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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借種 1

2024-10-04 19:24:43 作者: 許開禎

  東家莊地給兒子添二房的行動終因各方力量的強烈阻止不得不中止,涼州城齋公蘇先生走後,東家莊地小病了一場。等他再次能起身走路時,時間已過去半月。

  其間後山中醫劉松柏鄭重造訪,借安慰女兒再次走進西廂房,在奶媽仁順嫂眼皮底下給命旺號了脈,所幸命旺氣脈大有好轉,估計有個一年半載,就能完全康復。這樣的消息雖說令人振奮,少奶奶燈芯卻死活高興不起來。

  

  一場透雨淅淅瀝瀝下了兩天一夜,正是菜子拔節、樹葉瘋綠的好時候,二拐子踩著一路泥濘從南山煤窯回來,趁著夜黑從豁牆翻身進來,看見夜色下立著的正是燈芯,禁不住一陣心熱,一路的睏乏蕩然無存,久渴的心靈仿佛遇見甘霖,只是,腳步遲疑著,不敢往前去。

  東家莊地張羅著給二拐子蓋房娶媳婦的舉動雖未能落成現實,但卻深深地影響了二拐子。一向放浪不羈的二拐子從沒考慮過有一天也要討一房媳婦,認認真真過日子,是東家莊地去窯上的那個夜晚,讓他對自身有了個比較清醒的認識。東家莊地走後,關於娶一房媳婦的念頭便在二拐子心裡明晰起來,而且日漸強烈。二拐子以前對女人的概念都是模糊的、混亂的,是跟打鬧起鬨分不開的,現在他必須將她具體,將她落實到一個活生生實在在的人上。這一落實,二拐子心裡就騰地跳出一幕。

  原來,他心裡竟也是藏著女人的,藏得很隱蔽,很牢,卻也很害怕,那是不該藏卻又偏偏藏了的呀。

  二拐子藏著的,竟是下河院少奶奶燈芯!

  那個墨黑的夜晚自從走進二拐子心裡,便再也沒能忘掉過。他從黑雞嶺坡下抱起她的那一刻註定了今生他要為這個女人瘋狂。那晚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以至在以後無數個日夜裡成為焚燒他、折磨他、煎熬他,而又萬萬不能丟棄的美好回憶。

  轎子重新上路後,二拐子的手很快躥到女人腿上,這本是他的一貫作為,無論抬誰家的新娘,二拐子總能撈到一些便宜。可這次他卻遭到了抵抗,轎子裡的女人像是早有預備,尖利的指甲狠狠挖了他,當下疼得他尖叫一聲,幸虧每次做這事都是拿葷話兒做掩護,轎夫們並不在意。二拐子不甘心,再次把手伸過去,女人這次沒用指甲,換了錐子,錐心的疼痛中他感到手出了血,放嘴上一舔,果然鹹鹹的。狠毒的女人,他心裡詛咒,嘴卻唱著曲兒。

  轎子下山,二拐子心想這趟沒戲了。女人不會讓他得逞,懊喪地用力一捶轎杆,恨不得砸爛轎子,抱著女人下山,看她還能躲哪裡去?就在這時候,耳縫裡忽然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響,似斷裂的聲音。二拐子正在愣神,忽然有手捉住他,使勁往裡拽。驚訝中覺出是女人的手,他興奮得想大叫,女人卻將他的手按在了繩扣上。他一摸,綰著的繩扣正在一節節鬆開,轎杆一頭已從繩扣中脫開。二拐子大驚,轎杆一脫開,不但女人會完,他也完了,摔出的女人會連他一起帶向溝谷。

  二拐子雙手死死抓住繩扣,驚慌中喊轎夫停下,身後的管家六根卻呵斥著抬快點兒。一聽管家六根的聲音,二拐子明白了,扣定是他解的,上路時只有他動過轎子,當時還驚異,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管家六根都操心起了轎子,沒想他下此毒手。

  二拐子已顧不了許多,只能拼上命繫繩扣,半個身子鑽轎下,頭頂著女人屁股,那是異常驚險的動作,如果腳下稍有閃失,怕是連叫喊的機會都沒有,就永遠地葬身山谷了。可二拐子哪裡能顧得上害怕,猛烈的顛顫中抓住轎杆鬆動的空,整整用了一袋煙的工夫,才用力將繩扣重新系牢。這活兒,也只有他二拐子才能做,換上別人,怕是早見閻王了。等轎子重新顛起來後,他全身上下已讓冷汗濕透。

  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想起來,心還猛跳。女人驚慌中緩過神,牢牢抓住他的手,再也沒鬆開。可二拐子再也沒占便宜的心思了,手安撫著女人,心卻想管家六根。

  那個驚險的夜晚讓二拐子和女人有了一種生死之交。想想管家六根的狠毒,心裡禁不住替女人的將來捏把汗。轎子停門口沒人抱女人下轎時,二拐子幾乎本能地喊出那一聲,掀開帘子的一瞬,驀望見女人期期艾艾一雙眼,那一眼瞬間望進他乾渴的心裡,從此再也丟不開。抱女人躍過火堆的一瞬,女人軟軟地說,抱緊了哎……

  「抱緊了哎——」

  同樣的聲音居然再次讓女人喚出來。就在二房風波已經平息,下河院又恢復它的正常的這個雨後的夜晚,少奶奶燈芯悄悄托四堂子打窯上喚來二拐子,她站在黑夜裡,似乎就在等他越牆進來,還沒等二拐子緩過神,她期期艾艾的聲音已經發出了,一片呢喃。

  沒記清怎麼抱住的,又怎麼到了炕上,只覺一聲喚後,身子便掉進溝崖里,空空蕩蕩往下沉。像是有過掙扎,漸掙扎漸柔軟,青草的氣息裹著她,菜花的香味浸著她,身子懸在半空墜不下,死死抓住抱她的人,渴望一同墜地或是升空。醒過來時該做的都做了,一攤血盛開,耀眼的紅。

  二拐子更是一片茫然,不知道發生了啥事,不知道自個兒做了甚,甚至不知道自個兒是在夢裡還是在虛妄的臆想中。直到風停雨住,看清是在西廂屋的炕上,看清身邊是活生生的那個人兒,還是嚇得不敢確認。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直到看清炕那頭死睡著的少東家命旺,才媽呀一聲,嚇得跳下炕。

  「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天老爺呀——」二拐子邊穿衣邊亂喊,神情就跟黑夜裡撞了鬼一樣。少奶奶燈芯同時跳下炕,扔給他褲子喝了一聲:「還不快走!」二拐子爹呀媽呀地叫著,提上褲子就跑,翻越牆頭時腿一打軟,一頭栽倒了牆後頭。

  夜,寂靜,無聲。剛才的喧囂似乎沙河裡的一個浪,打過就打過了,沒留下任何痕跡,或者它就不該留下任何痕跡。半天,少奶奶燈芯耳朵里響過來一句話,是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勸完公公後留給她的:「這次我是替你擋過去了,可擋得了一次擋不了一世,這事,怕是遲早還得有……」

  少奶奶燈芯打個戰,穿好衣裳,下了炕,來到院中。雨後的天空格外清爽,空氣濕潤得能讓人心裡長出莊稼。望著牆上的豁口,望著二拐子逃走的路,她竟忍不住笑了。想想剛才做的事,燈芯不後悔。只當是報了一次恩,還了一回願。再回到炕上,心一下踏實了。

  我下個蛋給你們看!

  窯頭楊二硬是不讓和福修巷。

  老巷得修,得支架,山裡有的是木頭,只要一月工夫,老巷又能放放心心出煤了,順勢還能把繞過去的煤二番挖出來。

  老管家和福說了幾遍,窯頭楊二火了,他罵和福,吃得不多管得多,想做甚?和福喊人修,窯客沒一個聽他的。

  老管家和福干著急無可奈何,跑來找燈芯,少奶奶燈芯聽完,笑著說:「沒事,你先回屋好好歇緩幾天,該吃的吃,該睡的睡,這巷,有你修的,就怕到時候你還忙不過來。」

  老管家和福一頭霧水回了自個兒的屋,心裡,還是不踏實。

  幾天後,一個口信喚楊二急急忙忙回了家,說是屋裡出了大事。少奶奶燈芯聽到信兒,跟公公說,她想去趟窯上。東家莊地哪兒肯答應,南山煤窯豈是女人去的地方,避都避不及,還敢把忌諱送去?少奶奶燈芯這次全然沒了媳婦的乖順,一臉正色道:「我偏是要去,窯是自家的,憑啥不能去,我就不信看見我它會塌了。」

  東家莊地氣得跳起來:「你還嫌窯上不亂嗎,女兒家的本分學哪兒去了?」燈芯不理公公,打發下人到馬廄里牽牲口。公公再攔,她的硬話就出來了:「好歹我也是拿轎子抬來的,這個家,我也有一份。你要是放心外人而不信自個兒的媳婦,我也沒話說,只是,替你操心的那些個人,怕是一個也靠不住。」說著話,人已拾掇停當出了門。一句話捅到了莊地痛處,東家莊地知道她是鐵了心要去,攔擋也是閒的,攆出來說:「把身上的髒褲子換了呀……」

  「放心,該換的我都會換。」

  這次騎的是騾子,做伴的還是少年石頭。一路不敢耽擱,日頭西斜時趕到窯上。娘家見過的王二瘸子早已猴酥酥等路上,見了燈芯,堆出一臉的笑打招呼,燈芯只丟過去一句:「該說的,我半仙叔都已說過了,往後,就看你的。」王二瘸子連忙點頭:「知道,知道,少奶奶,你儘管放心。」

  先前一步趕來的老管家和福聽見聲音,打里奔出來,見真是少奶奶燈芯,慌得一把攔住她:「進不得呀,少奶奶,這可是大老爺們兒拿命換銀子的地方,你要進去了,連祖宗都會不安的。」

  少奶奶燈芯見他也這樣迂腐,氣不打一處來,推開他說:「今兒個我倒要看看,到底誰是窯上的瘟神?」一句話鎮得沒人敢言喘,老管家和福垂下頭,臉尷尬得沒處放。

  夕陽染紅森林的時候,少奶奶燈芯把所有的窯客集中到煤場裡,這時候她儼然一副男兒氣派,紅襖換成了青衣,目光如炬,聲若洪鐘地說:「先前這窯上誰說了算我不管,打今兒起,窯上大小事都聽和福的,哪個不聽當下拿了工錢走人,下河院對窯客不薄,也不想讓窯客欺生。煤不挖都行,看人臉色的事下河院還沒學會。」

  一席話說得窯客們全低了頭,紅著脖子看自個兒的腳。燈芯這才換了口氣:「明兒起工錢上漲,飯食加肉,年底每人再額外供一石煤,誰個不想幹這陣兒就跟我說。」

  窯客們一陣嗡嗡,但沒一人站出來。燈芯這才喚:「二瘸子你出來。」

  王二瘸子抖抖地站出來,不安的眼神四下亂竄。燈芯瞅瞅眾窯客,說:「這是我新請的師傅,不瞞你們說,他是我娘家人,但我看中的是他手裡的絕活兒,往後,窩子裡的事,他說了算。」

  老管家和福把眼神對過去,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心裡卻不敢有絲毫的懷疑。因為窩子裡的事,他的確不大懂,少奶奶燈芯讓他負責窯巷,他心裡一直還犯怵哩,原來她早就瞅好了人。燈芯見和福瞅她,這才說:「老管家你也甭多心,我把話說前頭,二瘸子要是敢在窩子裡玩手腳,只管按窯上的規矩,趕人走!」

  二瘸子連忙道:「不敢呀,少奶奶,我二瘸子要是不把窩子裡的事做好,不是爹娘養的。」

  「諒你也不敢!」

  一句話震得全煤場沒了聲音。窯客們自然知道,這話不僅是沖二瘸子說的,甚至,就是拿二瘸子來說給他們聽。當下,全都起了一身冷汗。

  這一天的黃昏,下河院少奶奶算是給窯客們給夠了威風,也真正讓窯客們開了眼,沒想到,真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樣讓人敬畏的女人。

  回來的路上,少年石頭一遍遍提起她威風凜凜的樣子,說:「你的樣兒真嚇人,窯客們全讓你鎮住了。」燈芯笑著問:「你怕不?」石頭閃了下眼睛,道:「不怕。」「咋個不怕?」石頭哧地一笑:「你是姐姐呀。」

  兩個人都笑出聲來。

  這是次日的上午,太陽從山頂溫暖地照下來,包裹著他們的身子。朝後望去,漸漸遠去的南山如同一個巨大的背影,掩住了很多溫情和浪漫,也掩住了少奶奶燈芯的一腔心事。在窯上,她硬是狠著心子,沒跟老管家和福承認,二瘸子並不是她娘家人。有些事,該作假時真得作假,要不,這幾十號窯客,單憑了一個和福,是鎮不住的。

  山道彎彎,七曲八拐,春末的和風吹著兩張年輕的臉,少奶奶燈芯的心慢慢隨山色蕩漾成一片。走不多時,她忽然喚石頭,讓他也騎上來。石頭扭捏著,最終還是紅著臉躍上了騾背,騾子再走時,一股陌生的男兒氣息便撲撲地湧來,激盪著心扉。少奶奶燈芯忍不住抓了石頭的手,讓他環住自個兒的腰。

  抱緊了哎——她在心裡喚了一聲。

  騾兒噔噔,心兒撲撲,一路,竟是那般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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