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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7:47
作者: 許開禎
五月的一個早晨,車光輝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凝視著陽光工程,心情無比激動。
自從工程開工,他便被大片大片的讚譽包圍。就連老城裡人黃風,這次也慷慨地發出感嘆:「變了,變了啊。」老城裡人黃風的感嘆里,河建就像一面旗幟,高高飄揚在河陽城上空。截至目前,河建納稅已近五百萬,遙遙領先於其他企業,成了本年度的新貴。這樣的成績擱誰身上,都會光彩奪目。不久前,他已被市工會推選為全國勞動模範,如果不出意外,他將會成為繼陳天彪之後河陽城第二個獲此殊榮的人。
廣場工程也有了重大進展,幾幢居民樓的釘子戶在他恩威並施下,一個個搬出舊宅,從根本上消除了不安定因素。為此市領導多方協調,又給他解決了一千萬貸款。
河化大廈的拆除在多次論證後,已形成初步方案,目前正在做模擬實驗。對方是一家很有實力,很有經驗的專業公司,合同簽訂後,已派了三批專家。大樓的拆除採用最新爆破技術,據說可以將灰塵控制在一千米內,爆炸飛出的碎塊控制在二百米範圍。
這樣的技術,他車光輝哪裡聽過。
這一年的春季,應該有足夠的理由令車光輝激動。如果不是有兩件事破壞他的心境,這個春天可以稱得上完美。
河酒集團的新項目逼迫停了工。一想這事,車光輝的心情就暗淡下來。開春以後,項目進入關鍵期。車光輝和胡萬坤都想在春季拿下主體工程,時間就是金錢,就是效益。誰知……
事情壞就壞在造假上。春節前,波寶酒的銷量大增,市場占有率急劇擴大,形勢非常樂觀。誰知僅僅一個春節,市場便直線下滑,價格也一路狂跌,由節前每瓶八十元跌到每瓶十元,就這,還賣不出去。
假貨太厲害呀。車光輝畢竟不是專業做酒的,不知道造假的嚴重性。以為抓了個三兒,再在電視上一爆光,事情就會朝他預想的方向發展。沒成想,媒體一報導終端便有了反應。難怪事後胡萬坤怪他,咋能爆光呢?你這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我當了十年酒廠的老總,最怕什麼?不是造假,是媒體披露市場有假酒!車光輝若有所悟,可後悔已來不及。他到市場轉了一圈,媽呀,仿佛一夜間,河陽城大小百貨店都擺上了波寶酒。尤其批發市場,到處都有人在做波寶酒生意。最低批發價已降到每瓶六元!再一看貨,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什麼人造的呢?車光輝查了一星期,一點線索都沒。這時他才明白,三兒不過是條毛毛蟲,真正的造假者,來頭不小呀。遂一個電話,將三兒放了出來。
好端端的一個牌子,說砸就給砸了。自籌資金一不到位,銀行的項目配套款一分也弄不出來。車光輝沒辦法,胡萬坤更是沒招,工程只能停工。
胡萬坤求他,把陽光工程停下來,先建項目,等項目賺了錢,回頭再建陽光工程。這一次,車光輝說啥也不敢聽了,他無奈地跟胡萬坤說:「你饒了我吧,我給你做了十年義務銷酒員,這活我做累了,做怕了,實在做不了啦。」
胡萬坤嘆口氣,傷感地說:「豈只你干累了,我早就想撂挑子不幹了,這活,真不是人幹的。」
眼下,胡萬坤正活動著去政府機關,按他的話說,只要後半生有個著落,他就滿足了。看來,新項目又成了半拉子工程。
另一件事,便是黃大丫。黃大丫自給家俬店老闆打工後,慢慢開始疏遠他,前些日子竟把借他的錢還了!車光輝不拿,黃大丫放下便走,多連句話都不跟他說。這陣又聽那老闆把老婆離了,跟黃大丫成雙入對地進進出出。車光輝一下急了,八成黃大丫真要嫁給家俬店老闆哩?
一想這事,車光輝的好心情全都沒了。
這一天,車光輝在貧民窯的工地上迎接了前來視察工程的省政協領導,當著省市領導面,他誇下海口,趕在國慶前一定要讓居民們搬進新居。一片掌聲中,他忽然看見放氣球的黃二丫沖他怪怪地笑。
視察一結束,車光輝被林山拉到電視台。電視台打算給河建做一個專題片,腳本已搞好,林山請他過目。車光輝笑著說:「你就直說吧,得多少錢?」
林山是個恥於談錢的人,一聽這話,變了臉說:「你幹嘛那麼俗呀,錢錢錢,跟你說多少次了,這叫贊助費。」車光輝道:「少跟我窮酸,你要能給我上省台,多少我也掏,上不了,一個子兒也甭想。」
林山說,等你「五、一」拿了獎,我保證讓省台在黃金時間播出。
車光輝自信地笑笑,從包里掏出一串鑰匙,說:「富民花園三室兩廳,你也該給老婆有個交待了。」
林山接過鑰匙,想了想,說:「要不,我給你找個借條吧。」
「滾一邊去,要就要,不要拿來,有豬頭還怕找不到廟?」
車光輝當選全國勞動模範的消息是「五、一」前一周在河陽城傳開的,幾乎是在同一天,老城裡人黃風才從爛鳥二丫口中聽說大丫跟車光輝的關係。
黃風躺在床上,腦子裡像卷過龍捲風一樣,呼呼嘯嘯。費了很大勁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木然地睜開眼,卻看到兩個巨大的問號豎眼前,那是文老先生眼裡的兩個問號呀,咋就奇奇怪怪豎在了自己屋裡?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黃風久久地沉入巨大的迷惑中,他聽見一陣陣悽厲的尖嘯響過,那聲音從他胸腔里發出來,刺破黑夜,直奔雲霄而去。後來他精疲力盡,身心像是在一場激烈的搏殺中受到重創。他覺得活不過這個夜晚了,他閉上眼,做好了離開這世界的準備。
次日,老城裡人黃風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猛地跳下床,他覺得一刻也不能耽擱了,皮鞋也沒顧上擦,就直奔大丫家。一進門,就對正在梳妝的大丫說:「好不得呀,丫頭。這人可不能亂活……」
大丫望一眼父親,她對父親一大早的造訪本來抱著漫不經心的態度,認為父親一定是來跟她談論爛鳥二丫的破事。這段日子,父親突然變得嘮嘮叨叨,仿佛二丫跟雷嘯的舊情復燃在他看來簡直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頓不頓跟來跟她嘮叨半天。父親激動的神色常常讓她生出莫名的妒意。父親怎麼能夠只沉緬於二丫的幸福而對自己不聞不問呢?二丫換了那麼多男人最終仍能靠情歸雷嘯徹底贏得父親冷石一般的心,相比之下,自己豈不活得可憐活得無助活得沒有顏色!
可是,可是父親居然叫了她聲「丫頭」。當那聲充滿磁性充滿滄桑的「丫頭」從父親冰冷的胸腔里發出時,大丫的心一下被軟化了。她顫悠悠地盯住父親,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溫情四溢如長江水般波瀾壯闊的聲音是他發出的。
「爸呀,我能……擋住他嗎?」大丫嘩一下就回到了女兒的本色里,她的聲音充滿委屈充滿嗔怒充滿一股濃濃的嬌味兒。
「得擋住!你可不能一錯再錯……要嫁,也得光光明明清清白白嫁呀。害人的事,萬萬做不得。」
「我沒害誰,我誰也不嫁,我就這麼活下去了。」
「丫頭,女人嫁漢,這乃天經地義。只是這嫁誰,你可得三思呀。」老城裡人黃風已完全沒了昔日的那股冷威,他慈祥的目光如同寒夜裡的兩團火,燃燒著大丫。見大丫動了感情,他忍不住語重心長地說:「他車灰灰要是好男人,就不該讓患難妻子遭罪受呀,丫頭——」
大丫不語了。她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
黃風接著說:「我們不圖他的錢,不圖他的名,只圖有人能真心實意對你一輩子。我老了,不能照顧你們,你們自己的路,自己要走好啊。」
說完這句,黃風悲壯地轉身,大步走了出來。身後,大丫早成了淚人。
「五、一」轉眼到了。日子平淡得讓人乏味。偌大的河陽城,幾乎聽不見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因為廣場修建,平日裡愛湊熱鬧的閒人沒了去處,只好蹲在自家屋檐下曬太陽。這大大減弱了新聞的傳播速度。使得河陽城有限的幾件趣事遲遲不能傳播開,以至於人們茶餘飯後沒了談的。
河陽四大寡婦徐虹死了。
死在了自家浴缸里。
警察發現時,屍體已經腐爛。房間裡充滿糜爛的臭味。四月的蒼蠅從遼闊的田野飛來,放肆地飛縱在有著歌廳氣息的豪華房間裡。警察破門而入時,綠色的蒼蠅正在商議如何分享泡在浴缸里的那堆爛肉,它們興奮的叫囂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酒足飯飽在歌廳里放縱慾望的客人。不過它們的美夢很快讓警察破滅了。
蒼蠅們失望透了,有兩隻甚至沖警察發泄不滿,在一個眉清目秀的警察臉上飛來碰去,氣得那警察白白搧了自己兩個嘴巴。
徐虹的死因簡直簡單到不用警察偵破,因為那張臉從河陽到省上到北京都被醫生們無情地下了最殘酷的結論。對於一個靠臉蛋吃飯的女人,這從根本上消除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至於她為什麼死在浴缸哩,沒有人關心。經化驗,水中有至少不下十種的清洗液。當然,這些消息都被警察們封鎖了,人們只是靠想像去猜測她清洗自己時的情景。那一定是個非常絕望非常殘酷的過程。
徐虹至死也沒弄清,是誰對她下此毒手。她一定是對破案的警察徹底不抱希望後才到自殺的,那兩隻綠頭蒼蠅一定受了她某種暗示,給警察白淨的臉上抹黑。
河陽人對這些卻全沒興趣,河陽人感興趣的,是寡婦徐虹的存摺走了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遺產啊,留給誰,都能花天酒地過上一輩子。
一代美女徐虹,就這樣無聲無息走了。她的自殺並沒激起人們多少談欲,就連老城裡人黃風,也只是象徵性地「呔」了一聲,因為這事發生的同時,爛鳥二丫跟雷嘯復婚了。
二丫自己也沒料到,她最終還是回到了雷嘯的懷抱里。更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雷嘯居然真的不嫌她。
這讓她多麼感動啊。
於是,在雷嘯向她明確求婚後的某個夜晚,她在一家浴室把自己徹底清洗了一番,然後很溫柔很內疚地敲開雷嘯的門。當她看到床頭柜上擺放的女兒的照片時,忍不住伏在雷嘯懷裡慟哭起來。那場哭真實而徹底,幾乎流盡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淚。淚水將雷嘯淹得一塌糊塗。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在很多天後回想起來,仍令他們驚心動魄,熱血沸騰。所以兩個人迫不及待選擇「五、一」為婚期。他們從省城私立學校接回女兒,一家人坐上飛機,到遙遠的南方度蜜月去了。
「五、一」長假剛過,河陽城突然鑼鼓震天,鞭炮陣陣。人們走上街時,城區的小學生已排著整齊的方隊,將南城門樓至大什字的街道裝扮得花枝招展。鼓樂手邁著矯健的步伐,奏響歡快的樂曲。小學生後面,一條巨龍趴地而行,人們一看那龍,便知是車光輝北京領獎回來了。
鑼鼓聲只響了短短半小時,大街上的熱鬧像一陣風一旋而過,人們還沒看出個眉目,歡迎儀式便告結束。這樣的場面令圍觀者大為不滿,紛紛說這是哪跟哪啊,人家陳天彪當年……
車光輝被市長夏鴻遠請進河陽賓館,跟在市長後面的,是電視台副台長林山。他最近剛剛完成一部反映河陽企業改革的專題片,已送省台審定,不日便可播出。正是這部專題片拉近了他跟市長的距離,市長夏鴻遠很賞識這位才幹出眾的年輕人,多的時候都把他帶在身邊。
三人坐定,市長夏鴻遠開門見山說:「省上要召開一次中小城市建設與發展經驗交流會,其他地市已紛紛行動,小林通過關係,請了一位省台的專家,計劃籌拍一部全面反映河陽城市建設的專題片。這部片子很重要,它關係到河陽在全省發展的戰略地位,一定要把它拍成精品。攝製組的人下午就到,你是河陽城市建設的功臣,拍片不能沒有你呀。」
車光輝謙虛地說:「市長過獎了,河陽的成就,都是你領導有方。」他頓了頓,像是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問:「噢,對了,經費落實了沒?」
「這個嘛……」夏鴻遠欠欠身子,目光挪向林山。
車光輝朗聲一笑,說:「行,經費我來出,還有什麼要我辦的,市長儘管吩咐。」
夏鴻遠眉頭頓展,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肚皮,以朋友的口吻說:「老車啊,我這個市長,難哪!到處都是跟我要錢的手,我都快成救濟院院長了。」
車光輝附和道:「這麼大個市,二百多萬人要吃飯,你不難誰難?幸虧是你,要是換了別人,河陽還不知是個啥樣呢?」
夏鴻遠臉上的笑更舒展了,他知道這是恭維話,可他愛聽。他起身,親熱地拍拍車光輝的肩膀:「走,給你接風去。」
市長夏鴻遠這個季節里突然迷戀起專題片,他已暗中做好計劃,打算將河陽各個行業做一次系統的宣傳。人在不同時期是有不同嗜好的,夏鴻遠這一嗜好很大程度上因了林山。夏鴻遠眼裡,林山不僅僅是個人才,而且是一個值得信賴值得重用的人才。因為他總能那樣到位的理解他的意圖,並把這意圖不露痕跡地地專題片裡體現出來。
同樣一部專題片,不同的人會拍出不同主題,尤其是人物表現方面,拍攝者的觀點顯得相當重要。夏鴻遠在看過林山拍的第一部片子後,便從心底里喜歡這個年輕人了。
他悟性好啊!
這句話幾乎成了夏鴻遠評價林山的專用語。
因了這句話,林山的名氣一下在河陽城大起來,不少單位爭著請他去拍片,一時之間,拍專題片幾乎成了河陽一大熱點。河陽人到現在才明白,對外宣傳是多麼重要啊。
一片忙碌中,河化大廈拆除的日子終於定下來。
五月二十八號。一個讓河陽城的風水先生們聽了心服口服的日子。
據說這日子是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給看的,包工頭子車光輝為看這日子,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有人說他把家傳的一件古董都給了「神娃娃」。也有人說這日子壓根就不是「神娃娃」看的。「神娃娃」看的是六月二號,但這日子正好是車光輝父親的忌日,車光輝忌諱。他到離河陽城二百里的馬家莊子,找八十八歲高齡的馬五爺看日子。馬五爺洗手不干將近二十年了,他的孫子現在是方圓幾十里的「神仙」。車光輝讓馬五爺看,馬五爺不能不看,他的名是車光輝的爺爺傳響的呀。
當然這都是閒話。人們關注的並不是誰看的日子,而是那通天柱一般的大樓終於要炸掉了。這幢河陽人看了多年左看不順眼右看不順眼怎麼看也不順眼的樓真要炸掉了。怪怪,真要給炸掉。
人們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