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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7:22
作者: 許開禎
年關雖近,過年的氣氛卻遲遲顯不出來。
走在大街上,滿目儘是蕭條。河陽城像個哀傷的小寡婦,滿臉倦容。
大大小小的批發店老闆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愁容,眼瞅著年一天天逼近,積壓如山的年貨卻銷不出去。他們無不憂傷地懷戀著剛做生意的那些年,一進臘月門,滿城的瘋搶瘋購便開始了。那時的人們像是總也有花不完的錢,大把大把的票子流水一樣嘩啦啦從門前淌過,一彎腰就能揀個百兒八十。可如今,站在門口像自由市場一樣吆喝一整天,也吆喝不進來幾兩銀子。
因為大旱,莊稼幾乎絕收,進城購物的農民廖廖無幾,偶爾遇上一兩個,也是母雞屁股里摳蛋,眼珠子繃得賊緊,給你往死里壓價,氣得老闆信個個要吐血。
城裡人就更摳門了,仿佛他裝的那幾個錢是金子,是銀子,東挑西揀半天,說上一大堆嫌彈話,末了給你個空喜歡。
生意清淡得幾乎叫人絕望,城西的批發市場,前幾年一進臘月便被圍得水泄不通,可今年過了二十三小年,還看不見個熱鬧影子。農民一年盼個麥兒黃,生意人一年熬個臘月忙,臘月都這副孬相,生意還咋做?
做不做生意是你的事,查不查是公家的事。工商、稅務、防疫,各路神仙這陣子全下了凡,戴著大蓋帽,穿著制服,一手拿著文件,一手拿著罰款單,開始挨家挨戶查。大小挑出個毛病,眼一閉就給你開單子。
老闆們心裡清楚,神仙們檢查是幌子,辦年貨才是目的。往年神仙們只需等在家裡,或坐在辦公室,年貨一一就去了。今年太清淡,神仙們等不住了,自己找上門來,生怕不敲個警鐘,那年貨便認不得自己的門。老闆們心裡滾著鍋,臉上陪著笑,嘴上說:「一定,一定,忘不了……」
天爺也跟人作對。過了二十三,天氣往暖轉,這是天爺的規矩。今年天爺也不守規矩,一過二十三,猛乍乍往死里凍人。太陽倒是照出不誤,可那是太陽麼?白兮兮的一個瓶底子,蒼白無力掛半天裡,不發熱倒也罷了,可你也不能往下潑寒氣呀。雖不下雪,地上卻凍著冰溜子,街上的人都讓天爺給凍盡了。這樣的天爺,能叫人過個好年?
包工頭子車光輝這些天是格外的忙。一進臘月,「波寶酒」的市場嘩一下開了,不但河陽城,就連省城的客商也一窩蜂跑來搶貨。河酒兩個包裝車間四條生產線開足馬力生產,仍是供不應求。車光輝害怕酒廠犯老毛病,蘿蔔快了不洗泥,砸了這酒的牌子,便親自督陣。後來果然發現一批酒口感不對頭,苦中帶酸。車間主任說沒事,反正銷路好,略微的口感變化,沒人能嘗出來,勸他儘快拉走。車光輝心裡罵,怪不得酒廠要倒灶,真是見利忘義,一錘子的買賣。他把酒庫主任叫來,一頓臭罵,連夜將那批酒全部倒進酒庫,重新勾調。酒廠工人見狀,又可惜又生氣,罵他真是個包工頭,大傻逼。
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眼看年關近了,他的年貨還一家都沒送。車光輝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八牙子。
酒廠這邊剛捋順頭,他便忙著置辦方方面面的年貨。
酒是斷然不能送的。市場一開,它就成了寶貝。自己再往外送,就等於搶自己的市場。他不但不送,酒廠的胡萬坤他也不讓送,氣得胡萬坤直罵他嗇皮,說人整天跟著他屁股要,多少也得送一點呀。車光輝說,你把整個酒廠送了我也沒意見,波寶酒,沒門。胡萬坤沒法子,只好從他手裡買了一批。
一不送酒,這年貨辦起來就費事多了。輕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多面廣,又招架不住。正犯著難,浙江女人陳佩玲找上門來,說手頭有一批新到的茶飲料,浙江大廈獨家代理的,問他要不要?車光輝心想,陳佩玲定是借他的關係網,想打開市場。本想拒絕,轉念一想陳佩玲還欠他的工程款,便以頂帳的方式進了一批。
跟後市上一位主要領導的公子找到他,說手頭有一批「軟中華」,幫著給弄一下。車光輝一聽便知是假貨,但他故意不接穿,問:「啥價?」公子猶豫片刻,說:「五百一條,咋樣?」車光輝笑笑,不做回答。公子紅臉道:「蒙你也蒙不過去,一百,最低價。」車光輝說:「行。」公子很高興,說:「晚上一塊坐坐,有個工程的事,跟你談談。」
車光輝想,公子的老子剛從外地招商引資回來,說不定又弄了個啥項目,便說一定。
到了晚上,公子果然打電話給他,約他一塊上徐虹那兒坐坐。車光輝扔下手頭的事,去了徐虹的歌廳。徐虹打扮得妖冶十足,一手抓著公子,一手抓著車光輝,嗲兮兮說:「這長時間不來,都想死我了。」車光輝受不住她的肉麻話,掙開手說:「想來,可老婆管得緊呀。」徐虹還口道:「是哪個老婆管得緊,車老闆也學會金屋藏嬌了?」
進了包房,徐虹張羅著派小姐去了,公子開門見山說:「老爺子引來個大項目,是跟南方人合著搞藥的,投資大約在八千萬左右,基建有四千萬,有沒有興趣?」
車光輝給公子點上煙,試探地問:「插手的人多不?」
公子說:「省上有家建築公司,已拖人給老爺子打招呼了,不過老爺子心裡還是惦著你吶。」
車光輝想起老爺子給自己辦的許多事,忽一下就跟公子感情近了,發自內心說:「老爺子是個好人吶,你先替我謝謝他,改天我專程去看他。」
公子忽然嘆氣道:「老爺子怕是在河陽呆不久了。」
「怎麼,要變動?」這消息倒令車光輝吃驚,到現在他還沒聽到這方面的風聲。
「省人大,差不多定了。」
「噢——」
小姐派進來又讓公子打發走了,徐虹急急地攆進來,神色不安地問:「是嫌年齡還是嫌長相,剛才兩個可是我這兒最好的。」
公子不耐煩地說:「你裝什麼裝,打發個二檔貨應付我們,你當我不清楚呀。」
徐虹頓時啞了,不好意思地走出去。公子破口大罵:「這年月,雞婆也學會狗眼看人低了。」
原來,河陽城幾大公子老在徐虹這裡找小姐,以前呢,公子來了客人,徐虹總是把最好的小姐上給他,最近徐虹不知聽見了啥風聲,反倒將好小姐留給了另一位暫時還屈居老爺子之下但下一步很有可能掌管河陽的領導的兒子,公子氣不過,這才發剛才的火。
車光輝知道,河陽城的領導,台上是老子跟老子爭,台下是兒子跟兒子斗。只有他,跟哪個領導也是朋友,跟所有的公子都能坐一起喝酒。見公子生氣,他說:「算了,不就一個小姐麼,逢場作戲,你又不討她做老婆。」
公子恨恨道:「狗娘養的爛婊子,也不想想她咋發的家?」
這話罵的車光輝背上起了一層冷汗,好像公子在指桑罵槐。但他自問自己不是過河拆橋那種人。後來細一琢磨,猛想起徐虹曾經跟老爺子的關係,心裡便一片驚。
小姐最終沒能要成。無論徐虹怎麼熱心,公子就是不滿意,成心找茬似的,反倒弄得車光輝尷尬。後來公子揚言要砸了這歌廳,徐虹翻了臉,叉著腰說:「你砸給我看,老娘河陽城啥沒經見過,還怕你個下三爛。」
眼看兩人要動手,車光輝又氣又急,怕真惹出事來,自己的名聲全就毀了。最後硬是把公子攔腰抱下樓,氣乎乎道:「跑這兒撒野呈什麼英雄,你不丟人老爺子還丟人呢,跟我回去!」
最後他拉公子去了那家桑拿屋,一生氣給公子派了兩個小姐。坐在外面,他無端地傷感起來。覺得人生總有一些活不明白的地方,不同的人為不同事煩惱著,很多看似轟轟烈烈,風光無限的人,內骨子裡竟是那樣脆弱。他突然搞不清自己這樣活著究竟為了什麼?難道就為了沒完沒了地賺錢?無休無止地賠著笑臉,活到現在,他尚且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麼?權力?金錢?女人?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他說不清,總覺心裡有一種缺憾,一種無法彌補無法填充的缺憾。
他忽然想起林山。每當鬱悶困惑,無法排解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這個活寶貝。他窮,但他快樂,始終有一份超然於物外的灑脫。
撥通電話,車光輝聽到一片亂糟糟喝酒的聲音,半天林山才說:「我快喝死了,你咋才給我打電話。」
車光輝心想,記者真是個不錯的職業,白吃,白喝,白拿,遂挖苦道:「又在哪裡腐敗?」
林山說他跟一幫校長喝酒,沒勁,酸死了。問車光輝有沒有安排?
車光輝想了想,問:「你要啥安排?」
林山說:「打麻將太累,泡小姐沒味,唱歌不會,還是聊天走吧。」
二人遂說好地方,聊天去了。
聊完天已近午夜,林山醉得一塌糊塗,把車光輝劈頭蓋臉罵了一通。大罵他不上檔次,充其量包工頭一個,這世界上最沒意思的就是你們這些有錢人。先富起來咋樣?世界是窮人的,快樂是窮人的,痛苦也是窮人的,富人有啥?
車光輝想半天,覺得這話太精闢,說到了要命處。是的,我有啥?我富,我擁有,可我還是窮光蛋!
回到家,這感受便越發真實的讓他絕望了。
老婆劉素珍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雙眼儘是敵視。見他進來,劈頭問:「又跟哪個婊子鬼混去了?」
車光輝被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話。劉素珍的猜疑已到了空前的地步,只要他不回家,就是跟婊子鬼混。這女人,走火入魔了。
他往樓上走,心說我賴得跟你解釋。
「你給我站住!」劉素珍斷然喝道。
車光輝止住步,心裡連連叫苦,今晚又不得安穩了。
「車光輝,你眼裡有沒有人?我等你等了半夜,你一聲不吭就想溜?你好歹毒呀……」
「我累了,要睡覺。」車光輝壓住心頭的火,他不能先發火,他要先發火,就得著劉素珍了。她這麼等著,不就是為了吵架麼?
「你能不累,這個的懷裡出來,又到了那個懷裡。你那些媽媽們有多好,好了去跟他們過呀,回到老娘這裡做啥?」劉素珍怕的是打不開話頭,一打開,她就不是她了。拉出的架式,罵出的話,就好像她是車光輝前世的仇人。
黃丫兒聽見吼,從門裡探出頭,遠遠衝車光輝扮個鬼臉。自從知道他和黃大丫約會,黃丫兒便沒了保姆的拘謹,常常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動作。仿佛他們之間已達成某種默契。
「你想找茬是不,有話樓上說!」車光輝扔下話,果斷地上了樓。隨後便聽到一連串摔砸東西的聲音。他堅持著不讓自己回頭,說啥也不能讓丫兒看他笑話。
樓下的聲響一陣接著一陣,他不下樓,劉素珍就不會停止。
這夜,車光輝家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劉素珍就差點一把火,把這兒燒個淨溜子光了。
除過銀行稅務等幾個部門,車光輝把年貨重點集中到政協委員上。今年他豁出去了,凡是政協委員,一人兩條軟中華,兩箱茶飲料,年貨送到一半,河陽城就開始傳他的好話了。
與之相反,年關越近,河陽城裡的罵聲就越濃。老子罵兒子,男人罵婆姨,實在沒罵的,就沖自個發火。這破年,有啥過頭哩,連日子都過不下去,還過啥雞巴年!人們臉上,多出比平日重幾倍的愁,仿佛這年讓人們沒了著落,沒了底氣,沒了過下去的勇氣。貧民窯里,天天聽到打架的聲音,婆姨們的罵聲整日響徹在空中,壓得人們沒法兒喘氣。
狗日的年!
河化老廠的職工天天盼,夜夜盼,盼著廠里給分些年貨。直到臘月二十八,仍看不到一點希望。工人們不滿了,私下裡罵起李木楠來。天下烏鴉一般黑,這鬼還比那鬼惡。有人跑去質問,李木楠黑著臉說:「工資發上就不錯了,還年貨哩。你去打聽打聽,今年哪家企業搞福利?」一句話噎的,再也沒人敢問。
李木楠不像陳天彪,絕不給工人慣毛病。企業就是企業,掙了錢大家拿,掙不了錢大家窮。他最見不慣工人今天要這,明天要那,都是陳天彪慣的!
這天下午,蘇萬財弔喪著臉來找他,進門後軟沓沓蹲沙發邊,半天不言聲。李木楠氣鼓鼓地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沒見我忙?」蘇萬財望望他,結結巴巴說:「能不能搞些福利?」李木楠驚訝地瞪住他,他居然還有臉再跑來聯繫年貨。見蘇萬財不走,他故意道:「咋的,又輸光了?」蘇萬財一喜,心當有望了,忙說:「哪還敢哩,就想搗騰兩個年錢。」
「你還有臉說出口?我都替你害臊!」
「我不是東西,我有眼無珠,你罵我,打我都成,你給財務說說,把上次欠我那幾個給付一下,我急著用錢哩。」
李木楠哼了兩聲,冷笑地盯住他,心說,你狂呀,詐呀,今兒個的威風呢?
蘇萬財泄氣了,不甘心地抬起頭:「你,你不會翻臉不認人吧?」
「我就翻臉不認人,咋了?」
日他媽媽,活不成了!李家娃子,你等著,你等著呀——蘇萬財像喪家狗,被人轟了出來。他心裡罵著,喊著,他不甘心呀。
自打蘇小玉打了胎,他猛然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軟沓沓提不起來。他把最後一次火全發在蘇小玉身上,跳著蹦子罵:「你個糊塗蟲,你個喪門星,你打的哪門子胎?那孩子是隨隨便便往掉打的嗎?啊!你斷了老子的財路,知道嗎?你個驢日的!」
此後他便大病一場。老婆姚桂英得知他把掙來的錢全輸到河陽城後,吐了幾場血,緊跟著蘇小玉出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姚桂英一狠心,上塔兒寺做了居士。吃在寺里,住在寺里,壓根不管他的死活。香秀倒是來看過他,挺個大肚子,坐在炕邊嚶嚶嗚嗚哭了半宿,哭得他心裡一片毛躁,罵:「哭,哭,哭,老子還沒死哩,還沒到稀圖你們尿蛋子的時候。去,給我熬藥去!」
香秀一邊熬一邊哭,哭著哭著,一把打翻藥罐子,老娘也不活了!
這些挨刀的,沒一個好貨!
病剛好他便來找李木楠,一路上心裡忐忑著,猜想李木楠會咋個打發他,羞辱他,發誓就是磕頭當孫子也要要上幾萬塊錢。哪知李木楠這無義種,壓根就不拿他當人。灰溜溜出來,望著街陌生的人流,望著花花綠綠招搖而過的女人,恨不得一頭撞車上,賴他個十萬八萬。
狗日的蘇小玉!
狗日的李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