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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7:25 作者: 許開禎

  年終於到了。

  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老城裡人黃風全然沒了往日的精神,他渾濁著眼睛,除了文老先生眼裡那兩個巨大的問號,終日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憂心忡忡,神色黯然,院子裡一躺就是一整天。

  先是葉開死了。

  儘管誰都心底里早就為葉開的死做足了準備,死亡真正降臨時,還是感到莫大的震驚。

  據說葉開是死在爛鳥二丫懷裡的,這種死法讓葉黃兩家相當尷尬,甚至有種憤怒。

  

  二丫自從那個早晨將氣球放到通天柱頂上後,很快成為河陽城的一大新聞人物。新聞的最初製造者當然是藍鳥GG公司的田二小姐。據說田二小姐眼睜睜望著氣球飛走後,第一反應便是跟雷嘯告狀,她歷數了黃二丫對她的種種不恭,還將氣球放跑這一事態極力作了一番誇大,說河化老總李木楠已揚言拒絕支付GG費,最後的落腳點自然而然歸結到開除黃二丫上,而且是立即開除,否則她田二小姐立馬走人。當時雷嘯偏巧不在河陽,他在省城談一項非常重要的合同,頭一個反應便是黃二丫這事做得委實過份,她在毀藍鳥GG公司的聲譽,便毫不猶豫地答應田二小姐。當天中午,田二小姐便將白紙黑字的開除決定貼公司門口,她用的是「開除」,而不是慣常用的辭退。雷嘯回到河陽,氣球早已找不到,惟有條幅高高飄揚在河陽城的上空,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紅色。雷嘯突發奇想,這是GG中的神來之筆呀。

  第二天他去談GG業務,一進門人家便說,你就是把氣球升上天的那位?雷嘯冷眉,不知作何回答。豈料對方爽快地掏出合同,簽!就沖你這驚人之筆,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甚至幾家從沒打過交道的公司也主動打來電話,要把開張店慶的宣傳交給他做。雷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上了田二的當,不該開除黃二丫呀。後悔已晚,田二小姐已將風聲放遍河陽城,黃二丫的名字如同高高飄揚在通天柱頂上的紅色條幅,令河陽城仰慕。「哥哥,這女人了得,能把氣球放到通天柱上,了得!」

  廣場裡那些擺卦攤的,賣老鼠藥的,拉板胡唱賢孝的,甚至丁萬壽,邸玉蘭這些名人全都發出類似的讚嘆。黃二丫一下成了人物,令人浮想聯翩,激動不已……

  雷嘯負荊請罪,來到貧民窯,叩響黃風老人家的門。二丫正在看書,雷嘯奇怪二丫居然正在看書,要在以前,這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

  「你來做甚?」二丫微微一揚頭,面帶粉色,樣子楚楚動人。

  「我……我來請你上班。」

  二丫眉毛一抖:「上班?」

  雷嘯馬上認出一堆錯,把自己檢討了一番,爾後,眼巴巴瞅二丫。二丫聽過癮了,這才放下書,緩緩將翹起的腿放下。她放得好慢,慢死了。兩條修長的腿在陽光里劃出一道波浪,雷嘯的目光在那波浪上跳動。他一定記起了什麼,一定是過去的某個日子或日子裡的片斷,他的記憶便被打開,嘩,淌出一院子的溫馨。

  二丫笑笑,她料定有這一幕,說話間又把腿抬起來,更慢,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將院子劃得嘩嘩響,雷嘯的目光不只是跳動了,簡直就像麥田裡的鳥兒,撲撲騰騰。目光落穩時,心已讓二丫攪成一片。

  二丫居然沒答應雷嘯,說有好幾家公司請她,她想找家沒女人騷擾的公司。

  雷嘯完全聽懂了二丫的意思,他回到公司,果斷地開除了田二小姐。驚得田二小姐連眼淚都流不出,橫著眼睛倒著眉,幹著嗓子吼:「天啊,你……你想趕盡殺絕呀!」這一刻田二小姐一定想起了同胞姐姐,也終於意識到替姐姐奪回公司的夢想徹底破滅。

  但她不甘心,等所有人走後,突然撲進雷嘯懷裡,近乎瘋狂地說:「你是我的,誰也別想把你奪走,我的!……我的人哎——」便軟成了一攤泥。

  兩天後,雷嘯再次走進貧民窯,二丫正在梳妝,饒有興致地擺弄著頭髮,看到二丫的髮型,雷嘯哦了一聲,那是多麼熟悉多麼讓他迷戀的髮型呀。他輕輕走過去,拿起桌上的發卡,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別在她的腦後。

  這一幕以一種蒙太奇的手法,刻骨銘心地印在了老城裡人黃風腦子裡。黃風的印象里,那一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陽光有一種春天的味道,令他開心,令他落淚。他非常幸福地閉上眼睛,回味著跟妻子恩愛時的情景。

  將雷嘯折騰得差不多,二丫見好就收,裝做勉強地應了他。坐上田二小姐位子的一瞬,二丫心頭所有的愁容都化開了,她沖正往裡走的雷嘯說:「幹嘛打深藍色領帶,不好看,來,換上這條。」然後在眾目睽睽下給雷嘯換上一條真絲繡花領帶,雷嘯看上去精神了許多。

  如果不是大丫再次上門來,她是不會去醫院看葉開的,或許葉開還能僥倖活過大年三十。可偏巧大丫這天發燒,燒得一塌糊塗,進門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沖二丫說:「你去一趟醫院吧,就算我求你。」二丫盯著大丫看了半天,終於明白求她的是自己姐姐。她沖大丫微笑著點點頭,便對著鏡子細心打扮起來。如今打扮已是二丫出門前必做的功課,連一向對出門打扮深惡痛絕的老城裡人黃風也寬恕了二丫這個壞毛病,他躺在門外,對二丫說:「去了嘴乖點,該叫姐夫叫姐夫,他可是剩下一口氣的人了,經不住你氣。」

  事情或許就壞在黃風這句話上,剩下一口氣是個啥概念?大年三十有這麼咒人的麼?何況他是黃風呀。

  二丫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大丫心裡惦著黃風剛才說的話,忍不住掙起身子問:「爸,你說他……能活過這個年嗎?」

  黃風兩眼渾濁地瞅瞅天,半晌自言自語道:「他是屬羊的,過了今兒就是他的本年,本年呀……」

  大丫並沒完全聽懂父親的話,懵懵怔怔中預感到自己害怕的一天就要到了,她流出兩滴冰涼的淚,迷迷糊糊進了夢鄉。

  二丫走進醫院,許是大年三十的緣故,醫院顯得格外清靜,兩個護士樓道里迎住她問:「你是哪床的?」二丫非常霉氣地啐了一口,說:「我是來看14床的。」兩個護士嘰嘰喳喳走了過去,二丫從後面發現左邊一個腿有點羅彎,右邊一個屁股太瘦,再怎麼發育也不會長成美人坯子。遂自信地昂首挺胸,在樓道里敲出一串清脆的腳步聲。

  葉開大睜著雙眼,他的耳朵分明聽到一種呼喚,一種來自遙遠世界熱切的呼喚。門一開他就認出是二丫,只有二丫才能敲打出那樣動聽的腳步。他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來,想讓二丫看到一個健康的自己,但他的努力被虛弱的身子抵擋住了,只好強撐出一個驚喜而熱烈的表情,他認為撐得不錯,誰知這表情一下粉碎了他在二丫心中的形象。二丫猛覺看到一個鬼,一個奇醜無比猙獰可怕的厲鬼。她幾乎要倒退出去,又見葉開軟軟地招手,示意她坐到床邊來。二丫怯怯地挪著步子,她需要給自己不停地打氣,不停地鎮靜,還好,她挺住了。

  坐到床邊,二丫調動所有想像,居然無法將這個皮包骨頭眼若枯井的男人跟當年那個拿走她貞操的葉開聯繫起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進錯了病房,等看清床頭上醒目的「14」時,明白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這個男人或許原本就這樣猙獰。她一下感謝起姐姐黃大丫來,是她用一生為自己擋住了一場災難。她甚至感謝父親在那個下午能及時趕到,把一場即將蔓延的災難扼死了。她無不同情而又充滿悲憫地望他一眼,發現他兩口枯井似的眼眶在動。那裡面還會有溫情麼?她驚嚇地問。

  葉開顫顫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同老公雞乾裂的爪子,她的手背立刻發出尖利的痛。她想躲開,卻被這個可憐的人軟了心。她任他握著,任他乾柴棍一樣劃著名自己細嫩溫軟的玉手。他分明是想說什麼,但被她的無動於衷止住了。

  她就這樣干坐著,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表達此時的心情,後來她想起父親的話,心裡試探了幾次,都沒法叫出口。她想算了,何苦要在一個死人面前裝斯文呢?叫不叫都一樣,反正他是黃大丫的男人,很多年前的那檔子事權當一場惡夢,今兒起徹底忘掉便是。

  他像是不甘心。大約醫院死一般的寂靜讓他呆怕了,非要弄出一點聲音。嘴唇再次動了動,使著全身的勁終於說出一句話來。說的很輕,夢囈般,二丫聽清了,真的聽清了。

  她的心猛就抖起來。

  他說:「……丫,你還……恨我麼?」

  就這句話,一下打翻了二丫的心,把她猛就給拽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拽回到花一般的少女時光。瞬間,房間的空氣發生了變化,充滿了花的味道。透過這張臉,恍恍惚惚中二丫又看見那個才氣橫溢,自負狂妄的葉開。

  那是一個多麼生動多麼能迷惑人的男人呀。

  她怎能輕而易舉忘了呢?

  病房裡頓時迷離,來蘇水的味道都變得親切可人,到最後,二丫竟辯不清是病房還是自己那間臥房了,反正味兒像,氣氛也像。她身不由己地握住他的手,剛才還乾枯如柴的雞爪忽然就豐實起來,富有肉感,涌動著熱量。很多年前的那股熱猛地回到了身上,想像中她踮起腳,環著胳膊,將嘴唇連同身子一道遞過去。

  二丫俯下身子,她奇怪自己怎麼就俯下了身子。幾乎貼著他的耳朵說:「你……害了我一生哪。天!你知道嗎?」

  葉開黑枯枯的眼裡立刻湧出兩汪清澈透明的湖水,黑眼珠在湖水裡不停地打轉,慢慢,便淹沒到一片汪洋里了。他掙扎著,艱難地抽動喉頭,說:「……丫,原諒我吧,我就要死了,沒法贖罪了,只求……只求我死後,你不再恨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瘋泄下來。她俯向他,整個的俯向他,扯心撕肺地說:「原諒我,開……我來遲了……我不讓你死,不讓……」

  葉開細若拐棍的胳膊伸過來,輕輕攬住她,「丫,好好活著,活著是多麼好啊……」

  二丫猛地抱住他,聲音嘶啞地喊:「開……你不能走,不能走呀!」

  葉開望著她,微笑道:「……丫,謝謝了……我……知足了。」

  「不——不!——」二丫仿佛仿佛已經觸摸到死亡,她拚盡全身的力氣,想把他人死神懷中搶奪回來。見葉開微笑著閉上了眼,瘋了般地搖晃著他:「你這個欠債鬼,你得還完了再走啊!」

  葉開奇蹟般地睜開眼,面色如春。二丫忙忙抹把淚,轉悲為喜道:「你沒死呀,你可是嚇死我了。」

  二丫興奮了!她怎能不興奮!生為女人,而且是一個有過很多男人的女人,她何時見過這樣的樹。這時她突然醒悟,自己的不幸緣自何處?她的第一次就是綻放在這棵樹的雄猛中的呀。

  二丫忍不住再次哭出聲來,哭的淒切,哭的傷情,哭的無奈,哭的悲絕!

  樹的雄猛中,葉開沉沉地合上眼,軟軟地倒在二丫懷裡。

  大年三十,葉開的父親葉兆天正在旅途上。兩天前的夜晚,也就是他在醫院陪同葉開的那個夜晚,監獄又有一名犯人逃跑了。犯人是市里某領導的兒子,進去第一天就曾揚言,一定要逃出這雞巴地方。儘管葉兆天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還是灌醉兩個看守逃了出去。他曾經親口對葉兆天說,他在外面有個仇人,仇人騙了他一百萬不說,還惡毒地拐走他的情人,市里一位冉冉升起的歌星。仇人也是位大公子,據說現在躲在廣州。他發誓,踏破天涯也要將仇人做了!至於情人,他打算放她一馬。女人嘛,都是些水性楊花的貨,他已為她想好退路,讓她在河陽城規規矩矩掃一輩子馬路。

  出了如此大案,葉兆天自然難逃干係。他的首要任務不是抓回人犯,而是確保他的安全。當然如果仇人出事,他的罪責可能要更大一些。他實在沒有辦法陪護兒子,為此臨別時他抓著兒子的手:「爸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葉開並不怪罪父親,他有限的生命里,似乎從未依賴過父親。儘管父親口口聲聲稱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他和大丫的幸福,但他覺得幸福是他跟大丫之間的事,跟父親沒有關係。尤其是在病中聽大丫說自己原本就不是父親的骨肉,這關係一下就遙遠得令誰都夠不著了。

  他在病中唯一苦思冥想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母親在大年三十這天,照例跪在香案前。一聽男人又要荷槍實彈去抓逃犯,她的心猛就涼了半截。她所以跪在香案前,一半是為男人贖罪,一半,是替兒子祈禱。她原本不是信徒,自從跟一個信徒有了孩子後,也開始模模糊糊信起來,這一信就是幾十年,幾十年啊!兒子住院後,她去廣場的神婆前算了一卦,神婆千叮嚀萬囑咐,讓她絕絕不要進病房,否則,兒子性命難保。

  但她心裡實在放心不下兒子呀。

  彌陀佛,彌陀佛,瀰瀰瀰瀰彌陀佛。

  騰!香案上燃著的蠟突然倒了。她驚得當下從地上站起來,魂都沒了。她聞到一股怪異的氣味,一股接近於廣場上空的味兒,腥中帶霉,霉中發漚。緊跟著她看到香案上的一束表帛嘩啦啦動了幾動,隨後,燃著的三支紫香撲一下滅了。

  倒蠟滅香!

  她跌跌撞撞跑下樓,心裡響起一片嚎叫。此刻,她完全忘了神婆的叮嚀,她的兒,她的兒呀。那可是她今世今世唯一的指靠呀。

  她奔進醫院,奔進病房,於上氣不接下氣中詫詫地望見,兒子的頭正無力地懸掛在黃家二女子巨大的奶頭上,二女子胸前那一片猙獰的白正散發出一股陰森森的邪氣!

  葉開死了!

  而此時,黃大丫正幸福地閉著眼睛,沉浸在美夢帶來的巨大快慰中。她夢見包工頭子車光輝將她帶到一片開滿油菜花的草原上,滿世界金黃的油菜花簇擁著她,她像一隻蝴蝶,飛啊飛啊,總也飛不出這一片金黃。後來她累倒在一個男人懷裡,那男人時而溫柔如水,時而熱情似火,撩撥的她通體難受,美妙無比。後來她同男人一塊倒下去,倒在一大片金黃里,油菜花碎裂的聲音中,男人給了她無比舒暢無比雄猛的一次。金黃色的光芒中,她看不清男人到底是誰,像葉開又像車光輝,她多麼想兩個同時擁有呀。

  醒來後她便聽到二丫的哭聲。

  三兒被抓了。

  黃二丫還沒從葉開死亡的陰影中掙扎出來,又聽到三兒被抓的消息。

  紅紅進來時,她還沒起床,這些日子賴床成了她抵擋痛苦的唯一方法。紅紅見她面色蒼白,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忙問怎麼了?她披頭散髮,揉著紅腫的眼睛說:「大丫那破鳥男人死了。」紅紅顯然沒聽到這消息,驚了一聲,恨說:「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偏偏又死。」遂陪著二丫嘆息。二丫見紅紅比金昌時瘦了一圈,眼圈青腫,臉更是憔悴,問她怎麼成了這樣?紅紅本已打消告訴二丫的念頭,二丫一問,她又忍不住說:「我家三兒讓抓了。」

  「抓了?」二丫一骨碌翻起身,「他做了啥事?」

  紅紅極難為情地望住二丫,咬著嘴唇說:「他造假。」

  「造假?」三兒居然能造假?二丫一臉的不相信,重複說:「就三兒,也能造假?」

  紅紅這才把實情告訴二丫。

  三兒真的造了假,而且造的是「波寶酒」。

  三兒是臘月初跟兩個河南人扯上瓜葛的。當時三兒做生意賠了一大筆,賠得這輩子也翻不起身來了。他心灰意冷,絕望得活不下去,路過農貿市場時買了幾包老鼠藥,又買了一瓶烈性農藥,打算美美吃一頓臘肉後就著茯茶喝下去,從此離開這個煩人的世界。後來發現身上還裝著八十塊錢,就想最後瀟灑一次,花完錢再走。他進不起歌廳,便去了「追憶似水年華」舞廳,一進門便被一濃妝艷抹的女人纏住。跳舞時三兒腦子裡閃出二丫,想起二丫第一次引領他做男人的情景,忍不住伏那女人身上痛哭起來。他想他再也見不到好女人二丫了,往事便嘩啦啦從腦子裡倒出來。他記不清跟幾個女人跳了舞,每次手放到陌生的乳房上,腦子裡閃出的都是二丫那一對精美絕倫、柔嫩無比的奶子。有個女人甚至厚顏無恥地纏著跟他打炮,三兒噁心地推開她,心說,你要是能跟上二丫一個腳趾頭,老子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都成!遂氣恨恨離開舞廳。

  三兒不想死在家裡,怕這樣會嚇著母親。活著沒能孝順上,死了也別再麻纏老人。更不想死在河陽城,這破城活著讓他傷心,死了更會讓他難受。他想找個空氣新鮮,人煙稀少,清靜僻背的地方死。這一走就走到離河陽城六公里外的雙河鄉二道村。村外河灘上有幢破房子,周圍一片乾枯的雜草,這地方不錯,面朝河灘背靠田野,死後定能順順噹噹上天堂享福。他躺在背風處抽了一鍋子煙,心裡再次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二丫,一輩子遇上這麼一個好女人,也該知足了。於是微笑著打開農藥瓶,撕開老鼠藥,吞咽幸福一樣吞咽下去。然後舒舒服服躺開,無怨無憾地閉上眼睛,等著農藥發作,等著上天堂。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屁股上挨了一腳,以為是判官要帶他去見閻王,一骨碌翻起身,見面前立著的不是判官,不是小鬼,而是兩個賊頭鼠腦的河南人。三兒揉揉眼,心說我不是死了麼,咋還能看見太陽,看見河灘,看見人?正納悶著河南人開口了,「死也不找個好地方,跑到這爛河灘找死,想當孤魂野鬼呀?」另一個跟著說:「小子,知道不,是我們救了你。」

  三兒還在納悶,後面說話的矮個男人笑著指指農藥瓶,捂住肚子說:「這玩藝能毒死你,拷!連個螞蟻都毒不死,你真傻逼呀。」

  三兒不服氣地問:「你咋知道?」

  矮個男人眼裡都笑出了淚,見三兒犟嘴,極盡得意地說:「俺們造的俺們咋不知道?」

  三兒就這樣奇蹟般活了下來,還跟兩個河南人成了莫逆。整日跟在河南人屁股勢不兩立,干起了造假的營生。這是多麼好的一樁營生啊,一造一個準,啥好賣造啥。三兒這才發現,天下最屬河南人聰明了,河陽人算啥,一字之差,丟人遠了。夜裡造累了,躺破草蓆上,聽河南人神吹。矮個男人說,原子彈他們都造過。美國人打薩達姆,造不及,想從中國進一批,中國怕惹麻煩,不敢接這樁生意。河南人不怕,一口氣造了許多,美國人前腳拉走,薩達姆就寄來一大撂錢。嘿,那才叫個過癮!

  三兒不信,說他們盡會胡吹冒聊。矮個男人拷了一聲,胡吹,你河陽人給我胡吹一下看看?

  臨近春節,兩人河南人發現,河陽市場上「波寶酒」銷得奇猛,便跟三兒主,造一批吧,多好的機會呀,造了准發大財。三兒不敢,矮個男人罵:「拷,雞兒大的點膽,還想發鷹的財,不干走人,還愁找不到合夥的?」三兒一聽又有點捨不得,商量著只造一批,脫手後再不干。矮個男人陰笑著點點頭,心裡卻罵,有錢不掙,不窮才怪,孬種呀。

  紅紅說,如果聽了三兒的話,第一批脫手後洗手不干,連個毛也抓不住。可河南人嘴犟,一連造了三批,這下惹出禍來了。造那麼多,酒廠能不知道麼?紅紅口氣里充滿對河南人的怨恨,末了竟學河南人「拷」了一聲,那兩個挨炮賊,聽到風聲連夜跑了,我們家三兒還傻呵呵給他們裝酒哩,你說怨不怨?

  二丫也覺三兒有些怨,河南人跑了讓三兒當冤大頭,背黑鍋,這世道,越來越不講理了。怨歸怨,三兒還在號子裡,年也過不成,二丫就替三兒傷心起來。

  一連幾天,二丫跟著紅紅為三兒四處奔波。紅紅不虧是三兒的好姐姐,把自個在金昌掙的錢全拿出來,見人就打點。可現在的人心真黑,拿了錢不辦事,只說讓等。等個頭!再等黃花菜都涼了。二丫說,這不是辦法,我聽說「波寶酒」是讓包工頭子車光輝買斷的,要想救人,非得找車光輝。紅紅愁眉道:「他那麼大個老闆,拿啥找?」

  二丫說:「丫兒在他家做保姆,讓丫兒先打聽打聽。」

  紅紅像是逮著了救命稻草,忙拉二丫去找丫兒。

  這個年,黃丫兒簡直忙死了。從大年初一早起,黃丫兒就像沒閒過,一撥接一撥的人忽啦啦來,忽啦啦走,沏茶,開飲料,端冷盤,斟酒,黃丫兒簡直成了酒店的服務員。她從沒見過,過年會有這麼客人拜年,更沒想到,年還有這種過法。有錢人真是了不得呀,這些日子單從她手裡拿出去的飲料,足足能拉一卡車。來的人更是了不得,上至書記市長,下至建築隊幹活的,臉上清一色堆著笑。黃丫兒發現,再大的官到了車光輝家,都沒了架子,仿佛車光輝是個見官高一級的人物,尤其那些中不溜的官,臉上的笑幾乎比肉厚,可憐巴巴討好的樣子,丫兒都受不了。一個春節,唯一敢在車光輝家撒野的,是個叫林山的人。他穿得皺皺巴巴,皮鞋上落一層灰,頭像是一月沒洗,剛進門,丫兒還以為他是跑來跟車光輝找活乾的民工,沒理他。哪知這人一坐下,罵就出來了。「腐敗呀,腐敗,這哪是拜年,簡直是上海灘拜龍頭大哥。」此語一出,舉座皆驚。當時在坐的是政協的人,聞聲全都停下吃喝,齊齊地拿眼望他,眼神就像看邸玉蘭一樣。他卻毫不在乎,拉過一把椅子,往眾人面前一坐,口出狂言道:「老車,你先歇著,讓我殺他一關。」便展開雞爪似的手指,「六呀」「八呀」過起關來。黃丫兒這才發現,別看這人窮餿餿的,殺起關來卻一往無前,政協那些頭頭,全讓他給唬住了,兩個秘書竟然吃了六個干零,想賴一拳,林山恥笑道:「輸了就喝,和我林某人划拳,豈容一個賴字。」

  政協老少八人,居然無一人能贏他,讓他殺了個「紅」關。頭們面子上過不去,纏著要他再過一關,想復仇。他點了煙,狂妄至極地說:「再過也是白搭,這河陽城,贏我林某的,還沒見過呀。你等乖乖認輸吧。」把人家氣的,個個摩拳擦掌,打架似的不饒他。

  丫兒看的直樂,她心裡,是氣這些人的,說不清為啥氣,但就是氣。一看有人替她出了惡氣,一下跑到林山前,又是敬煙又是遞飲料。林山看她一眼,道:「這娃,這娃是個好娃。給車某人扛長工,可惜了。」

  一句話把她羞的。

  人去樓空,丫兒便想起前子。原想過年他一定會來的,哪想……

  他一定是把我忘了,車家的少爺,啥事做不出來。

  丫兒心裡鹹鹹的,老有淚水要湧出來,她忍著,自己勸自己,不就一個破前子麼,有啥了不起。可不頂用呀,越勸心裡越想,越想心裡越亂,那個亂喲,能把人亂死。

  丫兒決定不幹了,過完年就走。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不只是前子,還有劉素珍。一提劉素珍,丫兒心裡的氣就來了。

  大年初一起,車家來的客人陰差陽錯給丫兒發起了福錢,一發就是好幾張,錯把她當成車家人了。丫兒不敢拿,雙手躲背後,想說我是保姆,又噎著說不出。客人趁機把錢塞她兜里。客人一走,劉素珍審賊似的盯住她,鼻子裡冷冷哼一聲,丫兒明白是為福錢的事,掏出錢,一古惱兒塞給劉素珍。車光輝在邊上不滿了,「幹啥,這是幹啥?那是給丫兒的福錢,你要什麼要?」

  劉素珍恨恨挖一眼車光輝,拿上錢上樓了。邊走邊故意把屁股扭得吱吱響。丫兒心裡罵:「小心扭爛!你個守財奴,你個黃臉婆!」

  車光輝從皮夾里掏出一沓子錢,「給,拿上,哪有要人家福錢的。」

  丫兒偏不拿,頂嘴道:「我窮,我沒見過錢,以後你在門口帖張告示,告訴人家我是保姆,要發就直接發她手裡,甭拿我當猴耍,當賊防。」

  丫兒一氣說許多,車光輝不知該咋哄她,怕她一耍性子不做了。以前用了五個保姆,都沒超過三個月,一甩袖頭走了。車光輝捨不得丫兒,硬是把錢塞給了她。

  丫兒不是心疼錢,她是氣不過劉素珍那眼神,她甚至想,讓前子去新疆,定是守財奴的主意,她是怕我跟前子那個呢。哼,你個藥婆娘,我白伺候你了。丫兒想起大丫,忽然惡作劇地笑笑,讓你人財兩空,看你還妖魔不妖魔!

  夜裡丫兒聽見倆口子吵架的聲音,吵得好兇,好像又提到福錢的事。丫兒心裡嘆道:「遲早讓錢害死哩,沒見過這種人,錢比命還重要。」

  第二天起,只要客人給,丫兒一律大大方方收下,還甜甜地說聲謝。客人走後,丫兒故意把錢掏出來,當著劉素珍的面點一遍,復又裝進兜里,看都不看劉素珍一眼。

  這是丫兒到車家做保姆唯一衝撞劉素珍的一件事,後來丫兒覺得過分,想找個機會把錢給她,沒想劉素珍突然病倒了,又是燒又是吐,一合上眼就說夢話,嚇得車光輝連夜把她送進醫院。

  二丫和紅紅進門的時候,丫兒剛送走幾位客人。客人是鄉下來的幾個小包工頭,一聽劉素珍住院,茶也沒喝就趕著去醫院。

  看見二丫,丫兒喜上眉梢,一氣拿出很多好吃的,讓二丫和紅紅吃。二丫看她儼然像個小主人,擔心道:「在人家做事,得懂點規矩,不能人家給個拐棍,就往上爬。」丫兒不屑道:「沒事,這點主我還是做得的。」二丫道:「這家可不比文爺爺家,你還是規矩點。」丫兒笑道:「知道,看你,婆婆媽媽的,一來就訓人。哎,大姐那邊咋樣了?」

  丫兒太忙,葉開的葬禮都沒參加,心裡惦著大丫。二丫嘆氣道:「人都沒了,還能咋?她公公還沒來,婆婆又不跟她說話,好像是我們家害死她兒子的。」

  「她咋這樣?守寡的是我姐,又不是她。她連醫院都不去,還有臉說我們。」

  姐妹倆喧了一陣,才發現把紅紅晾到了一邊。

  紅紅心裡急三兒,嘴唇乾巴巴望二眼,意思是讓二丫抓緊說事。

  二丫便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大致說了一遍,問丫兒有沒有辦法。

  丫兒陰下臉說:「這事我聽過,前天工商局來了幾個人,專為這事來的,車叔看上去很生氣,說不光要罰款,還要重重地判。三兒膽也太大,造假造到車叔頭上來了。」

  紅紅頭垂得更低了,眼眶裡淚珠子直打轉。

  二丫說:「你別嚇唬我們,人家紅紅急的,你倒是給想個辦法呀。」

  丫兒說:「我能想啥辦法,我一個小保姆,又不是他啥人。」說到這忽然想起大丫,囁嚅半天說:「辦法麼,倒是有一個,不知行通行不通?」

  紅紅眼裡驀地閃出希望,抓住丫兒說:「啥法子,你快說。」

  丫兒頓了頓,說:「你們去求大姐吧,大姐要是肯幫忙,說不定有救。」

  紅紅眼裡的希望復又滅了,重重嘆口氣,「算了,二丫,我也盡力了,聽天由命吧。

  二丫很是不解,大丫怎麼就能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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