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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7:12 作者: 許開禎

  郭春海意外地掌了印刷廠的帥印,真可謂創造了奇蹟。

  操作完全是密不透風中進行的。關鍵時刻,拉他一把的還是林子強。當時他躺在那家破招待所里,真的是萬念俱毀。除了偶爾找個小姐打發一下寂寞,他想不出自己還能做點什麼。林子強奇蹟般出現了,開口第一句便問,想不想再當印刷廠廠長?郭春海一骨碌翻起身,想,想,做夢都想哩。

  於是,林子強給他面授一番機宜,臨了又叮囑:「以後你少給我張狂,夾著尾巴做人,明白麼?」

  「明白,明白。」郭春海拼命點頭,生怕林子強變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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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印刷廠已陷入癱瘓,工人早就不上班了,留守的除新廠長楊光泉外,再就是幾個家裡沒事又閒不住的人。郭春海可憐巴巴地走進楊光泉辦公室,一想起自己曾經耀武揚威地坐在那裡,頭垂得就更低了。楊光泉是個沒多少心計的人,幹了多年的技術副廠長,心思全熬技術上去了。見廠長駕到,忙起身迎接,又是遞煙又是倒茶,好像是他對不住郭春海郭廠長似的。

  郭春海心裡一笑,對付楊光泉這樣的呆子,他還是綽綽有餘。便說:「我來看看改制的事。」

  楊光泉像是遇著了救星,「我搞球不懂,還是你來折騰吧,我一看文件就頭痛,這毛病你也清楚。」

  郭春海隨便翻了幾頁,佯裝心不在焉地問:「聽說你也折騰了個小廠廠?」

  楊光泉臉一白,忙坦白道:「不折騰咋弄哩,廠子沒指望了,日子還得過。」見郭春海一臉叵測,忙又說:「小廠廠,小小的,養個家,糊個口,真的。」

  郭春海啥也沒說,只是同情地嘆了口氣。

  這以後,郭春海按林子強提供的名單,天天去串門,去喧謊,言談中自然少不了跟別人檢討一番,說以前在位子上,自己哪些做得不對,得罪了的地方,還請多擔待。得到主人的原諒後,他話峰一轉,「我讓李木楠擄了不要緊,這人麼,高也能活低也能就。可廠子不能散,一大家子人靠著廠子吃飯哩,散了咋整?得尋思個法兒讓廠子活過來,活過來大家都有指望了……」

  人們這才發現,郭春海變了。人一到沒權的時候,就像個人了,話也對路了,心也善良了,能跟老百姓喧一塊了。恰好又聽說郭春海讓老婆踹了,房子,家產,孩子,全讓老婆拿走了。郭春海成了一條喪家狗,整日夾著尾巴,東家出來進西家,下話,認錯,賠情,能做的他都做了。你再有氣,還能跟一條狗去較勁?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郭春海現在口口聲聲念叨著廠子,他光棍一條,都能替廠子著想,何況拖家帶口的。

  很快,郭春海的口碑又好起來,畢竟是當了幾十年領導的人,大家心底里終歸還是高看他一眼的。「五整一改」方案一出來,人們的興趣又很快集中到未來廠長(改叫總經理)的人選上。大夥覺得楊光泉太軟,麵條似的,跟上這號人能吃上飯?難說呀——

  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楊光泉當上廠長後,從不替工人說句話,上面叫咋他就咋,簡直成了上面的跟屁蟲。這種人靠不住!不像郭春海,敢跟上面做對。領頭上訪的是誰?是郭春海。踢陳天彪的是誰?還是郭春海。(這個時候人們都已知道他踢陳天彪的那一腳)一直跑前跑後,把集資款(現在又說叫股金)從七千爭取到三千的是誰?還是郭春海!

  於是,簽字儀式前一天的股東表決會上,人們齊刷刷把票投給了郭春海,就連楊光泉,也心服口服投了他的票。李木楠整的人,工人們偏要擁護!在他們心裡,是郭春海替他們保住了飯碗。

  郭春海真正感謝的,是林子強一人。

  「我這下半輩子,全交給你了,你說東,我就東,你說西,我就西。我要是敢背你做一件事兒,天打五雷轟。」

  林子強笑笑,「你現在是老總了,說話做事別那麼直戳戳的,得講些策略。」

  「球,我個大老粗,拐彎抹角弄不來,還是直腸子好。你說咋整我咋整,你講策略就夠了,我嘛,給你當個看家狗就成了。」

  林子強聽到這兒,心踏踏實實落了地。

  改制一完畢,郭春海就去跑銀行,他的尾巴依然夾得很緊,逢人三分笑,點頭又哈腰。印刷廠是市上確立的試點企業,銀行少不了得扶持,貸款很快批下來。市領導又親自出面招攬業務,很短的時間內,印刷廠的機器聲又轟轟響起來。等外地考察團參觀時,廠子已是一片新景象。

  李木楠也開始走他的群眾路線。他在發現蘇小玉留給他的那封信的第二天中午,單獨請財務部出納員白琳吃了頓飯。白琳是個結婚不久的新娘子,新郎在部隊坦克團工作。接到李木楠的邀請,白琳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一個小小的出納員,居然能得到如此高的禮遇,不能不讓她激動。她提前回到家裡,對著鏡子打扮了又打扮,仿佛赴一次至關重要的約會。

  整個中午她都是在一種非常複雜的心境中度過的,顫驚驚的目光始終盯在李木楠臉上,生怕不小心弄出什麼差錯,壞了李木楠的胃口。幸好李木楠吃得很有味,當然這是她的感覺,她把這感覺一直珍藏著,在她看來,這頓飯關鍵不在吃什麼,而在於跟誰吃。請她吃飯的是李木楠,而且是單獨請,所以不用李木楠表白什麼,她已心領神會了。

  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白琳總是拿這頓飯提醒自己,凡是到她手中的發票,沒有李木楠的簽字,她是一分錢都不支付的。她的固執後來讓財務部朱部長很惱火,但她自己卻很高興。因為自從這頓飯後,她在財務部的地位明顯高了,再也沒有誰敢對她指手劃腳。

  從出納到保管,到採購,到統計,凡是重要崗位上的重要人員,李木楠一一請了過來,或吃頓便飯,或隨便找個地方聊聊天。李木楠發現,領導聯繫群眾的方法雖然很多,關鍵一條是領導要主動。領導一主動,群眾的心就近了,而且無形中心裡就有了堵牆,自然而然就把別的領導堵到了牆外。

  他的信息一下廣起來,大到某個領導(重點是林子強)跟哪些中層經常在一起,幹什麼,小到廠里誰在什麼場合發了句牢騷等等,就連廠里男男女女的私生活也源源不斷匯報上來。他這時才發現,河化是個大世界,紛繁複雜,五花八門的事都有,風平浪靜的表象下,原來有那麼多的暗礁和急流。怪不得河陽城有人說,河化水深呀,水一深,啥樣的王八都有。

  所有信息當中,有兩條引起李木楠高度重視。

  一是林子強跟江上月的妻子打得火熱。匯報消息的人說,他親眼看見林子強陪江上月的妻子上街買衣服,而且,胳膊還是套住的。

  江上月跳樓自殺,河陽城引起不小震動。儘管檢察院很快就做出對林子強不予起訴的決定,但在江上月的問題上,卻遲遲不下結論。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賢一直跟檢察院討說法,三天兩頭跑檢察院哭鬧,整得檢察長沒法辦公。有消息說檢察院讓林子強出面做工作,肖淑賢居然不鬧了,同意接受檢察院提出的賠償。但在賠償金的分割上,肖淑賢跟婆婆發生了嚴重分歧。婆婆堅持說兒子是她拉大的,兒子的命價理所當然歸她。肖淑賢不,她是江上月的妻子,江上月活著掙的錢歸她,死了掙的錢豈能落婆婆手裡?林子強建議,把賠償金以女兒江流的名義存起來,婆婆繼續由肖淑賢贍養。

  婆婆突然瞪大眼睛問:「她要是嫁了人咋辦?」

  林子強說:「淑賢就是嫁了人,也不會扔下你不管。你想想,這麼多年淑賢是不是拿你當親娘看待的?」

  婆婆囁嚅道:「看待是看待,那是有我兒子哩,現在兒子沒了,難說!」

  林子強磨了半天嘴皮子,還是說不轉婆婆,索性大撐大攬道:「淑賢要不養活你,我養。」

  「你……憑啥?」婆婆遲疑地瞪住林子強,臉上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神情。

  「不憑啥,江上月是我的兄弟,好兄弟呀——」林子強突然動了感情,痛徹肺腑地捂住嘴哽咽起來。

  婆婆畢竟老了,經不住林子強連哭帶發誓的勸說,再說也擔憂真的跟媳婦鬧僵,最後還是答應了。

  善後協議簽字的前一天,林子強單獨跟肖淑賢有過一次談話,談的時間很長,內容卻無人知曉,這以後,兩家的關係便不一般起來。

  另一條是印刷廠調過來的女工潘素雲經常去醫院探望陳天彪。

  起先李木楠覺得很正常,不值得大驚小怪。後來細一琢磨,就琢磨出味道了。陳天彪憑啥要把潘素雲調到大廠?潘素雲憑啥要去看望陳天彪?潘素雲跟蘇小玉的出走有沒關係?思前想後,李木楠不敢小看這件事了。

  他很快打聽到,潘素雲有個嫂子,下崗在家。這個消息立馬讓他做出一個決定。他找來潘素雲,輕描淡寫說:「你回去問問,你嫂子要是想進廠,回頭讓她找我。」

  林欣兒驚住了。潘素去說完半天,她還大睜著雙眼醒不過神。過了好大一會,望望同樣呆若木雞的婆婆,結結巴巴說:「真的……有……這好事?」

  潘素雲抿住嘴,努力控制住情緒,沖嫂子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給她一個肯定。

  一開始,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河化目前又是分流又是下崗,哪有可能再往進調人?她瞞著,沒敢跟嫂子講。沒想過了兩天,李木楠再次問她,還說:「你們是不是對河化有擔憂?放心,河化再不濟,養活幾千號人還是沒一點問題。」潘素雲這才實了心,認定李木楠沒跟她開玩笑。

  如同天上掉下個餡餅,正好砸在自己懷裡。林欣兒一把摟住潘素雲,哽咽道:「好妹妹,嫂子不知咋謝你哩。」

  淚水濕了一家人的眼。自從讓男人從舞廳逮回來,林欣兒發誓再也不跳舞了,再苦再累,也要找份正經事做。哪想到,如今找事那麼難,就連小飯館洗鍋涮碗,人家也要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實在沒法,她在貧民窯擺了個燒烤攤,賣幾毛錢一串的燒烤,整天煙燻火燎,掙不了幾個錢不說,天天讓那些大蓋帽攆著跑。

  夜裡,她怯怯地跟潘素雲借衣裳,潘素雲開玩笑:「又不是相親,那麼在乎打扮呀。」林欣兒擰了一下潘素雲胳膊,「你們那麼大個廠,我總不能穿賣燒烤的衣裳去吧。」潘素雲笑說:「跟你開玩笑哩,我恨不得把你打扮成七仙女,一進廠就讓男人們搶著吃了。」林欣兒手指頭輕輕一點潘素雲的額,「盡拿我開涮,嫂子都成老婆子了,誰搶啊,怕是連丁成壽都看不上。」說了一會,心裡沒底地問:「你們李總多大,人厲害不?嫂子可沒見過大領導,要不你陪我去?」

  「你自個去,去了不就啥也知道了。」潘素雲說完,腦子裡忽然想起陳天彪來,頓覺一片迷茫。母親催著她嫁人,嫂子也給她介紹介紹了幾個對象,可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誰?愛情似乎離她很近,又像隔著千山萬水。

  林欣兒鼓起勇氣,敲響李木楠辦公室。「我……找李總。」

  「你是……?」李木楠眼裡閃過一道亮光,吃不准地問。

  「我叫林欣兒,是潘素雲嫂子。」林欣兒捂住呯呯亂跳的心,緊張得不敢抬頭。等她抬起頭時,兩個人幾乎都被對方驚住了。

  李木楠沒想到,這個下崗女工如此生動,嫵媚,渾身流淌著成熟女人的韻味。當下便生出許多感慨。林欣兒卻驚訝於他的年輕,他的做派,進門時還當他是秘書,這陣兒一說話,心裡那份驚訝便顯顯地露在了臉上。見他盯住自己不放,林欣兒的臉飛紅一片。

  李木楠很快叫來人勞部長,吩咐他緊著給林欣兒辦調動手續,說這是市里某領導的親戚。林欣兒心裡呀了一聲,天啊,我搖身一變成領導親戚了。

  一個星期後,林欣兒正式調進河化,在二層小樓負責招待所接待和衛生工作。

  做完這件事,李木楠覺得該去看望一次陳天彪了。

  這是個下午,特護區里靜悄悄的,李木楠推開門,病房裡只有陳天彪一人,半躺在床上,雙目微閉,做一副沉思狀。他輕輕走過去,坐在床邊,陳天彪並沒睜眼,仍就那麼躺著。李木楠一時有些心虛,頭上開始滲汗。他不知道接下來的談話該怎麼進行,陳天彪還會像以前那樣對他充滿期待充滿信任麼?

  望著眼前這張臉,李木楠腦子裡湧出許多往事,他想起陳天彪三顧茅廬去小廠請他的情景,想起初到河化的日日夜夜,想起陳天彪一次次力排眾議,將他一步步提攜到領導崗位上的良苦用心……往事如煙,往事又如一把刀,層層剝開他的心靈。

  望著望著,他心裡又浮出另一番感慨。

  如果說,主持河化這段日子他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感受,那就是對人的感受。人在世界上,如同那些樹,你如果單從樹的枝葉來衡量、來判斷一棵樹的生命力,那你就大錯特錯。樹的生命力不在枝葉,在於根。有些樹根深枝粗,卻沒有幾片像樣的葉子,你不能說它就要枯死。那些千年古樹,一身干皮,枯枝敗葉,卻風吹不倒,雨淋不死,一活就是幾千年。而那些看上去清秀挺拔,枝濃葉茂的樹,冷不丁一場風就給吹斷了。為啥,它缺的是根呀!

  根。

  人活歲數樹活根,說的正是這個理……

  而在河陽,要想活出根來,是多麼不容易!

  「你來啦——?」陳天彪微微睜開眼,瞅了一眼床邊默坐的李木楠。

  「來了——」李木楠起身,恭順地說。

  「遇到什麼難事兒了吧?」

  一句話,李木楠的心便濕了。他本來已做好挨罵準備,想不到,想不到啊。

  「沒,沒遇啥事兒。」

  「沒有就好。」陳天彪復又合上眼,臉色微微變幻著。

  「您……恢復得好麼?」

  「好,過兩天就能出院了。」

  「哦——」

  寂靜。

  「分廠……都改了?」

  「改了。」

  「工人……沒再鬧?」

  「沒鬧。」

  「廠里……咋樣?」

  「還行。」

  「……」

  又過了半天,陳天彪像是很艱難地問:「你把汪小麗……撤了?」

  「有些事,等你……病好我再給你解釋。」

  「沒……沒必要,你覺得咋合適就咋弄。我,只是隨便問問。」

  「我是……急了點,但我真是想把廠子搞好。」

  「我能懂,我也是……打年輕時過來的。」

  「你……聽到什麼,還……還是別亂信……」

  「我能聽到什麼,什麼也聽不到呀。」

  「都怪我,沒及時匯報。」

  「是嗎?」

  「……」

  「……招弟呢?她咋不在?」

  「她回鄉下了,家裡有事。」

  「那……我派個人來?」

  「不用了。」

  液體輸完了,陳天彪自己拔了針頭,拿棉球摁住針孔。

  「還輸麼?」李木楠真想找點事做,可病房裡實在沒啥事兒。

  「不輸了,你回吧,廠里不能沒人,記住,幹事就得像個幹事的樣,瞻前顧後不行,耍小聰明不行,要讓人服你,首先自己得行得端,立得正。干錯了不怕,就怕一錯再錯。河化……不能再出錯了……」

  一出醫院,他的心情立馬不像了,再也沒來時的那種怕,那種愁,心境頓然明朗。抬頭望天,天藍得透明,誘人,深遠。他深吸一口氣,頓覺從頭到腳的輕鬆。

  回到廠里,他婉轉地跟潘素雲漏個信,心想不能明派,就暗中說一聲吧。

  接下來,他要認認真真考慮一下跟漸江人的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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