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2024-10-04 19:17:01
作者: 許開禎
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躍成為河陽城的焦點,李木楠真是激動,大報小報的記者接連採訪他,大有將他宣傳成第二個陳天彪的勢頭。
一開始,面對記者他總是滔滔不絕,大講特講改革的許多觀點,描繪河化的明天。慢慢,聲音弱了,疲了,困了,人也不再激動。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開始困擾他。
這天他對《河陽日報》的記者林山說:「『五整一改』是不是對所有的企業都適應?」林山做出一幅吃驚狀:「你怎麼能懷疑?」李木楠笑笑,「我不是懷疑,我只是覺得有些問題考慮得不是太清楚,想跟你探討一下。」
林山朗笑道:「連你都犯糊塗,河陽的改革可就難說了。」
李木楠重重地嘆口氣,「我聽說市上不少企業都在觀望,實際上並沒動作,有這事嗎?」
林山詭秘地笑笑,不做回答。李木楠陰著的心更陰了。
李木楠懷疑的一點沒錯。儘管上上下下已將「五整一改」宣傳得熱火朝天,真正動起來的企業卻沒幾家,大多企業都持觀望態度,目光聚在河化身上,看河化到底怎麼運作。
河化的運作也不十分順利,完全不是記者們寫的那種一路凱歌。最大的難點還在職工入股。工人拿不出錢,改革就沒法往下進行。市上卻急了,省報將河化經驗宣傳後,在全省引起較大反響,鄰近幾個兄弟地市已決定前來參觀學習,取一份真經回去。市上要求河化務必加快步伐,春節前搞出兩個試點,讓兄弟地市參觀學習。
雖是絞盡腦汁,李木楠還是想不出解決矛盾的辦法。林子強建議道,索性將職工集資這一塊往低壓,先把牌子翻過來再說。李木楠顧慮重重,方案已經捅出去,萬一上面來查,帳上沒那麼多錢咋辦?林子強趨勢引導,我們可以做兩手準備,一是讓工人打欠條做帳,二是把老廠的資金先挪過去一部分,應付檢查。
李木楠倒吸一口涼氣,心說:「造假造到這份上,我這是何苦啊。」可一想市上限定的時間,不得不點點頭。
就這麼著,新的造假開始了。
兩個試點定在紙條廠和印刷廠,具體工作由林子強負責。不幾日,林子強便匯報,準備工作就序,選個日子簽合同吧。
李木楠驚訝:「這麼快?」
「這種事兒,越快越好。」
想想也是。李木楠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簽字儀式搞隆重點,新聞界的朋友提前發個貼子,每人準備份禮物。」
林子強說:「到時市上所有改制企業都要派代表參加,經驗材料得提前準備。」
「不是已經安排給辦公室了嗎?」
「辦公室的材料我看了,太一般化,高度拔得不夠,內部用用還行,做為典型材料,拿不出手。」林子強說著把材料遞給李木楠。
李木楠翻了幾頁,果真如林子強所言,空洞無味。他忽然想起林山,何不請他潤色一下。
林子強剛走,李木楠便撥通林山電話,說中午一塊吃個飯。林山推辭說,中午實在有事,跟人家約好了。李木楠說,下午呢?下午你別答應別人,我倆單獨坐坐。
打完電話,李木楠忽然想起最近河陽城流傳的一句民謠:「早你說我我說你,中午你吃我我吃你,下午你贏我我贏你,晚上你摟我我摟你。」心想這民謠真是貼切極了。
他安下心來看兩個廠的改制材料,看著看著,頭就大了。
印刷廠總資產三千六百二十萬,總負債三千一百萬,所有者權益五百二十萬,職工總數三百一十人。每個職工按一萬元量化後,所有者權益剩二百一十萬,從中切出百分之三十用於離退休職工養老,還剩一百四十七萬。報告中看,資產淨值還有一大塊,可細一分析,僅土地資產就占了總資產的百分之十六點七,如果不算土地資產,印刷廠早就該破產了。怪不得河陽城裡的老百姓罵:「政府官員賣的是嘴皮子,廠長經理賣的是地皮子,小姐賣的是肚皮子,老百姓吃的糠皮子。」
紙箱廠情況更糟,所有者權益居然是零,職工置換身份、離退休職工養老均無資產可量化,最後只能將欠河化老廠的一百八十多萬從負債中剔除,用於職工安置。
一個巨大的問號突然閃出來,這些早該破產的企業為什麼一個也破不了?難道真有一隻神奇之手讓他們起死回生?
正想著,財務部新上任的朱部長領著稅務局的人進來了。李木楠忙起身迎接,一陣寒暄過後,話題落到交稅上。
「這個月你們又欠了二百多萬,李總,這樣下去,實在不好交待呀。」稅務局老李說。
「我這不正想辦法麼?」李木楠給朱部長使個眼色,朱部長接口道:「等下個月貨款一到,我們全部交清。」
「你們說了多少下個月,誰見你們補交過一分?」老李不滿了,今年稅收缺口大,他們也有難處。
「年前不是全都交清了麼,咋說沒交?」李木楠忽然想起十二月份陳天彪貸款交稅的事。
「還說年前哩,去年你們一共欠了一千八百萬,不行,這個月二百萬說啥也得交。」
「廠子現在窮得丁當響,拿啥交?通融通融,緩一個月。」李木楠又是敬煙,又是沏茶,臉上笑堆得比肉厚。
「你也理解理解我們,每家企業都這麼拖,你讓我們咋干工作?」坐在老李邊上的小王科長剛說了一句,就讓老李恨恨挖了一眼。李木楠裝沒看見,心裡卻有了底。說:「二位領導別急,喝茶,喝茶,工作是相互支持的,等緩過氣,我們……」說著又沖朱部長使個眼色,朱部長笑吟吟道:「我們給局裡的同志搞了些福利,李主任,你看啥時方便,我們送過去。」
「不必了,謝謝你們的好意。這稅嘛,還是積極點,要不我可真要停你們的發票。」老李口氣緩下來,人也一下和藹。
老李他們剛走,要帳的客戶又到。
進來的是江蘇老闆孫得旺。四十多歲,留個寸頭。這些年一直給河化供包裝物,是河化最大的供應商,也是河化最大的債主。早上剛上班,李木楠便接到市里一領導的電話,讓酌情給孫老闆解決一下,想不到這麼快他就找上門來。
李木楠跟孫老闆並太熟,以前分管改制和企管,跟供應商打的交道不是太多,主持工作後,孫得旺找過他幾次,都被他躲開了。這陣見了孫得旺,有點尷尬。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家裡一大攤子撂著,這邊又收不著帳,你說咋整。」孫得旺說。
「廠里實在太緊,這不,稅務局的人剛走。我現在是手裡沒刀殺不了人,乾急無奈何。」李木楠接過孫得旺敬上的煙,做一副苦相。口氣聽上去比孫得旺還可憐。
孫得旺並不著急,有一句沒一句的跟李木楠扯,直把李木楠扯急了。要是天天這樣,這工作還干不干?
李木楠心裡明白,跟這些人硬不得。這些人在河陽城做生意做久了,盤根結帶,關係複雜得很。說他們在河陽上能通天下能入地一點不過分。南方人到西北,為啥能把事兒做大,人家著眼點一開始絕不在生意上,而是結交朋友!等上上下下、行行道道有了關係,這事兒做起來,可就順手多了。比如陳佩玲,起步時頂多也就有個四五十萬,人家能瞅准目標,一次性投出去,就搞來八百多萬貨款。有了這八百萬,地皮很快拿到了手,又以地皮做抵押,在另一家銀行貸了八百萬,項目一批,工程還未開工,馬上向河陽人預售攤位。黃金地段,黃金市場,再加上河陽方方面面的鼓動與支持,個體戶的錢便到了她手裡。啥叫借雞下蛋,人家這才叫借雞下蛋!河陽搞了多少招商引資項目,商是招了不少,資誰見過?還不全是河陽銀行的錢!這點上不服南方人不行,他們有腦子,有膽略,敢幹!陳佩玲買河化,靠啥?浙江大廈一抵押,啥問題不都解決了。如此循環,周而復始……
李木楠胡思亂想一通,又把話題回到孫老闆身上。說:「要不你再等幾天吧,這些日子我們正在全力催收貨款,我想法給你湊一點。」
孫得旺皮笑肉不笑地望住他,望了半天,說:「我相信李總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不打擾你了,我先告辭,改天有時間,一塊出去坐坐。」
李木楠忙起身送客,心想總算是打發了。
返身進屋,目光卻奇奇凝住沙發不動。剛才孫得旺坐過的地方,多出一包東西。李木楠打開一看,人立刻呆了。
孫得旺留下的,是一張用光明日報包著的十沓子百元大鈔!
下午六點,李木楠約了林山,去吃羊肉。
在這塊土地上,羊肉是百吃不厭的大餐。
吃法有多種。開鍋手抓吃的是原汁原味,只需將羊肉剁成拳頭大的塊,開水裡煮熟,放鮮姜、花椒,撒點鹽,雙手一抓啃著吃。爆炒黃燜吃的是加工味,羊肉塊要小一些,核桃那麼大剛好,加姜,蔥,蒜等佐料,猛火爆炒。吃時香味撲鼻,鮮嫩可口。這些年又多了紅燜羊肉,涮羊肉,烤全羊等多種吃法。在河陽,羊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動物,它值錢是河陽人可以一輩子不吃魚不吃蝦,但不能不吃羊肉。時間久了不吃它,渾身痒痒得難受,骨頭都出了毛病。河陽的幹部出差回來,頭一頓必是拿手抓解饞。它不值錢,是說它命賤。羊是這片土地上最沒個性,最沒筋骨,最軟弱無力的動物,任人宰割,從不知逃避或反抗,面對屠刀,它連吼的力量都沒,只能軟綿綿地「咩」上幾聲,流幾滴清淚,伸長脖子等刀。
河陽這塊土地,又是那麼適宜羊生長,它是羊的基地,羊的溫床……
俗話說,吃啥補啥。羊肉吃多了,人身上便多了羊性,味兒也是羊的,就連河陽這座城,也有了羊的風骨羊的耐性羊的膻味。
說到這膻味,可真是不好聞,那是整座城的膻,一年到頭的膻。為壓住這股味兒,河陽人種出了全國最有名的大蒜。吃了大蒜,膻味是聞不到了,嘴裡卻多股臭。嘴臭便成了河陽人一大特色,罵起人來直梗梗的,無遮無攔。河陽有個臭文人,寫了本《河陽語考》,裡面搜盡了河陽罵語,可謂五彩繽紛,色彩斑斕。一位語言學教授看了卻說,河陽罵語雖雜,但徒有其聲,卻無其骨。言下之意,河陽人嘴硬尻子軟,嘴硬得似狼,骨頭卻是羊的。
羊肉吃多了還有一毛病,愛發騷。河陽女人罵男人尋花問柳,拿羊罵,「吃了羊肉跑騷呀——」可見羊肉對河陽男人有多重要。
李木楠點了二斤黃燜,兩隻羊頭,四個涼菜。小姐問要啥酒,李木楠說你們這兒啥酒賣得最火?小姐臉一紅,說是波寶。李木楠瞅一眼林山,見林山沒反對,說來一瓶。
酒菜上齊,李木楠舉起酒杯,「來,先敬大記者一杯。」
林山謙虛道:「應該我敬你呀,你是大老闆,豈敢讓你敬我,不敢當,不敢當。」說著將酒杯舉過頭頂,雙手捧杯,一彎腰,做出個畢恭畢敬的樣子。
李木楠從沒見過這種敬法,誠惶誠恐地接過酒杯,連忙飲了。
李木楠跟林山接觸時間不長,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被林山的才氣和個性折服。論年齡他們相差無幾,論經歷林山似乎也豐富不到哪裡,但林山身上有股味兒讓他不得不服。那是智慧的野味,是靈性,是大氣。
李木楠同時也覺得,林山對他保持著距離,不近,也不遠。隱隱的,他有點遺憾。李木楠邊吃邊把事情說了,林山嘴裡啃著骨頭,骨頭縫裡吐出一個行字,便又大吃。斯文人無斯文相,這便是林山。
肚子裡有了羊肉,喝酒便膽大,沒幾下一瓶波寶沒了。第二瓶打開後,林山面露怪色,輕聲道:「這玩藝厲害,可不能讓它害了。」李木楠笑說:「大男人死都不怕,還怕它。」隨後便喝。波寶酒有個特點,初喝覺得它不是酒,味同飲料,但上頭特快,等你感覺它是酒時,已渾身發燒,奇熱難耐。據說河陽有個老領導,家裡來了客人,酒興正酣時讓保姆打開波寶,飲料一般飲了下去,還罵胡萬坤,說拿這玩藝當酒,真是個「胡玩空」!不料客人走後,身體著了火般燒起來,怎麼也降不下去。後來保姆急中生智,想出一個法兒,才救了領導一命。這事一時傳為佳話,讓波寶酒銷量大增,河陽城的保姆市場也火起來。有消息說,一些年輕下崗女工已成領導幹部家的搶手貨。
邸玉蘭聞知,立馬就在廣場唱了:
老婆捍衛私有制
情人提倡股份制
小姐擁護公有制
保姆盼望買斷制
邸玉蘭的小曲很快在河陽傳開,一些領導幹部家隨後發生地震,老婆和保姆之間的戰爭愈演愈烈。消息傳她耳朵里,她又在大街上唱:
老婆打的持久戰
情人打的游擊戰
小姐打的地道戰
保姆準備了地雷戰
嘿
掙死他個指揮官
李木楠是初次喝這酒,林山的話他並沒當真,猜拳又贏不了林山,不知覺間竟喝了兩瓶多。
「再開一瓶,咋樣?」李木楠有點頭暈,但他不服輸。林山見他到了量,勸,「夠了,酒這玩藝,多了亂性,還是適可而止吧。」
「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之交,盡在酒中,喝!」
再喝,李木楠就真醉了,抓住林山的手,「不瞞你老兄說,我這日子,難哇……」
林山搖頭道:「人在江湖,哪能不難。說難便是你不難,等你難也不覺得有了,你也就出道了。」
李木楠聽得懵懵懂懂,話未嚼透,卻嚼出一身燥熱,驚道:「我不行了——」
林山笑笑,半天不語。李木楠一把拉了他,說,「快找個降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