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51
2024-10-04 19:17:16
作者: 許開禎
林欣兒回到家,見潘素雲在廚房裡,忙喊:「放下我做,你陪佳佳做作業。」
自從進了河化,林欣兒便包攬了所有家務,換好衣服,看潘素雲還在和面,就急了。「讓你放下你咋不聽,快陪佳佳做作業去。」
潘素雲笑說:「再不讓我進廚房,我手藝全廢了,到時你侍候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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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等你嫁了人,我給你做保姆。」
「想的美,我才不嫁呢。」
聽見姑嫂倆的對話,婆婆心裡樂的,這個家,總算多陰見晴。
林欣兒一邊摘菜,一邊說:「哎,你們那個李總挺年輕的,這麼年輕就當老總,一定有後台吧。」
潘素雲說:「咋成我們的李總,你是哪的?」林欣兒不好意思地說:「人家還不習慣嘛,哎,對了,他結婚沒?」
潘素雲故意說:「咋了,看上了?小心我跟哥告狀。」
「去你的,死丫頭,人家幫了這麼大忙,不興問問啊?」
「能問。他沒結,找過個對象,吹了,你認得的,汪小麗。現在眼光怕是更高了。」
「喲,汪小麗都看不上,這眼光也太高了。」
說話間,潘素雲的面已揉好,林欣兒要炒菜,潘素雲說:「做面片子吧,多做點,我要給病人送飯。
林欣兒一楞:「給誰送?」
「董事長。」潘素雲臉一紅,勾下了頭。
林欣兒不再問了,專心致志做起飯來,這次能進河化,全虧素雲跟領導的關係,別說一碗麵片子,就是挖她心上的肉,也捨得。
「哎,我哥呢,這兩天咋不見他回來吃飯?」潘素雲本來想著別的事,不知怎麼突然問起了哥哥大軍。
「他呀,三輪車不想踏了,想買面的。這陣天天給他朋友押車哩。」
「買面的得多少錢?」
「二手車得三萬,你哥說先買輛二手車,等以後有了錢,再換新的。」
說者快樂,聽者開心,一想哥哥不再風裡雨里踏三輪,潘素雲就覺苦日子快要熬出頭了。
陳天彪餓得呱呱叫,住院別的沒養大,胃卻養了個大。招弟精心伺候下,他現在是能吃能睡。招弟說他白了,胖了,福態多了。他自己卻覺得,越來越像頭豬。
見潘素雲提著飯盒進來,他一點也不客氣,接過就吃。人就是奇怪,以前天天吃酒店,大餐膩味了吃小餐,小餐膩味了吃特色風味,從沒覺味口好過,再精美的菜餚到了嘴裡,都覺得味同嚼蠟。現在這樣了,反倒覺一碗麵片子香味撲鼻,吃得津津有味。
「飽了沒?」潘素雲接過飯盒,關切地問。
「飽了,嘿,吃了個香。是你做的?」他抹了把嘴,問。
潘素雲點頭,掏出紙巾,陳天彪笑說不用,窮講究個啥。
病房裡的氣氛漸漸活絡,沒了招弟,潘素雲輕鬆許多。這段時間的接觸,使她面對陳天彪時不再那麼膽怯,這陣索性放開膽,攀談起來。
陳天彪一連問了許多廠里的事,潘素雲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訴了他。後來陳天彪問:「你覺得李木楠這人咋樣?」
潘素雲想起李木楠幫嫂子調工作的事,便說:「李總是個好人。」陳天彪說:「我沒問你這個,我是問他工作能力。」
潘素雲臉一紅,不安地說:「我一個工人,哪裡知道領導的事。」說完便低下頭,等陳天彪笑話。
陳天彪卻說:「工人咋了,領導的能力就是工人評價的,工人說好,領導才是真的好。工人說不行,自己再吹也是白搭,你放開膽子說,說錯沒關係。」
潘素雲想了想,說:「李總膽子大,啥事都敢做,工人們怕他比怕你凶。再者,以前工人們啥話都敢說,現在不敢了,害怕別人打小報告,李總各處都安插了眼線,說話不小心就給告了上去。」
這一點陳天彪絕沒想到,嚯地坐起來,「咋能這樣,搞企業不是搞鬥爭,他哪裡學的這一套?!」
見陳天彪生氣,潘素雲嚇得吐舌頭,後悔自己話多。靜默半天,潘素雲忍不住又說:「工人們私下說,是李總幫著浙江人買河化哩。這話是林總一個親戚說的,八成不會有錯。」
陳天彪眉頭皺得更緊,心裡也更犯惑。他想起一個神話傳說,一農夫上山砍柴,山腰處碰到一對下棋的白髮老人,棋下得難解難分,農夫不自禁看著入了迷,等兩位老人下累了,說你回去吧,再看你就回不去了。農夫下了山,村莊早已變得面目皆非,一點都認不出來。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他成了那農夫,短短几十天,河化已變得他都不敢相信了。
「李木楠這人,生性是聰明,長好了是棵材料,長不好,可就難說。他這麼折騰,遲早會毀了河化……」陳天彪有一種無奈的蒼涼,他恍然覺得,自己離開河化太久了。
潘素雲望著陳天彪,嘴唇動半天,「我聽說……」
「聽說什麼?」
潘素雲真是不敢說,可話堵在心裡,不說她覺得對不住眼前這個人。一狠心,說:「他們說上頭不讓你幹了……」
好久,病房裡都不再有聲息,那份靜喲,能把人的心憋出來。
陳天彪沉沉地合上眼,看上去他的表情沒啥變化,但心裡,卻翻滾著驚濤駭浪。他還是頭次聽到這個消息,可見他的信息有多閉塞,反應有多遲鈍。這事兒,在河化已嚷成風了,起先人們還只是偷偷說,等潘素雲聽到時,早已成了公開的新聞。
隱隱的,他感到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正在奮力將他推出這個時代,推出他熱愛並為之奮鬥的河化,他再次想起那個農夫,多麼像呀,曾經熟悉的,曾經親切的,轉瞬間已不復存在,眼前是一片茫然,一片黑。
為什麼?!他突然喝問一聲,在心裡。但他努力控制著,沒讓憤懣露出來。可控制是多麼難呀,人要是連這種痛都能控制住,不發泄出來,那他就不是人,是神。但他必須得控制,他沒有道理在一個關心他,尊重他的下屬面前發火,更沒道理把自己的內心全暴露出來。
人都是有陰暗面的,他的陰暗面,就是不想離開河化,更不想讓河化落入他人之手!
李木楠!半天后,他聽到心裡發出這樣一個聲音。
夜色漸深,冬日的寒冷浸漫到屋子裡,陳天彪感到從未有過的冷寒朝他襲來,他的身子已經在抖了,緊跟著心也抖起來。他拽拽被子,想把自己裹嚴實點。
潘素雲默無聲息地灌個熱水袋,輕輕塞進被窩。他感激地瞥她一眼,心想這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富有人情味的姑娘啊。在河化,有多少人得到過他的幫助,多少人從他手中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可現在,他們在哪裡?那些讓他心動的微笑,那些總也聽不完的奉承,不請自來的關心,都到哪去了?
這世道,真的就這樣冷硬如鐵?
他自信是個正直的人,沒傷過誰,沒害過誰,更沒盤剝過誰。他辛辛苦苦,廢寢忘食,沒命地愁,沒命地干,為了誰?憑啥要對他這樣?憑啥要停他的職,憑啥又要將他趕出河化?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出了問題,意味著上面不再信任你,意味著你在河化的使命將要完結。
他想不通,想不通哪!
酒!他現在真想喝酒,想痛痛快快喝一場,痛痛快快醉一場。
「你去幫我買瓶酒來。」他突然說。
潘素雲慌了,不知所措地望住他。
「去呀,愣著幹什麼?!」他的聲音猛就厲起來。
「你……你不能喝。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拿自個身子賭氣呀。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這麼個小坎坎,你還度不過去?」
潘素雲走到床前,情不自禁地握住陳天彪的手。她有一肚子話想對陳天彪說,此時此景,所有的語言又那麼蒼白無力。她尊重這個男人,理解這個男人,更是深深同情這個男人。多少個夜晚,她的心為這個男人跳動著,久久不能平靜,多少個日子,她替他擔憂,他的婚姻,他的事業,他的病,無一不牽掛著她年輕的心。然而,她終是沒勇氣沒膽量把這一切表白出來。即是現在,她離他這麼近,甚至握著他顫粟而又冰涼的手,仍然沒有一絲兒勇氣說出她一千次一萬次想說的話。
陳天彪微微一怔,他的手一陣溫熱,那是來自年輕女性的溫熱,他愣愣地望住潘素雲,她手指間輕微的顫粟旋即湧向他全身,他想抽回自己的手,卻望見她憂傷的眼睛裡流出晶瑩的淚。這一刻,他感動了。他忽然想起元旦那天那個陌生的電話,只一瞬,他就把電話跟眼前這個善良的姑娘聯繫到了一起,天啊,我咋這麼愚鈍!
他猛地抽回手,整個身子都抖索了一下。
病房門「嘭」地開了,招弟一臉風塵橫門口。
潘素雲急忙拭去臉上的淚,轉身望一眼招弟,疾疾地走了出去。
招弟無言地打量一眼陳天彪,氣氣地將手裡的東西摜床頭柜上,一屁股坐床上。忽然瞥見床頭柜上的塑料飯盒,一把拿起來,扔進了垃圾筒。
穿過醫院幽靜深長的樓道,潘素雲如同走出一條漫長的人生隧道。站在月色下,茫然得不知所措。西北風如刀子般刺來,整個世界發出瑟瑟的聲響。她悽然地盯住這個僵硬的城市,燈光,樓群,車流,還有三三兩兩疾風中奪步的人影。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陌生。陌生得令她絕望。
今夜,她是多麼不想離開那病房啊。
陳天彪堅決地出了院。
招弟死活不同意,陳天彪這次沒聽招弟的,一瘸一拐辦了出院手續,打車回到了家。
招弟氣不過,心裡罵,準是又吃了花秧子草。招弟認定陳天彪突然出院跟那個名叫潘素雲的妖精有直接關係,心裡氣得鍋滾,嘴上卻說不出。賭氣似的不理陳天彪,沒想陳天彪真狠了心。她急了,抓住陳天彪說,你去樓上誰伺候,我可不想摻和到你們兩口子中間。陳天彪心裡惦著潘素雲那句話,急著回家換件衣服去市上。
進了門他大聲咳嗽幾聲,心想我住院你避著不來看我,我回來了,看你還往哪躲。
屋裡靜靜的,沒一點動靜。再一看,立馬覺出反常。
屋裡灰土土的,塵埃落了一屋子,沙發上,茶几上,就連地板都是厚厚一層土。
招弟隨後進了門,抱著一懷東西,呼呼哧哧喘粗氣。「哎喲,媽呀,這樓爬起來比上山還吃力。咋了,你傻呆呆站著,人呢?」
招弟放下東西,四下望了一眼,忙跑樓上,挨門喊:「小玉,小玉,蘇丫頭,蘇丫頭!」
「這個抓毛子,死哪去了,人病了她不管,屋也不知道拾掇,你瞅瞅……」正說著,就見陳天彪臉色血赤,看一樣東西。一看景致,就知不是好事,忙咽了話,惶惶地到跟前,問:「出啥事了?」
陳天彪一聲不吭,遞給她一封信,也不嫌沙發上有灰,跌坐在上面。
「咋了,你又咋了,剛才還好好的,咋……」
陳天彪仰躺在沙發上,還是沒話。
「你倒是說話呀,臉拉個二尺長,我惹你了?!」
「你自己不會看呀!」陳天彪猛然吼道。
「看啥看,你明明知道我不識字……」招弟正欲發火,一看陳天彪臉色,忍住了。
坐了半天,招弟忽地翻起身,「跑了就跑了,我就不信離了狗屎草還不長了。她跑她的,你過你的,看誰活過誰。」說著動手打掃起屋子來。
半個小時後,屋內一片潔淨,冬日的陽光泄進來,照得屋子暖暖的。水開了,招弟給陳天彪沏一杯熱茶,從樓上拿來毛毯,心疼地說:「你把心放寬,她能到哪去,好吃懶做慣了,過不了幾天,還不乖乖回來。」
「你少說兩句行不,叨叨叨你煩不煩。」陳天彪終於沒能忍住,沖招弟吼了一嗓子。很快,他就又後悔得垂下頭。
招弟咧了咧嘴,心裡委屈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