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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0:12 作者: 許開禎

  馬六斤回來了。開著奧迪車回來的,車上坐的是我妹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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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星期天。汽車樓下鳴笛的時候,我和小三媽媽都在陽台上,小三媽媽養的花錦團般盛開,奼紫嫣紅,妖嬈極了,仿佛預示著什麼。我們正沉浸在花的芬芳中,玉兒就在下面叫了。

  我瘋狂地下樓,我懸了幾年的心嘩地實落下來,玉兒肥紅嫣綠,體面的樣子一下讓我們羊下城的天空變得暗淡。她的目光在我臉上瑩瑩地泛動了幾秒鐘,突然就撲我懷裡。

  馬六斤老實地立在車旁,沖我們兄妹傻乎乎地笑。

  直到上樓,馬六斤才局促不安地叫了聲哥,我一下把目光對住他,吃了他的樣子。玉兒調皮地一笑,還計較呀,你大度點兒好不?

  小三媽媽喜不自禁,跳進廚房手忙腳亂做起飯來。我把這個喜訊告訴馬大帥,大帥在電話那頭很吃驚地啞了一會兒,呯地掛了電話,風一般捲來了。一進門就吵著看孫子,還滿屋子尋找,確信我妹裊裊的身子還沒打算給他帶來驚喜時,大帥的臉立馬陰雲了。整頓飯吃得鴉雀無聲,大帥陰霾的愁雲密布在臉上,久久不能散開。馬六斤完全失去了他開奧迪車時的那種得意,目光來回穿梭在眾人臉上,像驚恐的鳥兒找不到著落。

  玉兒的臉也綠了。從進門的一刻,她臉上的笑容便戛然而止,等大帥的失望把屋子裡的歡樂徹底打碎時,她臉上的不滿便愈發明顯地掛了出來,她甚至把一雙筷子狠狠地扔到小三媽媽面前,筷子的尖叫聲讓原本就不太自然的小三媽媽從凳子上掉了下去。我扶小三媽媽的時候,玉兒的目光尖辣地盯住挽住小三媽媽的手,那雙手有些抖,好長一會兒,我都覺不出那是我的手。

  玉兒陰陰地笑了笑,把目光拿開了。

  小三媽媽的臉綠了白,白了綠,沒她本來的顏色。

  玉兒和馬六斤要回賓館,他們在羊下城預定了賓館,大大出乎我們的預料,就連馬大帥,也驚愕地張了張口,好像讓什麼話支起了嘴。我們誰也沒阻攔,望著奧迪張揚而去,我和大帥非常複雜地嘆了口氣。

  小三媽媽堅持說,玉兒是沖她來的,瞧她那眼神,比刀子狠。我就知道,你們家是容不下我的。整個晚上,小三媽媽都在嘮叨,她沉浸在一種難以自拔的情緒里,她感覺自己的生活被人掠奪了。後來她哭了起來,為明天的沒有著落。

  我決計去賓館,思來想去,我認為他們還是住家裡好,不住我這邊也該住大帥那邊。馬六斤不在,玉兒說還在路上,羊下城就有人嚷著給他們接風。我說玉兒,有些事我得跟你提個醒,羊下城不比深圳,該怎麼不該怎麼你們心裡應該有個數。玉兒剛洗完頭,烏黑的長髮瀑布似的瀉下來,掩住她粉紅的脖頸和圓潤的肩膀。好生活的確能滋潤人,尤其女人。玉兒撩撩濕發,在一股玫瑰色的暗香里不為所動地說,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聽出話音,她的心結還沒打開,但我不想在這事上糾纏,我自己的事也自己知道。看著她不像一個久別重逢的妹妹,來時的熱情便突然沒了,我只好說,母親回來了。玉兒抬了抬眼,略略有些驚愕,而後是固執得近乎可惡的默不作聲。我又說了一遍,母親回來了,住在父親的院子裡。說完我便告辭出來。羊下城最大的賓館走廊里空寂寂的,我的腳步踩在地毯上,發出沙沙的、老鼠咬嚼什麼的聲響。我一直堅持沒往後看,硬讓脆弱的腳步走出一種從容。可我知道,那條長長的走廊對我無疑於一條煎心的煉獄之路,我走得相當艱辛,出得門來,才發現羊下城的天空還是二十年前的天空,只不過看天空的我有些老了。

  我走進褲襠巷,我沒法不走進褲襠巷,這已是我多年無法更改的一個習慣,每當心情堵塞或是眼睛深處有什麼往下掉,我就魂不守舍往這邊走。站在落魄的有點風吹雨打葉飄零的褲襠巷,我的渾身就被軟軟地包裹在棉絮里,心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不再那麼無所歸依,一雙手從高樓遮住的陽光里伸過來,撫摸著我的臉。

  母親懶洋洋地坐太陽下,簇擁她的是一大片垃圾,頭髮蒿草樣蓬散,掉了紐扣的襯衫不負責任地敞著,露出乾癟的乳。我躲在陰影下,沒敢打擾她,母親津津有味地捉虱子,每捉到一個,目光便欣喜般盛開。我張望了許久,直到母親把她的一條褲子捉完。

  這天我突然去了劉寡婦家,一進門便倒在了寡婦懷裡,劉寡婦尖叫一聲,就用粗糙得如同抹布的雙手捧住我的臉,然後我們倒在了床上。醒來後已是半夜,我聽見褲襠巷的風一吼接著一吼,一大半是從母親那院發出的,劉寡婦說,你母親每天這個時候總是發出奇怪的聲音,遠聽是號,近聽是笑。我說不說她好嗎,說說你。劉寡婦擰了我一把,你個死小子,跟你爹一樣沒出息。

  馬六斤的公司開張這天,我收到一封信,沒地址,也沒內容,就一張紙。我痴痴地坐在辦公室里,我能看清白紙上面錯亂複雜的心跡,能聞見字裡行間滲出的怨懟。馬六斤打來電話,說老虎你怎麼還不來,賓客都齊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沒法說清,誰能想得到,馬六斤會以這樣的風光出現在羊下城面前。那麼多的頭面人物都來了,好些還是我們羊下城的要員,我趕到時,眾人像企盼什麼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廳里,人頭攢動,賓客身上散發出的複雜氣息匯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湧進我的鼻子。我四下瞅著,看見我妹身著電影明星走星光大道穿的那種奔放而又華麗的服飾,兩條胳膊艷情四射,上面爬滿男人女人驚艷的目光。我妹談笑風生,遊刃有餘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維里。我沒瞅見馬六斤,這個口口聲聲說我是貴賓的傢伙,這陣子已風光得顧不上我了。

  儀式好不容易才舉行,意外地,我瞅見一些熟悉的面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賣豆腐的麻三女人,雜貨鋪的老孫掌柜,他們的後面,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褲襠巷的人了,他們坐在大圓桌四周,嚼著脆生生的瓜子兒,手裡彆扭地舉著紅酒杯,表情誇張得很。我躲開他們,繞到後面,原想找個安靜的角落,靜靜坐上一會兒,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樂中,我的思維只屬於那張白紙,我想像不出小三現在的樣子,甚至連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編織一個美麗的謊言,我必須把白紙後面隱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講給小三媽媽。

  這時候我看見一溜兒女人,有的十七八歲,有的三十多,她們全都穿著整齊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臉上清一色的正經相。我實在想不出她們跟馬六斤有何關係,怎麼也跑來捧場?馬六斤到底玩什麼名堂,她們的職業我太清楚,過去夜間掃蕩,她們沒少給我添麻煩,其中幾個我還看見過裸體,不可否認,她們的裸體確實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動動她們的腦筋,但她們全不給我面子,每次相見,總是拿同樣的話問我,又缺錢花了呀。

  我走過去,突然惡作劇地走過去,我倒要看看,她們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麼,孰料我剛走幾步,大帥出現了,大帥神秘地說,瞅見沒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給鬧翻哩。大帥詭譎而又曖昧的話語裡,我看見幾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們搭訕,男人們的目光有點急切,手上的動作都出來了,有個還沒長大的女孩跳起來,嘴裡哇啦哇啦幾句,像是罵人,男人們果然灰溜溜地走開了。

  這天從頭至尾,我就像看西洋景似的,後來我跟大帥都喝醉了,爛成一攤泥。據說是我妹讓幾個公司員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來,看見小三媽媽披衣坐在床邊,眼裡噙著淚。小三媽媽說,她夢見小三了,小三流落街頭,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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