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2024-10-04 19:23:26 作者: 許開禎

  「缸……缸……管家你——」奶媽仁順嫂的聲音已嚇得變了味。

  「藥罐子,你敢藏下藥罐子!」管家六根的聲音近乎從嗓子裡跳了出來,臉上,霎時成了另一種顏色。有樂,有喜,有驚,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奶媽仁順嫂橫撲過來,一把搶過六根已拿到手裡的藥罐,臉色蒼白道,「廚房的東西,由不得你亂翻。」

  「說,給誰熬藥?」六根此時早已沒了怯意,正義得很,怒瞪住仁順嫂,就等她說實話。仁順嫂結巴著,半天吭吭哧哧,吐不出一個字。

  「不說是不,好,我見東家去!」

  「你站住!」奶媽仁順嫂見六根真拿了藥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聽清了,這罐是我的,藥也是熬給我喝的,中醫李三慢給開的。至於誰准我喝的,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塗,有本事,這陣兒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東家他說話還算不算數!」說完,奶媽仁順嫂騰地丟下手裡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根,就要往上房去。

  這下,輪到管家六根卻步了。他萬萬沒料到,奶媽仁順嫂會跟他來這一手:有些話一直放在暗處,興許還由得你亂猜亂想,一旦豁出來擺到明處,你便沒了思想的空間。這下河院的事,難就難在奶媽仁順嫂身上,管家六根雖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兒去跟東家面對面問個清白,諒他也沒這膽子!

  況且奶媽仁順嫂亮堂堂就把東家莊地擺了出來,這等膽略,他何時見過?

  「不敢了,怕了?我說六根,甭以為東家給個好臉,你就成爺了,遠著哩!」奶媽仁順嫂趁六根發愣的空兒,一把奪過藥罐,理也沒理他,啪地就將它燉火上,打櫃裡取出一服草藥,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本書首發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管家六根頓時成了泄氣的皮球,軟了,蔫了,恨恨一跺腳,走了。

  奶媽仁順嫂快快將藥罐端下來,將水潷了,拿布把藥渣包起來,重新塞進櫃裡。還不放心,怕藥味兒飄出去,她忙忙點了支松香,熏。

  管家六根氣急敗壞地在院裡轉了幾圈,還不死心,找到溝里中醫李三慢的藥鋪里,如此這般問了一番。中醫李三慢說,方子是他開的,藥也是他抓的,仁順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服兩服的還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時間。一席話說得管家六根想吐。

  管家六根剛出了大門,仁順嫂的腳步就到了西廂。今兒這事太玄,他咋就給聞到了呢?要說自個兒還反應得快,死頭子話把他給逼住了,要不,不敢想。

  奶媽仁順嫂將廚房裡發生過的事說給了少奶奶燈芯,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還在發顫。少奶奶燈芯靜靜地聽完,問:「櫃裡的藥是哪兒來的?」

  「是我為防萬一,找中醫李三慢開的。」

  「哦——」燈芯感激地望一眼仁順嫂,不過,心裡卻一點輕鬆不下。管家六根敢到廚房查看,就敢到西廂來,眼下是瞞了過去,往後呢?

  「少奶奶,他要真找東家問呢?」奶媽仁順嫂還是放不下心。

  「他敢!」燈芯忽然就來了氣。這氣不只是沖管家六根,奶媽今天的話,無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兒端到了桌面上,儘管這事早就在她心裡,可突然地端出來,她還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驚慌失措的,公公那兒我去說,只是這藥,怕是在廚房熬不成了。」

  太陽明亮得很,溝里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該榨油了。按規矩,管家六根就該去油坊查看了。藥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後,管家六根很是沮喪了一陣子。不過,他心裡還是一直疑惑著,不相信那藥真就是奶媽仁順嫂吃的。少東家命旺一天天見好,若不是後山老狐狸劉松柏使了手段,能有這奇效?這事兒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實據。

  近日他心裡很是不寧,老覺得有雙眼在背後盯著。二拐子不聲不響走了又回去,窯頭楊二還沒跟他回話,去了哪裡他自己也號不准,可又不能硬問。二拐子不是別人,仗著有奶媽仁順嫂,他的腰就比別人直。油坊這邊怕更得早安頓,保不准燈芯哪天就給闖了去。

  一想到燈芯,管家六根心就沉了。

  一溝兩山的地是租給幾百戶溝里人種的,下河院只供種子和牲口,收種打碾全是佃戶的事。租子按收成論,下河院的規矩是不能跌過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過,那不過是個別。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於哪塊地哪戶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根說了算,東家莊地是從不細問的。這就給了六根很大的餘地。菜子是一個菜子,年也是同樣的年,各家的成數卻不會一樣,高几分低幾分完全看管家六根的心情,況且地里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根知道,六根不說,東家莊地從哪裡知曉?

  今年是六根當管家以來最好的年份,按說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該放不下,管家六根卻不這麼認為。憑什麼要收給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沒地方放。管家六根堅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得讓東家莊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誰知少奶奶燈芯跳出來攪他的好事。少奶奶燈芯顯然對他已有所察覺,管家六根不得不有所收斂。目前為止他還不明白這是東家莊地的主意還是女人自作主張,但下河院明顯對他有了防範。少奶奶燈芯算盤珠左撥拉右撥拉,六根的菜子就寥寥無幾了。

  惡毒的女人!六根覺得必須想一個辦法,乾淨地除掉她。

  站在堆滿菜子的場上,管家六根眼裡燃起擋不住的欲望。金黃的油菜子,噴著撲鼻香味的油菜子,鼓盪著他充滿野心的胸懷。六根再一次想起奶媽仁順嫂,這個女人儘管很是可惡,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沒有她的幫忙顯然是不行的。

  這就是管家六根的矛盾處。他恨這個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這個女人。

  管家六根決計先拋開對這個女人的恨。我得想辦法籠絡她,得讓她聽我的!這麼想著,他的腳步有力地越過碾場,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騾子馱著趾高氣揚的管家六根,朝沙河上游的油坊而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論白日還是夜晚,都是寂靜的,遠不如後院和草園子那麼熱鬧喧囂。這怕是跟它的八根黑柱有關,當年修南北二院時,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紅漆或別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東家莊仁禮竟然破口大罵,將那個原本好意的工匠給攆了出去。此後,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調。跟八根黑柱的色調對稱的,便是東家莊地的心境,還有少東家命旺的身子。當然,這只是下人們一起偷偷說的怪話,要是給東家莊地聽見,嘴裡的舌頭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長條狀,這跟整個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狀又有所差別。東家莊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這面,陽氣足,睡房緊挨著上房,也是兩間。奶媽仁順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東家睡房之間,有條幾丈長的窄廊,那是邊廊,管家六根平日是不走的,他從中間寬寬敞敞的正廊走進去。

  這天夜黑,管家六根先是跟屠夫們開了陣葷玩笑,又到後院各處看了看,估摸時辰差不多了,貓腰貼著廊沿溜過去,將身子藏在東家莊地睡房的邊窗上。白日裡他已乘人不備,放了把梯子,還在邊窗上取了個小洞。

  管家六根的心有點緊,這一刻在他心裡盤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決心。這是要冒很大風險的,要是事兒敗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還會被攆出溝,或被亂棍打死。

  在下河院,偷聽窗根或偷窺東家都是視作大忌的。當年老東家莊仁禮手上,就有這樣的事發生過。二管家為了攆走大管家,夜黑里人睡定像猴子一樣盤伏在樹上,偷窺了老東家炕上的事兒。沒想,還沒打樹上跳下來,大管家帶著人便等在了樹下。老東家炕上的事兒再離譜,二管家也沒得機會說了。大管家一聲喝,十幾根長矛便齊齊里沖樹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來。一身鮮血掉下樹後,老東家莊仁禮穿戴整齊地等在樹下,二管家還想求個活,沒想老東家莊仁禮鼻孔里哼了一聲,手一擺,吐出兩個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後院。到了後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兩隻眼被挖了,舌頭上穿了刺,兩隻腳被挑斷了筋。這還不算,他被連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樹上,活活讓老鴉一口一口叼了。

  老東家莊仁禮在溝里,可是拿「仁」、「禮」二字出了名的呀。

  管家六根的腿有點兒抖,梯子發出細微的顫動。

  要不,算了?管家六根犯起了嘀咕。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讓東家給察覺……管家六根哆嗦了一會兒,心忽然就堅定了,捨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沒這個毒臟腑,就吃不了鐵五穀!他決計豁出去。

  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東家莊地炕上的事兒,這事兒要說也不是新鮮事,這院裡怕是誰都心知肚明,就連溝里也影影綽綽地在嘀咕。可嘀咕歸嘀咕,畢竟是沒影兒的事,誰敢拿面子上講?管家六根就是想讓它跳到明處,跳到他手心裡。那樣,往後,這整個院子,怕是他想咋個捏就能咋個捏。這麼一想,管家六根越發堅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過氣,黑得人真想拿個啥把它一下捅開。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樣蹲了將近一個時辰,院裡還是沒有響動,除了沙沙的風聲,還有風卷枯葉的細碎的響,再沒第二種聲音。莫非,老傢伙察覺到了,不讓來了?再莫非,老賣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許?所有的想法都讓他排除後,他決計孤注一擲,等下去,往死里等。

  一隻鷹突然從沙河那邊盤旋過來,穿透黑暗,像個陰魂似的飛旋在下河院上空,嘴裡,發出陰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頭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聽出是只貓頭鷹。

  喪門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點兒就給罵出聲來。黑夜裡撞見貓頭鷹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給你,你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讓車給撞死,讓馬蹄子給踢死。管家六根覺得今兒個這日子有問題,左挑右挑咋挑了這麼個日子?

  喪門星還在叫,發出的聲音越發驚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爛它的嘴。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梯子時,院裡突然響過一陣腳步。

  正是從窄廊里發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來,再也顧不了貓頭鷹,神情專注得就跟紅了眼的賭徒,眼珠子都要憋出來了。

  出踏,出踏,那步兒碎碎的,細細的,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是腳步,倒像是貓,是鼠,是風在吹著樹葉走。響幾聲,沒了,剛懸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氣,死死地按住心,不讓它跳,不讓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腳步給嚇回去。漫長的一陣出踏後,腳步終於響到了他腳底下,頓住了。下面的黑影兒好像抬起了頭,尋著天空望,影影綽綽的。管家六根看見了那臉,白、嫩,帶點兒蔥的顏色,不像是一個老女人的臉,倒像是溝里十六七歲女人才有的那種。

  管家六根恨了恨,為這臉,他沒少生過恨。她比自個兒老婆柳條兒大好多歲,可柳條兒跟她一比,簡直比她媽還老相,還死相。這臉像是豆腐,一輩子都保著一個鮮。這溝里,沒幾個女人能比過她,就連新娶進門的燈芯,怕也不是對手。管家六根亂想時,那臉又抬了起來,這次抬得長一些,高一些,她望見了那隻鷹,那鷹沖她撲騰了幾下翅膀,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轉身的空兒,狗日的貓頭鷹撲閃了兩下,一聲沒叫就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貓頭鷹沒去別處,它飛了幾下,很是熟練地一頭扎進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兒招弟忽然就說了聲夢囈,很快,發起了高燒。

  這邊,腳下的黑影兒還是沒抬開步子,像是被什麼定住了。一雙黑乎乎的眼兒四下望,眼看就要繞過廊沿,往藏梯子的西牆這邊巴望了,管家六根氣緊得要死掉,緊得雙腳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系了根繩子,把自個兒綁牢在梯子上,恐怕他就要掉下來了。

  終於,黑影兒望夠了,望足了,吸了口氣,抬開步子,往前走。

  月牙兒這時探了頭,一層淡淡的暈光從天空遙遠處灑下來,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腳步兒穿過窄廊,往東一拐,就到了東家莊地睡房的窗欞下。

  東家莊地早早躺在炕上,等這一刻來臨。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東家莊地的生命里,這樣的時刻才能讓他熱血滾滾,才能讓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後,他的厭倦的生命,仿佛就為這一刻活著,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為了給他和她騰出更多的地兒和空閒,來享受這原本不屬於他們的銷魂。

  是的,銷魂。東家莊地到現在還頑固地認為,要說銷魂,怕是這輩子,沒人跟得上將要推門進來的這個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對手。儘管她們一個比一個強,一個比一個想表現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窩裡,到了身子底下,她們的差就露了出來。沒法兒比,真是沒法兒比。

  東家莊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說論身段,論臉龐,他的三房女人沒一個輸給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輸得一塌糊塗呢?有次他在溝里轉,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條兒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這所有的謎,都是為了一個字,一個說不出口的字——

  偷。

  「偷」這個字,是很不為人恥的,也是莊氏祖宗最恨、最切齒的。偏偏,它又像陰魂繚繞,永遠地盤伏在這院中,任憑莊家哪一代東家都驅它不走,滅它不盡。這院裡,便永世地有了股氣息,偷的氣息,也有了股快樂,偷的快樂,更有了一種不恥,偷的不恥。只是這不恥,永遠藏在暗中,藏在莊家一代代男人的心靈旮旯里,見不得光,也不需要見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將它藏在一層層的黑暗裡,裹緊,裹牢,裹成一個千古解不開的暗謎。

  明白這點後,東家莊地便再也不納悶兒了,再也不細想了。其實,人就是這麼一種動物,屬於偷的動物。細品一下,甭說炕上,甭說被窩裡,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這樣?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經地義的,誰個珍惜過,誰個當寶貝過?誰個不把偷來的、搶來的,看得比命還重?

  偷來的才香,偷來的才味足,偷來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東家莊地轉了一下身,近來,他偷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動了,再說偷了一輩子,偷到這份兒上,足了,再也不那麼饞,不那麼貪了。怕,咋個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東家莊地這麼想時,腦子裡閃出兩個影來,一個是管家六根,一個是他怎麼也不情願想到的媳婦燈芯。

  他深重地嘆了口氣,嘆得有點兒淒,有點兒涼,有點兒悲壯。

  門吱呀一聲,開了。

  這個夜晚最終以管家六根的一場驚險告終。

  管家六根真是想不到,自個兒竟是這般的沒用。本來一切都還順當,好戲都已開場,就等他在寒風中耐著性子欣賞下去。管家六根其實也是很想看這樣一場戲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險,有一半緣由,還是想滿足一下他那見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根是個讓人說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樂趣不在偷著干,在偷著看。

  隔著窗欞兒,或躲在牆旮旯里,偷偷把目光探過去,屏住氣兒,穩住心,管家六根的快樂就來了。在溝里,這樣的事兒不只發生在炕上,沙河旁、楊樹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只要有陰處,只要能背過人,隨時,隨地,那景兒就有可能出現。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窩裡,人們似乎更喜歡野外,更喜歡在不該發生的地兒發生,更喜歡在意想不到的時間裡……

  管家六根看得極過癮,極投入,也極滿足。有什麼比看這樣一場戲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況且戲的主兒不斷變換著,忽兒是麻三,忽兒是楊四,他們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時地變換著臉,今兒個是二狗子他媽,明兒個是五槐家的,後兒個,說不定還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這是多精彩多壯觀的一場戲呀,管家六根看了七年,愣是沒看夠,愣是還想看,想看它到死!

  這事要說也不是個啥稀奇,在溝里,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這事當個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開,看得賤。你想想,溝里住的都是些逃難逃來的,要麼自個兒老家鬧土匪,男人讓槍打了、長矛挑了,活不下去,連逃帶奔地來到溝里,這命本就是搶回來的,是老天爺不小心意外多給的,那就不能讓它白白流走。還有,即便老家啥事也沒有過,即便一生下來就是溝里人,那又咋?該偷還偷,該扒還扒。人活個啥,掙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沒明沒黑,沒飢沒飽,你說活個啥,難道僅僅為張嘴?說穿了,還不圖個沒白活!啥叫個沒白活?誰個有誰個的想,誰個有誰個的主意,但在一點上,大家是一致的,驚人的一致。

  這就是得給自己點兒快樂!

  那麼,放眼望一望這深不見底的溝,望一望南北兩座黑壓壓的山,望一望溝中間頭頂里二尺寬的個天,你還能有啥快樂,你還想有啥快樂?

  畢竟,溝里就一個下河院,就一個東家莊地,不是誰都能苦一輩子掙下座金山銀山的,不是誰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麼,你還抱個啥指望,能抱個啥指望?

  那就把快樂放簡單點,放直接點,放到能得到的份兒上。

  溝里人一快樂,管家六根的快樂便來了,來得猛,來得烈,來得想躲也躲不過。

  管家六根快要樂死了。

  要說,管家六根起初也不是這樣的,管家六根染上這毛病,全是因了柳條兒。

  柳條兒打十五上進了門,沒出三年,騰騰掉下兩個帶叉的,起初管家六根還樂,還笑,認為自個兒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說算命先生說過他要斷後麼,不是說他六根家註定要人斷路稀麼?咋不到三年掉下兩個!牛日的,滿嘴裡盡滾蛋蛋哩。慢慢地,管家六根就樂不起來了,笑不出來了。為啥,兩個雖是兩個,可,可都是帶叉的呀!

  在溝里,你就是學母豬一樣一肚子下十幾個,扒開腿一看,只要是個叉,還是閒的,你還是個斷後鬼!

  管家六根心慌了,慌來慌去,就把問題歸到了自個兒不會弄上。溝里人見了面,插科打諢的,最愛把問題歸到不會弄上。「瞅瞅你個狼日,定是弄錯地兒了。」或者,淫邪地笑一下,「會不會弄啊,不會今黑里讓給我,一弄一個準。」

  六根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貓尿,沒大沒小地也就把這話丟到了他面前。六根當時想,不會弄我還不會看?對,我倒要看看,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這一看,就把六根帶到了歪處,帶到了另條路上。

  六根有了癮,再也改不掉。

  六根自此踏上了一條不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處的路。六根不愛偷著干,只愛偷著看。

  看里他獲得興奮,獲得滿足,獲得別人無從知曉無從體驗的極其隱秘的快樂。

  這晚六根本來是看到了,看得還極過癮,沒想到,真是沒想到,老成一把骨頭的莊地,竟然,竟然……

  那隻貓頭鷹在極關鍵處忽地飛了來,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裡待煩了,待悶了,不想待了,也跑來看熱鬧。這個喪門星,你說它害人不害人,它飛來,先是在六根頭頂上不聲不響旋了兩圈,接著,它一個猛撲,捉小雞似的直直衝六根撲下來。

  撲下來。

  六根一聲喊,連人帶梯子,騰一聲,摔到了地上。

  屋內戛然而止!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