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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0:00 作者: 許開禎

  說出來怕你不信,審查來審查去,馬六斤居然屁事沒有。

  幾乎所有的罪犯都一口咬定,不關馬六斤的事。他們稱他馬大帥,叫得那個尊重,簡直沒法跟你說。就連楊七兒,也鐵了嘴說,不關大帥的事,都是我乾的。頭兒納悶了,問我,他們玩的哪招兒?我說我怎麼知道,案子你負責,你應該清楚。不清楚,真不清楚。頭兒遞給我根煙,說他辦了一輩子案,就這次最犯惑。我氣惱地說,為什麼一定要往他身上扯?頭兒搖搖頭,說老虎你弄錯了,不是往他身上扯,誰願意往他身上扯,問題是……頭兒扔了煙,算了,不說了,這案子結了,鐵結。老虎呀,燒炷高香吧,你家玉兒這輩子,算是沒跟錯人。

  案子果然就結了。

  頭兒拍著胸脯說,放心,誰要翻案,沒門兒,只是以後他再犯事,天也救不了他。我尷尬地笑笑,算是對頭兒的感謝,不過心裡還在犯怵,我想起犯人們背地裡的一句話,大帥定會東山再起的。

  

  馬大帥又來了,提著一隻燒雞,一瓶酒。進門便說,羊下城這地兒,邪了,我算是領教了,虎子呀,真是活不老,經不了。他的話幾乎跟頭兒的沒啥兩樣,我知道這事對他觸動很大,聽到消息的一瞬,他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這個剛強了一輩子的男人,終於也落了淚,不過那是喜淚、熱淚。

  我們碰著酒杯,喝得很痛快,大帥身體恢復得很快,眨眼間,那股精氣神兒又來了,背不駝了,腿不彎了,就連白過去的頭髮,也在瞬間黑了過來。他說多虧你呀,虎子,你算是救了他倆,等他倆回來,我讓他們給你磕頭。我說跟我沒關係,真沒關係,孽是他造的,福也是他修的,我跟你一樣,瞎操心。

  不!大帥猛地放下杯子。虎子,話不能這麼說,你救了他,你是他的再生父母,你不能因為他拐了玉兒,連恩都不讓他報。

  我灌下一杯酒,我真想說,要說救了他,那是玉兒。後來我才知道,玉兒決定跟他上床的時候,就把未來謀劃好了。

  是我小看我妹了。打小到現在,我一直沒把她當成一個能獨立決定生活的人。事實卻證明,我妹是一個能把生活拿在手裡左捏右捏捏出一條路的人。她對生活的信心和能力幾乎能用老謀深算來形容,最大優勢便是不按常規出牌。

  我妹逼馬六斤寫下一封血書,發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可一世的馬六斤,居然真就寫了,而且當著我妹面,把血書吞進了肚裡。誰能想得到,我妹先我聞到風聲,決定南下的前一天,他們在羊下城大擺豪宴,黑道弟兄幾乎全來了,玉兒跟他們大碗碰酒,說承蒙各位兄弟多年來對我男人的抬舉,江山輪流坐,我和大帥決定南下,羊下城就交到弟兄們手裡了。那天玉兒還別出心裁請了楊七兒,把他委到最顯眼的位置上,玉兒跟楊七兒連碰三杯,說以前大帥有對不住的地方,看在我一個女人的份兒上,全當酒把它幹了。楊七兒完全讓我妹的氣勢震住了,我妹連敲帶震說,羊下城是出英雄出豪傑的地兒,刀劈斧砍是英雄本色,只是千萬別把自個兒不當人,玩那些鼠輩勾當。一席話說得楊七兒血氣沖天,端著酒發下豪言、就沖你放著大好前程不奔,敢跟大帥同流合污,我楊七兒也服了,日後殺頭掉腦袋都是我楊七兒的,不連累你嫂夫人。眾弟兄皆舉杯,齊聲說嫂子才是女中豪傑、大丈夫,能真正駕馭住大帥的好騎手。

  要說我妹決不是玩小人心計,酒足飯飽,大家揮淚做別的時候,我妹無不誠懇地說,黑道這碗飯畢竟不是吃一輩子的,雖然弟兄們奉行的是殺富濟貧,懲奸除惡,但積孽太深,終有報應,還望弟兄們多長個心眼兒,趁早打算,世間之事,畢竟邪不壓正呀。

  幾乎所有的案犯都在暗中後悔,沒能悟透我妹的金玉良言,她是給我們指過生路的呀。

  可這話我怎能跟大帥講。

  我跟大帥用酒精把對方放翻,橫躺在沙發上,大帥說他又夢到孫子了,小傢伙長得白胖結實,活脫脫一個小帥。我則說夢見我爹了,他老人家閉不上眼,再三問我,你怎麼也看不住一個女人呀,硬是讓老馬家又給騎頭上了。大帥大哭,罵自己不是人,怎麼當初就做下那檔子昏事,把褲襠巷最老實、最本分的男人給害了。小三媽媽從臥室奔出來,你現在後悔了,當初滿羊下城攆著脫女人褲子時,咋就不想想要後悔?一見小三媽媽加入,馬大帥立馬來勁了,一臉壞笑地說,我咋脫不了你褲子。小三媽媽呸一聲,想脫我的褲子,你當你是誰?馬大帥唉了一聲,也是,我這個人哪,太不知天高地厚。

  屋裡氣氛濃起來,借著酒勁,馬大帥一氣說了許多事,有好多都是我沒聽過的。我這才知道,小小的褲襠巷,羊下城,竟掩藏了這麼多故事,無論是葷是俗,是對是錯,都隨著煙雨遠去了。馬大帥最後拉住我的手說,虎子呀,你小三媽媽不容易,三十上讓男人拋下,這褲襠巷的女人,要說就她沒惹過什麼是非,可……可……你知道嗎,她苦呀——

  屋子裡的歡樂氣氛嘩一下不見了,空氣凝固了般沉重。馬大帥搖搖晃晃站起來,嚷著要走,等我送他回來,小三媽媽已哭成淚人兒,嘴裡反覆強調著一句話,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劉寡婦跑來跟我說,不好了,褲襠巷成垃圾場了。

  這天我正在辦案,我們褲襠巷那個賣假酒的小子栽了,就是後來帶小三走騙了小三畫的那個,他在北京拿假畫騙洋人的錢,結果騙到了我們國家的一個友好人士上,這下問題大了,他被關在了北京。我正跟北京來的警察談情況,劉寡婦跑來了。

  我說你先回去,晚上我上你家。劉寡婦說虎子你咋也學壞了,我可是你劉媽媽,不能亂說的。我一聽她誤解了,忙把她拉出來,你怎麼往歪里想,沒見我來重要客人嗎?劉寡婦伸了伸舌頭,漲紅著臉說,虎子你不能怪我,我一天到晚聽到的都是晚上過來,我把你跟他們攪混了。我說你快走吧,這地方不是亂說的。

  劉寡婦走了,我的心卻靜不下來。

  我想一定是母親又犯病了。母親自從住進褲襠巷老房子後,拒絕我去看她。每次我去,她總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任憑我怎麼敲門都不開。不僅如此,她還拒絕跟褲襠巷的任何人來往,唯一能跟她說上話的,只有劉寡婦一個。我想可能是母親覺得,在褲襠巷,名聲最差的,還數她跟劉寡婦。所以我對母親的關心,都是通過劉寡婦來實現的。前一陣子,劉寡婦跟我說,母親精神有問題,老是往家裡搬破爛,廢紙箱、空酒瓶、飲料罐,什麼破往家裡撿什麼,撿了又不賣,用心碼放在父親活著時睡的那間屋裡,弄得那屋臭氣熏天。劉寡婦建議我帶母親去醫院看看,我說看什麼看,她在洛陽就是撿破爛的,上癮了,過陣子就沒事了。劉寡婦不放心地說,虎子你可不能讓人說閒話,再怎麼著她也是你媽。我說別人說閒話你也說呀,我對她咋樣你還不清楚。劉寡婦說我清楚頂屁用,得讓褲襠巷清楚。

  這話說過也就忘了,我沒往心上去。中間我回過褲襠巷一次,叫了個收破爛的,把一屋子的廢品全給賣了,我隔著窗戶對母親說,你要再撿,我把這房子燒了。想不到母親還是撿。

  我回到褲襠巷時,天已擦黑,遠遠地,我便聞見一股怪味,垃圾的怪味。等我走進院子,天呀,垃圾像山一樣,堆的整個院子都是。聽見我的聲音,母親慌慌張張躲了進去,我敲門,她不開,隔著窗戶,我看見她雙手抱著頭,身子在使勁哆嗦。我一氣之下,掏出打火機就要點火,這下母親害怕了,她手舞足蹈,發出怪獸般的喊叫。慘白的夜色下,我看清了母親的臉,那是怎樣一張臉呀,簡直是千萬人踩踏過的一塊破布。我的心一抖,沮喪地坐到了垃圾上。

  第二天,我帶著城管隊的垃圾車,去搬垃圾。褲襠巷的女人都來了,她們躲在遠處,冷漠而又帶著幾分不平地指責我,說我寧可養著小三媽媽也不管自己的親娘,真是沒良心——

  我朝她們走過去,幾乎是帶著哭走過去,我說不是,真的不是。褲襠巷的女人們捂著鼻子走開了,好像臭到她們的不是垃圾,是我。我絕望地收回身子,我想就是扛也要把母親扛到樓上。這時候我看見了劉寡婦,還有馬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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