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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7:50 作者: 許開禎

  經過半月艱苦細緻的工作,河化集團的購併已基本結束。這一天,陳佩玲在河化主持召開購併後第一次職工大會。

  會上,陳佩玲宣布了新一屆領導班子名單。儘管李木楠早有心理準備,當真的聽到自己被拒之門外,心情還是異常震驚。

  會後,他孤獨地走進辦公室,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這一刻,他的心是靜止的,連思維都僵成一片。他弄不清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辦公室外的歡呼因何而起?只知道自己該走了,永遠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河陽……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新上任的副總經理沈佳。李木楠沒有吭氣,自顧自地收拾著。文件,材料,報表,這些曾經在他生活中相當重要的東西,瞬間變成了廢紙。他真想點一把火,將它們連同自己的過去一併燒掉。他仿佛已聞到一股焦味,一股靈魂焚燒的腥焦味。

  沈佳輕輕走過來,蹲下,揀起一本書,是一本《哈佛管理全集》。驀地,她腦子裡閃出買這本書時的情景。和風習習,他們相偎著走過省城的街頭,書店門前,沈佳含情脈脈地看著李木楠,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傾訴。那時候,她眼裡的這個男人是多麼具有誘惑力呀……

  沈佳默默起身,將書放進紙箱。這一刻,她突然對他沒了恨,沒了抱怨,有的只是同情,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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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陳佩玲面前據理相爭,為他的去留。陳佩玲冷冷地丟給她一句話:他連陳天彪都敢背叛,我敢用他?!

  可他是人才!沈佳近乎吶喊。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李木楠或許走不到今天。是她替陳佩玲撒出誘惑的網,才讓他迷失了自己。

  人才?用他是人才,不用,他還敢說自己是人才?陳佩玲陰笑著,口吻是那樣的不屑。

  沈佳忽然覺她有些無恥,有些變態。

  告訴他,想干就從頭做起,下車間。不想干,請便。

  此時,沈佳有多少話想跟他說。見他臉冷如鐵,沈佳猶豫著,迷茫著,她真是捨不得他走呀。

  「你……就這麼……走?」她知道他去意已決,但她多想留住他。愛過恨過之後,心裡,仍是割捨不下那份情。

  「留下讓你看我笑話?」他的語氣僵硬,憤怒?仇恨?抑或是失敗者的自嘲?

  「看你笑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沈佳激動了,想不到在挫折面前,他會變得如此狹隘。

  「謝謝,用不著你指教。」

  「木楠,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你這種心態,能成什麼大事?」

  「我什麼大事都不想成,我只想找回我自己。」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去哪裡?」沈佳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

  「……」

  去哪裡?這問題他想了好久,到今天仍沒有答案。或許他應該好好呆在家裡,反省自己,等把自己想清楚,目標也就有了。

  看到沈佳那雙焦灼的眼睛,他突然內疚了。一陣刺痛划過他的心田,他垂下頭,儘量掩飾自己的不安。

  「你說話呀,到現在,你還信不過我嗎?」

  李木楠愴然一笑,說:「你走吧,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新上任的總經理是一位南方人,據說讀過MBA,在南方一家企業做過兩年總經理。是陳佩玲通過關係挖來的。他的身份是職業經理人,跟陳佩玲首先談的條件是年薪。五十萬,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這價碼讓陳佩玲吃驚不小。但河化正在用人之急,後來還是咬牙答應了。

  消息一出,全河陽城震驚。五十萬!天老爺,這不跟搶一樣嗎?就連胡萬坤聽了,也驚出一身汗。

  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聽到消息,在大什字唱道:

  一代廠長是農民

  泥腿子一甩進了城

  二代廠長是能人

  光有膽子沒水平

  三代廠長是儒商

  搬著書本找市場

  四代廠長經理人

  水平高低看年薪

  見人們拍手叫好,邸玉蘭又據著身子唱道:

  一代工人王進喜

  不怕苦來不怕死

  二代工人忙革命

  不搞生產搞運動

  三代工人忙建設

  工資福利都姓鐵

  四代工人忙改革

  砸鐵換泥飯碗破

  五代工人忙競爭

  論了年齡論文憑

  六代工人忙下崗

  餓著肚子亂上訪

  七代工人誰來干

  再小也要當老闆

  ……

  此後一連幾天,李木楠突然沒了消息。沈佳到處找他,家裡沒人,手機關機。沈佳有點急,生怕他一時想不通,會出什麼事。

  人真是奇怪,自己不是恨他麼?怎麼突然又多情起來?沈佳說不清,也不想說清。這個世界,有什麼能說得清呢?自己不是也恨陳佩玲麼,還不是照樣給她當了副總經理。

  也許這就是生活,愛和恨交織在一起,又怎麼能斷然分得開呢?

  哦,木楠,你到底在哪兒?

  夜,漆黑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西北風悽厲地叫,那聲音好恐怖,好猙獰。沈佳睡不著覺,索性披衣來到窗前。城市的燈光星星點點,仿佛夜的眼睛。望著這傷心的城市,她突然產生痛哭的欲望。

  這時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叫昌靈山的尼姑庵里,一位尼姑正盤腿而坐,默默誦經。

  她看上去很平靜,塵世里發生的那一切,早已煙消雲散,隨風而逝。她活在佛的慈光里,寧靜,安詳,美麗動人。

  她法號惠雲。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她過去叫什麼。仿佛一朵無名的山花,清香宜人,一塵不染。

  塔兒寺居士姚桂英無意中發現了她,覺得她太像自己的女兒蘇小玉。姚桂英想著法子跟她說話,都被她拒絕了。

  後來姚桂英再來,惠雲便關在屋裡不出來。

  儘管姚桂英至今還沒跟她說上一句話,但她堅信,惠雲就是女兒蘇小玉。

  炸樓的日子終於到了。

  這是一個跟平日根本沒啥兩樣的日子。惟一的區別是前一天夜裡三點多鐘突然起了沙塵暴。風力不大,但沙塵密度很高。當時人們正在夢裡,並沒有對這場突然而至的沙塵暴做出什麼反應。一大早起床後,才發現屋裡屋外全是厚厚的沙塵。

  河陽城一夜之間又變得土頭土臉,好在人們已對沙塵 暴見慣不驚。看看風止了,渾黃的天也在漸漸轉晴,太陽像是患了肝炎一樣乏乏地從東邊塵霧中滲出來,人們的心情便又很自然地恢復到對炸樓的期待中去了。

  一切都沒有先兆。就連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這一次竟也沒能預知到什麼。事後有人據此斷定,「神娃娃」的氣數已盡了,他再也不靈了。可「神娃娃」卻惱羞成怒地罵道:「懂個球!天機不可泄露。」這是人們多少年來從「神娃娃」嘴裡聽到的第一句髒話,這句髒話加上他羞惱成怒的神情一下子使他的形象一落千丈。一位姓李的據說讀過師範當了若干年老師寫了不少詩文而今居然暗中給人算命的先生事後不久就公開大罵:「狗日的神娃娃,他神個頭!」

  人們還是想不通,事情過去很久,人們還在竊竊私語,發生這大的事咋就一點預兆也沒呢?狗日的樓,真叫怪。

  一場飛來的橫禍給這個日子罩上神秘的顏色,使它成為河陽人心中永遠的痛。以後很長的時間裡,河陽人談樓色變,談陳天彪色變。仿佛陳天彪和他的河化大廈,是這塊土地上無法破解的一個謎。

  炸樓出事了!天大的事!

  早晨,人們頂著沙塵而來。離炸樓還有兩個小時,廣場四周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兩天前就布好的安全警戒線阻斷了人們衝進廣場的欲望,人們的目光越過警察,齊齊地聚在河化大廈上。

  這一天的河化大廈看上去格外孤獨,它像個傲慢而絕望的外星人。神秘,肅穆,隱隱約約還透著幾份恐怖。但沒有人理會這些,人們爭相爭論著大樓身上到底有多少個炮眼,炸藥是不是從美國進口的?聽說負責炸樓的工程師是個女的,而且也姓陳,會不會跟陳天彪是本家?爭論聲鴉叫一樣噪成一片,空氣里充滿唾沫星的味道。

  廣場西頭子,一幢三層小樓的平台上,端坐著應邀前來觀光的市上領導。車光輝聽從專家的意見,將這個簡易平台布置成主席台的樣子。為示隆重,台上還臨時鋪了紅色地毯。

  市長夏鴻遠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他的心情激動極了。昨天夜裡,從省城打來的一個電話讓他興奮得一夜沒合眼,半夜裡還跟陳佩玲通了一次話。當然他不可能把電話的內容告訴陳佩玲,他只是平靜不住自己的激動,想把這喜悅的心情傳播得遠一些。

  電話里說,他在河陽的工作已得到上面的認可,只要新廣場建起來,年底調整時可就……電話儘管只有短短几句話,很含蓄,很婉轉,但他卻分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能讓他馬上就飄起來的聲音。

  儘管一夜未眠,但他毫無倦意。一股被希望燃燒著的火苗從心裡跳出來,盛開在他的目光里。他的臉已接近太陽的顏色,感染著身邊每一個人。包括副市長劉振先,也是那麼激動。確切消息說,他很快將到臨市任職,副書記。別看這只是個小小的變動,但從政府躍到市委,意義非同尋常呀。之前,他還在恨上面,為什麼舉報信寄出去沒一點動靜,難道夏鴻遠真的搬不動?昨天晚上,上面有人給他透信,有關人員已秘密進入河陽,一張網已經撒開,就等著大魚自投落網。他激動得一夜未眠。他斜眼瞅瞅台上的夏鴻遠,看他還那麼張牙舞爪,還那麼不知高低,心裡的笑更猛了。

  人們熱烈地交談著,急切地盼望著,仿佛每個人的前程都在大樓那面,只要轟一聲,大樓坍塌了,似錦前程就會真實而親切地展現在眼前。

  剛剛提升為電視台台長的林山獨闢蹊徑,選擇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帶著他的兩個得意弟子,站在人們不注意的一個樓頂上,扛著剛剛從日本進口的攝像機。他要攝錄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這可是河陽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大奇觀呀。

  包工頭子車光輝也是一宿未眠。昨夜他陪專家組詳細察看了大樓的每一個點,直到專家們確信準備工作萬無一失才回到賓館。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疲憊,心裡總覺得有個聲音在響。睜開眼那聲音不在了,一閉上眼那聲音又響起來。怪怪的,從沒聽過這種聲音。後來他披衣下床,給黃大丫撥了個電話,電話通著,卻沒人接聽。一連撥了幾遍,最後,手機竟關了。

  車光輝的心也像是被人關上了。

  接下來他變得六神無主,不知道是該醒著還是該回到床上睡覺。隔窗一望,才發現天色昏暗一片,一場未經預報的沙塵暴鋪天蓋地襲來。坐在窗前,他從頭到尾觀看了沙塵暴襲擊河陽的過程。

  今天他完全可以陪坐在主席台上,炸樓的事全權由對方專家組指揮,他的任務只是照顧好首長。但他毫無陪坐的欲望。他覺得自個血管里鑽進了螞蟻,坐哪兒都不舒服。有一瞬,他忽然想離開現場,離得越遠越好,到一個大家都不熟悉的地方,美美地泡個熱水澡。他幾乎都要付諸行動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一位領導打來的,說他因事來晚了,找不到主席台。車光輝馬上問明位置,趕去給領導引路。

  爆炸聲是正點響起的。十點十分,半秒都不差。

  聲音很小。一點也沒人們預想的那麼誇張。人們只覺腦子裡「嗡」一聲,就像一棵樹倒地那麼響,便看到一股濃塵嘩一下舞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蘑菇,傘狀。很壯觀,很漂亮。當時所有人都雙手捂著耳朵,害怕爆炸聲震破耳膜。土塵一冒,人們心一下提緊,還想真正的爆炸在後頭哩,便都齊齊等更大的聲音響。

  誰也沒想到,災難就在這一瞬間突然降臨。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林山。他的攝像機正隨傘狀的土塵往下移,移著移著,他忽地發現了問題。因為那一聲「嗡」響過後,他感覺整個大樓都在動,就像他小時燒山藥壘的壘子,抽掉任何一塊土疙瘩,壘子都會整體塌下來。可攝像機移到某個位置時,他忽然感覺那兒是靜止的,怪怪的靜止,頑固的靜止。他多停了幾秒鐘,就發現整個大樓的秩序被這靜止破壞了。他腦子裡「轟」一聲,扔了攝像機,沖手下人喊:「不好,逃命呀。」

  幾乎在林山喊出這聲的同時,災難從天而降。

  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塊以千鈞之力從大樓上端某個部位飛出來,立時,天空就像有無數挺機槍狂掃,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比子彈厲害百倍速,千倍的碎石,爛磚。它們尖嘯著,狂舞著,砸向樓群,馬路,車輛,人群……

  雖然只有短短几秒鐘,但那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幾秒啊!

  人們完全被嚇傻了,嚇懵了,嚇呆了,嚇木了!

  據說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丁萬壽。當時他正站在邸玉蘭邊上,他們的位置正好在主席台下方。邸玉蘭站在自行車后座上,站得非常耀眼,像一朵燦然開放的喇叭花。亂石飛過來的一瞬,她展開雙臂,做了個迎接的姿勢。丁萬壽雙眼猛地一亮,他看見一塊頭大的石塊斜刺里飛向邸玉蘭,直直衝她腦門砸去。幾乎在石塊砸頭的一瞬,他一個猛撲,撞翻自行車。邸玉蘭媽呀一聲尖叫,摔倒在丁萬壽懷裡。石塊呼嘯而過,重重地砸在後面一根電桿上。電桿立時斷成兩截。好險啊,如果不是丁萬壽,邸玉蘭的頭這陣就沒了。

  邸玉蘭的尖叫震醒了眾人。立時,人們抱頭鼠竄,亂做一團。呼嘯聲,尖叫聲,淒嚎聲響成一片,整個廣場陷入了混亂……

  亂石飛了只幾秒鐘,騷亂卻持續了將近四個小時。下午兩點,奉命趕來清理現場的武警官兵開始往外抬血淋淋的屍體,大批受傷者被送往醫院。

  河陽城到處徹響哭嚎,淒絕震耳,裂人心肺。

  天明時分停了的沙塵暴突然捲土重來,剎時,四野茫茫一片,淒風嚎叫,沙塵漫天,天地一片渾濁……

  這就是五月二十八號,一個讓風水先生們目瞪口呆的日子。

  據事後公布的消息,這場巨大的災難奪去河陽城十三條鮮活的生命,重傷二百餘人,輕傷無數。毀壞樓房十餘幢,車百餘輛。直接經濟損失二千餘萬元。

  一個無比沉重的消息是,市長夏鴻遠不幸遇難。噩耗傳開,四野皆悲。

  據主席台上的領導回憶,十點十分爆炸聲響起時,夏市長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然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大睜雙眼,無比吃驚地盯住那樓,表情跟爆炸聲響起前迥乎兩樣,眼裡像是有兩個巨大的問號。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或是看到了什麼,所以才那樣奇奇地盯住大樓。

  還沒等別的領導反應鷧,天空中便嘩啦啦飛來一串子石塊。台上頓時亂作一團,人們紛紛往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鑽,實在鑽不進去,就把頭抵在別人懷裡。幸虧飛到主席台上的石頭不多,就兩塊,一塊砸在了桌子上,一塊,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市長。

  當時整個主席台上,惟有夏市長是站著的,他在正中間,兩邊被人擠得死死的,蹲都蹲不下,只好站著。

  狗日的石塊!咋就那麼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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