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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6:58 作者: 許開禎

  陽光從窗戶泄進來,打在地板上。冬日的陽光,總是那麼稀薄。病房裡有點冷。

  陳天彪頭上的傷癒合得差不多了,眼角已經拆線。襠里卻遲遲消不了腫。他急著要出院,讓醫生訓了一頓。「跌打損傷一百天,何況你這傷在要命處,要是不怕廢,你這就走。」

  一聽廢,招弟惡恨恨頂了醫生一句:「你咒誰哩,說話不能好聽點啊?」

  來醫院探望他的人越來越少,有時一連好幾天,他都聽不到廠里一點信兒。小麗倒是天天來,但招弟看得很緊,不讓提廠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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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小麗走時,悄悄把一張報紙放下。陳天彪一看,是昨天的省報,整個二版全讓河化占了。

  李木楠的大幅照片登在上面,照片上的他年輕、英俊,眉宇間透出超常自信。陳天彪一字一句往下看,慢慢,眉頭就皺緊了。

  「不行,我得找他談談!」陳天彪恨不得立刻叫他來,當面理論一番。改革是大趨勢,是擋不住的洪流,也是國企解危脫困的惟一途徑,但陳天彪堅決不同意再讓工人集資入股。河陽前些年不是沒搞過集資入股,但結果咋樣?廠子到破時照破不誤,工人不但拿不到一分錢補償,入進去的錢都沒地方要。工人一年掙幾個,那可都是血汗錢,養命錢呀!

  他對「五整一改」不敢枉加評論,但對打著改革旗號再掏工人腰包的作法卻深惡痛絕。現在河陽一窩蜂搞「五整一改」,但落腳點最後都集中到工人入多少股,河化幾個分廠制定出每人入股六千元的硬槓槓,不入股者不得重新上崗,這讓他不得不對「五整一改」產生懷疑。

  「我電話呢,拿來——」陳天彪沖招弟說。

  「看報哩不看,要電話做甚?」招地正在掃地,停下問。來醫院第二天,她便將陳天彪電話沒收了。

  「我得打個電話。」

  「給誰打,不說清楚不給。」

  「你看你,人家有事,快拿來——」

  招弟瞅了他一眼,低頭復又掃地。陳天彪說:「你給不給,不給我到外頭打去。」說著就要下床。招弟急了,扔掉笤帚,跑過來說:「我給還不行麼,跟誰賭氣哩,剛剛松活些就憋不住了?」

  陳天彪撥通李木楠手機,半天沒人接,再撥,手機占線。他氣氣地把手機扔床上,心裡罵:「電話都不接,真是眉毛幹了,翅膀硬了。」誰知手機又突突叫起來,一看果真是李木楠,接通一聽,說話的卻是辦公室張主任。

  「你讓李木楠到醫院來,馬上!」陳天彪說完叭地掛了電話,合上眼睛,半天不吭氣。

  招弟望住他,沒吱聲,提上暖瓶打水去了。陽光悄然地退出房間,留下一層朦朦的暗。大約過了一小時,李木楠才姍姍而來。一同來的還有林子強和辦公室張主任。林子強手捧鮮花,張主任懷抱一大堆禮品。

  真是人精啊。陳天彪苦笑了一下,說:「你們都來了……」

  三個人誰也沒有坐,李木楠說:「您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廠里太忙,對您照顧不周,您多批評。」

  陳天彪啞然,目光依次掠過三人臉,然後沉沉閉上。他心裡那個氣喲,恨不得把誰從窗戶扔下去!

  林子強說:「你安心養病,廠子有李總,你應該放心。身體要緊,你要多保重,多保重啊……」

  這話,這話是在安慰病人麼?陳天彪的臉成了醬紫色。

  張主任像個木偶,聽他們這樣說話,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表情甚是難看。

  招弟見狀,恨恨地將尿盆摔了一下。李木楠這才說:「您休息吧,過兩天再來看您。」

  三人前腳走,陳天彪後腳就沖招弟發火:「把火給我扔出去,把東西全扔了!」

  招弟故意說:「不舒服了?你肚量不是大得很麼,這麼點氣你都受不了,花沒惹你,東西沒惹你,扔,我還捨不得呢!」

  「你有點志氣沒?」

  「志氣?你這就叫志氣?人家巴不得你氣出病哩。」招弟邊嘮叨,邊把鮮花擺在床頭柜上。

  「拿走——!」陳天彪一把將花打翻,胸腔里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招弟默默拾起花,捧手裡,雙肩劇烈地抖顫。

  正在這時,墩子甩著一條空胳膊進來了,一看病房裡的架勢,還當陳天彪跟招弟生氣,嘿嘿一笑,問:「咋了,兩個人吹鬍子瞪眼的?」

  「咋了?花椒吃著嘴麻了,大豆吃著牙痛了,你說咋了——」

  「嘿,你看你這人,沖我發啥火哩?」墩子莫名其妙,目光在兩人臉上竄來竄去。

  「不管你的事,你坐吧。」陳天彪緩了口氣說。

  「我說嘛,伺候個病人,還伺候出病來了。」墩子拉過凳子,坐下了。

  「誰伺候出病來了?還成我的不是了,你伺候的好你伺候!」招弟一甩門,出去了。

  墩子攆兩步沒攆上,進門說:「你看這婆娘慣的,多少不叫人說。」

  陳天彪笑道:「你別管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本來給我使氣哩,叫你給趕上了。」

  「她使個啥氣?你看這人,她咋能使氣哩。」墩子愈發不安,抖著空胳膊說。

  「沒啥,沒啥。廠里來了些人,我叫她把花扔了,她捨不得。」

  「把個破花有啥稀罕的,這女人,人老了,心倒是年輕了。」

  陳天彪臉上火辣辣一陣燒,忙扭過頭,拿話掩飾道:「最近你那邊咋樣?」

  「嘿,提不成,能提成麼?真成楊白老的天下了,你去收帳,請吃請喝不說,還得送禮。」墩子岔岔的,一提收帳的事兒,氣就來了。

  「死帳爛帳多不?」陳天彪的心又扯到墩子的磚廠上。

  「不多,不像你們公家,個人這點錢,時時操心著哩。」

  「哦——」

  等到天黑還不見招弟回來,陳天彪心急了,跟墩子說:「你去小麗那兒看看,是不是娘兒倆又喧上了。」

  墩子到小麗家,小麗說姑媽沒來。墩子納悶,這婆娘,跑哪去了?小麗要去找,墩子攔擋說:「你屋裡等著,說不定遲些來。」

  夜很黑了,墩子往回走,快到醫院時,瞅見前面不遠有個人影像招弟,緊趕幾步追上去,果真是她。

  「跑哪去了,讓人一頓好找。」

  招弟正悶聲走路,墩子嚇她一跳。「死鬼,嚇死人了。」她嗔怒道。墩子見招弟神色恍惚,「咋了,臉色這以難看?」

  「還說哩,都把我愁死了。」招弟一屁股蹲地上,說:「我去測字了,你猜咋著?唉,他的命咋就這麼硬哩?」

  墩子聽得沒頭沒腦,等問清原委,自個心裡也跟著一片冰涼。

  原來,那天招弟最終還是見了「神娃娃」,替陳天彪問回一個字,「人」字下面一個方框。招弟一直藏心裡,今兒個藉機從醫院出來,跑到北關去測這個字。北關公園門口有家測字問卦取名的店,店主是位五十多上六十的老先生,白髮,灰鬍鬚,戴付老式花鏡。目光從花鏡上面探過來,能穿透人的五臟六腑。

  「測字還是問卦?」老先生陰森森問。

  「我……測字。」招弟顫驚驚答。

  「問兒女還是問自己?」

  「我……問旁人,親戚……不對,是……」招弟結結巴巴,不知該咋表述。

  「好了,我知道你問啥人了。寫個字吧。」老先生收回目光,遞過來一張紙。

  招弟遲疑半天,抖抖索索將那個字遞給老先生。

  老先生先放到遠處端詳半天,又對到眼鏡底下望了一陣,一字一句說:「這字是神娃娃賜的?」

  招弟點點頭,心裡對老先生頓然起敬。

  「不好!」老先生突然摘下眼鏡,凝視望字,半天不語。

  招弟的心快要跳出來了,臉色驟然變暗,忍不住問:「咋個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沒有原由。」

  招弟掏出二十塊錢,顫驚驚遞上。

  「唉——」老先生悵嘆一聲,雙目微啟,說:「這字初看是一人壓住一座城,說明這人非等閒之輩,必受眾人抬舉。細一看又不盡然。」老先生頓住,斜眼窺招弟,爾後說:「人入方框為囚,此人必有牢獄之災。」

  招弟只覺體內「嗵」一聲裂響,險些軟倒地上,雙手艱難地扶住桌子,臉色瘮白,嘴唇血紫。

  老先生又道:「此人為城所困,出城方可求得一息安寧。若為男人,事業中途受挫,若為女人,必將半道守寡呀。」

  老先生說完,捻著鬍鬚,閉目沉思。招弟強撐出笑臉跟老先生說了聲謝,踉踉蹌蹌往外走,就聽老先生在後面叮嚀:「千萬別動這人的心思……」

  招弟將老先生最後一句話咽在肚裡,沒敢跟墩子講。兩口子蹲在大街上,夜晚的寒風拍打著他們的身體,透骨的冷寒刺進心窩,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她像他們自己遇到了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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