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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39
作者: 許開禎
管家六根這陣子真是興奮得很,正月和二月,管家六根過得相當窩囊,老管家和福不聲不響把院裡的權全給攬了去,管家六根近乎成了閒人。除了油坊,別的地兒他連腳都插不進去。管家六根向來是個能在絕境中製造殺機的人,當年他巧妙利用屠夫青頭,掐住東家莊地命門,後又在迷霧一般的困境中製造和福跟三房松枝的偷情,藉以趕走眼中釘和福,都足以證明他在這方面的智謀無人可敵。
二月大禮他被東家莊地一句話支到油坊,說是油坊不可一日無人,其實他心裡明白得很,老東西是想徹底棄開他了。管家六根在沮喪和羞惱中一方面牢牢盯住院裡的一舉一動,一方面開始加緊跟馬巴佬和窯頭楊二商議對策。
下河院莊嚴而又熱鬧的祭祀大禮,窯頭楊二和油坊馬巴佬都藉口身子不舒服未能到場,算是給了東家莊地一點顏色。管家六根原本想借三杏兒的手讓下河院美美出一場丑,沒料三杏兒膽小怕事,慌張中將一半粉兒撒在了地上,讓他坐等觀看的一場好戲落空了。
日竿子女人到處放風,說後山女人燈芯是只不下蛋的雞,是管家六根跟叔叔日竿子精心謀劃的一場好戲,謠言果然擊中了東家莊地。看著後山女人騎著青驢兒上了坡,日竿子興奮地說:「這下,怕是她親爹也救不了她。」果然,老管家和福神神秘秘出了溝,兩人猜想定是到北山二房家去提親,遂連夜喚來馬巴佬,如此這般商量了半夜。第二天,馬巴佬扔下油坊的活,悄悄趕往北山去了。
一切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如果不出意料,估計再有三五個月,北山丫頭果果刺將會坐上大紅花轎,來下河院當二房,到那時,就由不得她後山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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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想著,管家六根的心裡笑出了聲。
這個後晌,就見老管家和福冒著一頭汗,急急慌慌進了下河院。東家莊地正在上房等著,見面就問:「事情咋個了?」老管家和福喘口氣道:「遲了,東家,人是找見了,可遲了,有主了。」
「有主了?」東家莊地驚道。
老管家和福到北山後,先是找見了當年桃花的男人五駝,當年桃花因下河院裡一頓羞辱,一氣離家雲遊四海後,五駝便做起了鰥夫,再也沒有娶小。五駝說,他們是有過一個叫果果刺的丫頭,不到一歲便給了桃花的表妹,如今快二十了。和福又找到桃花表妹家,正趕上一家人吃訂婚飯,一問才知是果果刺有了主兒,剛收了彩禮,打算這個月出嫁哩。
「要說,這丫頭也是個苦命人,」老管家和福接著道,「先後有過三個主兒,頭一家禮送了,就要娶人,男方突然讓抓兵抓走了。二家是個做生意的,就在土門子,人也實委,日子定下後,趕著修房子,誰知打房上掉下來,摔壞了腰。鬧了三年,才把禮退掉。耽擱來耽擱去,丫頭歲數大了,這次是第三家,男方是個莊稼人,種著六畝地,養著五十隻羊,日子還算殷實。」
東家莊地一聽,騰地坐在了椅子上。半天,他又問:「沒一點補救了?」
「東家,這事還咋個補救?婚也定了,禮也收了,日子都定了,你說,還咋個補救?」
「那……」東家莊地想說什麼,沒說,嘆口氣,「你先去吃飯吧,趕了幾天路,也該累了。」
和福一走,東家莊地的心就讓愁雲漫住了。他真是後悔,自個兒咋就從來不曉得桃花還有個丫頭呢?若不是在廟上,無意中從兩個北山來的居士嘴裡聽到這事,怕是這輩子,也難以知曉了。可上天就是這樣捉弄人,早不收禮晚不收禮,單是他打發了人去,這禮就收了。
東家莊地沉沉地閉上眼,廟裡那一幕嘩地浮了上來。
那日,他正在一塊石碑前靜立,碑上刻著「功德無量」四個大字,莊地知道,這四個字,是當年興修廟宇者對莊氏祖宗的一份感恩,一份頌揚。立在碑前,猶如跟先祖面對,心裡,既有感恩又有責任。
清風掠過,南山松濤發出陣陣轟響,寂靜的廟宇仿佛也跟著響徹出一種天音。莊地正要轉身,眼前突然掠過一道影,匆匆朝經堂去了。莊地一陣心悸,心想她定是新來的法師妙雲,一種似曾熟識的感覺瞬間捉住他,讓他不由得將腳步送到了經堂。經堂里,妙雲正在立誦彌陀經,這是僧尼每日必做的晚課,莊地不敢打擾,靜靜站經堂外,望住那個影兒。望著望著,他的眼模糊了,仿佛又回到年輕時,回到那激情勃勃的日子。
東家莊地確信,他望住的,不是什麼高僧大德,別人眼裡興許是,他眼裡還是那個桃花,那個勾魂攝魄的人兒……
四十年前一個空氣里瀰漫著菜花芳香的日子,一頂大紅轎子從下河院出發,經過兩天跋涉,來到北山。陰陽先生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讓二十歲的莊地獲得一次親自迎娶新娘的經歷,說什麼新郎親自上門,才能喜事滿盆。
北山馬家二姑娘水上漂焦急地等在閨房,臉上充滿對下河院的神往,姐姐桃花一大早給她梳好頭,這陣兒正在院門口巴望。一臉春色的莊地躍馬著地,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張白皙嬌美的臉,桃花大大方方的眼神已告知,她是出了閨的女子,勻稱的身段和略略後翹的豐臀更顯出她少婦攝魂的魅力,紅色緞面夾襖隱約透出兩團鼓脹的乳房的輪廓,勃勃誘人,單薄的眼皮下一雙烏黑的眼珠凝著露水,晶瑩的亮,此時正殷殷盯了他望。二十歲的已婚男人莊地在這目光里走進去,抱起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出門的一瞬仍禁不住循了那目光把一片不舍飛去。想不到這一望,卻望出若干年後的一場是非來。
世事無常,當年勾魂攝魄的十七歲美艷少婦桃花竟已遁入空門。她心裡,是否還記得當年上馬時她扶他的那一把,是否還記得下河院長廊里她不慎拐倒時,他替她捏腳的那一幕?
那日,站在經堂外的東家莊地一片恍惚,不等妙雲將功課做完,竟撲進去,一把拽住她:「桃花,桃花……」他的莽撞之舉引得惠雲師太聞聲趕來,不怒而威地斥責道:「施主,此乃清淨之地,施主切不可行邪淫之舉。」一句話羞得東家莊地無地自容,妙雲法師更是驚恐不定,當下就要離開天堂廟,回天梯山去。無奈之下,東家莊地只好收拾起東西,自個兒先下了山。
人生的宿命、上蒼的無情,讓六十歲的東家莊地唏噓了一個晚上,直到天色薄明,才蒙矇矓矓合上眼。
次日一大早,他便將老管家和福招來,再次交代道:「你帶上銀兩和布匹,無論如何要把果果刺的婚事退掉,這門親,我是娶定了。」老管家和福先是猶豫著,不肯挪動步子,直到東家莊地大發脾氣,他才鬱悶地去了。
老管家和福走後的第二天,一匹棗紅大馬馱著涼州城齋公蘇先生風塵僕僕趕來,聽見馬蹄聲,少奶奶燈芯陰雲翻滾的心嘩一下亮了。她打西廂撲出來,也不管院裡下人怎麼看,情急地就喚:「蘇先生呀——」
等老管家和福再次到北山時,一頭毛驢兒已馱著二十歲的新娘果果刺上了路。黃土漫漫的北山小道上,四月的嗩吶聲吹得人心要往死里爛。西北風一吹,老管家和福老淚縱橫的雙眼便讓沙塵迷住了。
有誰能想到,毛驢兒馱著果果刺要去的,正是老管家和福的外甥家。為阻斷東家莊地給命旺添二房的愚頑之舉,也為了少奶奶燈芯,老管家和福不得不瞞天過海,拿外甥的一生做代價,演這場戲。所幸,二十歲的果果刺還算是個讓人滿意的媳婦,可惜比外甥大了整整三歲。
又有誰想到,促使果果刺一家不計男方家底,搶在麥子拔苗前出嫁的,竟是後山半仙劉瞎子!老管家和福在外甥家和果果刺家來回奔波時,半仙劉瞎子不露聲色,選在一個黃風遮蔽了天日的後晌,無意中闖進果果刺家,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神話,直說得果果刺的養父母心驚膽寒,恨不得立時背了丫頭,站山頂上吆喝:「誰娶呀,不要彩禮,快快領走。」
老管家和福在北山腰上大哭了一場,將隨身帶去的銀兩布匹分出一些,一半送到了果果刺娘家,一半留給了外甥家。
這邊,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仍跟東家莊地慷慨陳詞,他甚至搬出了南北二院的秘密,說如果東家莊地不聽勸阻,一意孤行,那麼,南北二院裡供著的,將不再是二叔、三叔的冤魂,下河院將會血災不斷……
一席話說得東家莊地仿佛已看到飛來的血光。他大叫一聲,跌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