莊地給他交代完,老管家和福也傻了,原來這事,東家莊地心裡早就有了計劃。

  東家莊地讓他上門去提親的,不是別處,正是二房水上漂家。二房水上漂有個姐姐,說是有過一個丫頭,生下來就抱給了她婆家一個親戚。但這些年,誰都不知道抱養的這家過得咋樣,那丫頭多大了,嫁沒嫁出門。老管家和福倒是聽馬巴佬有次提起過,說這丫頭長得比水上漂還俊俏,只是因為思念她的親娘,把眼睛哭壞了。不過到底壞成個啥樣兒,馬巴佬也說不清,他也有十年沒見人了。

  這團亂麻,真是越理越亂,亂得老管家和福都理不出頭緒了。不過,有一點兒他算是確定了,廟裡新來的妙雲,自個兒沒認錯,她不是外人,正是二房水上漂的姐姐桃花。

  形勢一下對燈芯不利起來,要是換了外人,她還可以撒死派命,甚至拿命旺的命來威脅,可這是二房家的娘家丫頭,燈芯就不得不慎重。況且,燈芯已聽說廟上妙雲的事了。

  他這是拿兒子一個個地贖罪哩,還債哩。這樣下去,還不知要娶多少房。

  燈芯連忙托人將信帶到後山,這時候,只有求助半仙叔了。

  沒想,半仙只帶來四個字,由他去吧。

  燈芯坐立不安,二房是斷斷不能娶的,且不說自個兒的地位會不會受到威脅,單是男人剛剛好起來的身體,若要讓二房一碰,還不知會惹出啥事。但這話,又怎能對公公講?

  情急中,腦子裡突地跳出一個人來。對呀,咋沒想到他?

  涼州城齋公蘇先生在下河院主持祭祀大禮時,跟少奶奶燈芯見過面,兩次。一次是大禮前一夜,蘇先生到西廂的目的是想親眼看看少東家命旺,以確定他能不能在第二天走出來,如禮如儀地行祭祀大禮。蘇先生走進西廂的時候,後山中醫劉松柏去了正院,正院有不少老親,劉松柏怎麼也得打個照面。這就讓事情巧起來。蘇先生一襲青衫站在門口時,少奶奶燈芯剛替命旺擦洗過身子,端了臉盆往外倒水。猛乍乍看見一個黑影兒,嚇得呀了一聲,差點兒將手裡的臉盆扔了,等看清是蘇先生,這才連忙弓身退後,向蘇先生施禮。蘇先生似乎看了燈芯一眼,也似乎沒看。

  對下河院這位少奶奶,蘇先生是有一點兒耳聞,都是跟她的不守婦道有關。對蘇先生這樣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來說,不守婦道就意味著這女人不可娶,該休。所以第一次他對少奶奶燈芯的態度就有點兒冷傲,不過念在她是中醫劉松柏的女兒,蘇先生還是儘量克制著自己,不讓臉上露出鄙視來。

  那次兩人沒說幾句話,蘇先生先是巴望了一眼命旺的氣色,見他氣色良好,比自己預想的要樂觀。接著他伸出手,想為命旺把一下脈。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也是懂一點醫道的,自幼跟著父親讀了不少這方面的書,偶爾的也小試身手,替病人把診問脈,還有一些特別的方子。不過這些燈芯都不知道,在她眼裡,蘇先生就是齋公,一位神奇得不得了的人。所以蘇先生剛剛伸出手,她便輕喚一聲:「碰不得的,他剛睡著,要是一碰醒,這夜又該胡鬧了。」

  就是這個「鬧」字,讓蘇先生心一動。一般人嘴裡,這個「鬧」字是專門說給那些可愛而又調皮的孩子的,蘇先生還是頭一次聽到,有女人把這個「鬧」字用到自個兒男人身上。這麼一奇,蘇先生就打量了燈芯一眼,這一眼,對蘇先生觸動很多。

  他心裡,早把下河院這位少奶奶跟那些不懂理也不講理的粗野村婦聯想在一起,沒想,燈下映出的,竟是一張細潤得無法比擬的臉。這且不算,女人的臉向來在蘇先生眼裡只是一種符號,長得巧意味著這女人愛惹是非,長得糙意味著這女人上不了台面,總之,蘇先生是很少把「好」這個字賜給女人的。真正讓蘇先生觸動的是燈芯緊跟著說出的一句話:「先生是不放心,特意過來看吧?」不等蘇先生有何回答,少奶奶燈芯接著又道:「先生只管放心,他縱使再不爭氣,也絕不敢壞先生的大事。明兒個,他定會老老實實聽話的。」

  蘇先生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做事不透風的人,況且打他來下河院,從未見過少奶奶燈芯在正院走過,怎麼她就直截了當挑明了自個兒的意思,而且還用如此妥帖的話寬慰了他呢?

  他轉過身,正視住少奶奶燈芯:「我是不大放心,不過,你說了,我還是不大放心。」

  燈芯結巴了,蘇先生這樣說話,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像是被人拿水嗆了一口,嗓子裡難受,卻又道不出來。

  蘇先生也不理她,丟下一句:「這一院的人就等著看他,你還是謹慎點兒好,萬事不可太過自信。」說完,一抖青衫,走了。

  第二天,不幸偏偏讓蘇先生言中,少奶奶燈芯跟中醫爹在西廂緊急給命旺施救時,心裡是閃出過蘇先生的,也再次記起他提醒過的那句。未時已過,中醫爹急得大呼小叫時,丫頭蔥兒跑來說:「時辰變了,先生說藥神還未到正位。」就這一句,少奶奶燈芯便懂了,所謂的時辰,只不過是蘇先生拿善意的謊言蒙住一院人的眼,為的是能給西廂贏來機會。當下,她便對這位不近人情的先生存滿了感激。等命旺奇蹟般地站在院裡,她眼裡,就再也看不見別人,完完全全讓這位先生給占滿了。

  也正是這場大驚,讓來自涼州城的蘇先生改變了看法。被丫頭蔥兒阻擋在西廂院門前情急地隔牆張望時,他心裡浮上過一層很別致的東西。這東西,起初跟下河院的祭祀相連著,很快又轉化成對東家莊地的慶幸。畢竟,這樣的媳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呀。等到後來望見少奶奶燈芯攙著少東家命旺中規中矩地行完大禮,他就完全地變換了顏色,成了自個兒半生以來頭一次對某個陌生女人生出的一份感激,一份敬佩,甚至一份奇奇怪怪的好感。

  是的,如果不是憑了少奶奶燈芯的沉著和機警,那天,頭一個失去面子的,將會是他。

  所以,等把院裡的一應事兒張羅完畢,打算離開下河院回他的涼州城時,首先想到的,就是該跟少奶奶燈芯道一聲別。

  沒想,這第二次見面,就讓兩個人生出一絲難以啟口的蒙蒙之情……

  少奶奶燈芯顧不得細想,連忙招來四堂子,仔細交代一番,讓他騎溝里最快的騾子,去涼州城找蘇先生。

  之所以讓四堂子而不是讓草繩男人去,也是怕公公有所警覺,這點上,少奶奶燈芯考慮得還是很周細,截至現在,公公和奶媽仁順嫂尚不知道她跟四堂子一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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